第八章 东宫太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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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上大师微微一笑,闭上虎目。江湖上公推他为刚正第一,只因为他不动妄念、绝不妄言,而他,言必成真。参破禅机如他,心热似铁而眼冷似灰。眼前这一役,足以令月无情名动江湖,可惜--可惜啊,无上大师复又睁开如电如炬的锐眼,声若洪钟地朗声道:“辰时已至,月施主,钱施主,比武开始。”
声音悠悠地传进了水榭里,一直相对静立的两人中,钱塘镖局的钱柳突然身形疾动,伸手攻向了无情的面门。动作迅捷凌厉,绝不拖泥带水,没半点花哨。一击不中,立刻换招,绵绵不绝地将干净利落的招式施展了出来。
无情初始只是淡淡地闪飞侧挪,以飘逸的身姿化解钱柳虽然不好看却极其实用的攻击。钱柳见徒手攻击始终未能见效,蓦地自腰间抽出两柄短剑,削向无情的双臂,竟然是最歹毒的招式。
无情隽眉一凝,这两柄短剑,剑气凛凛,寒光咄咄,一眼即知是神兵利器,用削铁如泥来形容也不能描述他们的万一。真正是两柄不世好剑,配合钱柳快绝狠绝的务实剑招,倘使他真的在江湖上行走,大抵可以算在前十名武林高手之列。
无情险险闪了数招,在被剑风削去一角裙摆之后,亦抽出了自己缠在腰间的柔光软剑,投入了八分的精力应战。
“能令我拔剑者,已不多矣。阁下真好功夫。”无情淡淡一笑,有遇见旗鼓相当对手的兴奋和激动。她甚至还有心情夸赞对手的强劲。“我还是生平第一次,真正有幸能接触到麒麟神剑。素来只闻其名未见其实。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配上阁下的太保十三剑,近乎无敌。”
“月庄主好眼力,说得一点也不错。”钱柳冷冷地说。“那就请庄主不吝赐教了。”说罢又进身疾攻,真个是惊若游龙,迅如冷电,招招致命。
无情微微一笑,明亮清澈的眼瞬间深邃起来,内劲微提,贯注于剑身,软剑顿时锋锐坚硬,闪烁着清冽的寒光。她一手持剑,一手缓缓负在了身后。一边轻松应战,一边徐徐道:
“在我的柔光剑下,从未有人过得了半阕词的招数。不久之前,有人以性命为赌注,施用了血残功,亦只不过撑了半阕词的时间。希望阁下,能令我有意外之喜。”
“少啰嗦。”钱柳见无情一手应战,心里微恼。这女人忒也看不起人了,如若他肯,江湖上用剑自认了第二,想必便没人可以认第一。
无情手腕一抖,剑招幻化出无双景致,飘飞的玄色衣袂带着暗暗冷香,清凉如水的嗓音轻浅低吟:
“念佳人、音尘别后,对此应解相思。最关情、漏声正永,暗断肠、花荫偷移。料得来宵,清光未减,阴晴天气又争知。共凝恋、如今别后,还是隔年期。人强健、清尊素影,如愿相随。”
悠悠一个“随”字出口,轻微的裂帛之声亦随即响起。
钱柳只觉得心口上一凉,心里一惊,忙垂首看去,发现前襟已被如影随形般的鬼魅软剑全数削去,露出了大片的心窝。而月无情平伸的剑尖上则挑着一块青玉令牌。
在钱柳骇然惊恐的注视下,无情轻拧手腕,软剑一卷,将令牌抛在半空,伸出负在背后的手,接过了玉牌,执在了手中。看了一眼,一字字读道:
“大、内、东、宫。”
无情微微一笑,果然,一切如她所料。只是,她宁可自己错了。
钱柳的额上,此时已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实在太可怕了!眼前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可怕了,完全不是二十日来众口相传的那个女人,甚至,不是他初见时的那个女人。她一直都以游戏般的态度应对前四十个人,直到遇到他。刚才,她的剑,无处不在似月光,如影随形如阴魂,他完全被她的剑给困住了。如果她在削去了他的衣襟的时候,用剑尖挑走的不是他胸前藏着的玉牌,而是往里那么一送一剜,取出来的就是他的心脏。此时他就已然是死尸一具了。
简直非人力所能及,天下间竟然有如此可怕的剑法,似清风霁月又如地府阴曹。
而在一旁观战的人,齐齐一凛,却不是为了无情的剑,而是她手里持着的青玉令牌。
大内东宫?!那么,钱柳便是来自京城的侍卫了?皇宫大内的高手,怎可能是区区钱塘镖局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
襄王朱允聪长眉一挑。大内东宫?原来,竟是如此。看起来,是他连累到了无情儿了。
洛长天也是浓眉微锁。现在,他亦隐约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师兄的猝然横死,异母兄长临行前的殷殷对待,包括他身上那只实为毒香的荷包,只怕这一切也都是设计好了的。他--其实是一桩阴谋里受人摆布的棋子罢了。
江思月则把眼光转向了身侧面色始终平静无波的兄长,眼神复杂而深沉。大哥,早已经知道了么?大哥可是帮凶?亦或是出于某些他不知道的原因,大哥才参与了这一场牵扯了皇室的密谋?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江澈却只是极轻微地勾动唇角,然后垂下了眼帘。真是天公不做美啊。可惜,事已至此,他绝没有退路可走,他--只能按照计划继续执行下去,直到一方彻底失败。而,失败者的下场,只有死亡!
沈幽爵倒是深思地望向无情,她一早已经对龙踞山庄的龙佐栖说过,他们斗不过官府,斗不过朝廷。其实那个时候她就已经了然于胸了罢?所以,她根本就无意嫁人,比武招亲,只不过是顺遂了那些前来逼庄的人的心愿,进而拖延时间转移天下人的注意力罢了。她真正的目的,只怕是别有一番用心的了。
而无上大师,捻过手中的一颗佛珠,笑吟吟道:“善哉、善哉,如此深厚的内力,如此凌厉的剑法,若再配合必杀的决心,这个世上,还有谁人能与月施主争锋?可喜月施主心思纯良和善,并无伤人之意,真是功德无量啊。”
面色如土的钱柳听了,脸色一整,双手抱拳。“月庄主,各位,在下输了,输得心服口服。既然输了,在下自然依矩就此别过,再不踏进月冷山庄范围之内半步。但是在下仍会等月庄主两月之后给江湖一个交代。告辞了!”
“接着。”无情一扬手,将手中玉质温凉的令牌丢还给钱柳。
钱柳伸手接住迎面抛来的玉牌,执在手里,由山庄里的仆人引路离去。
“恭喜月庄主大获全胜。”洛长天站起身来,由衷地为无情的胜利感到欣喜。如果月无情落败,月冷山庄就此易主,谁又能保证此人心术端正、刚直无私?若是落在了一个表面光明磊落实则自私卑鄙的无常小人手里,那不但葬送了月无情的终身幸福,也害了江湖上无数的人。而他,也就真的成了不折不扣的帮凶了。好在,一切仍在掌握中。
“是啊,月姑娘,全胜之后,你要好好把握这两个月的时间,尽快将事情真相查明,召告江湖,还自己和贵山庄一个清白,以免被小人陷害,无故背上一个杀害江湖正道的罪名。”江思月的担心溢于言表。现在整个阴谋的雏形尽显,有人想要遏制月冷山庄,挟月无情而制衡某个人或某种势力。他自知不能眼睁睁看无情一头陷在其中。
“如果月庄主两月之后仍不能给出令人满意的答复以及合理的解释,恐怕即便到时临时找人草草嫁了,央他替你解围,也是不能的了。”江澈徐徐将无情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但他不是不佩服月无情的,临危不乱,无畏无惧,一身凛然正气,令他忆起一个最让他尊崇敬仰的人。他们的气息是那么的相似,如若不是在此情此景下,他或者会欣赏她,甚至愿意接近她。可惜,他不能。
沈幽爵、襄王朱允聪与无上大师三人,反倒沉默。三人各有不同心思,想单独同无情讲。
水榭里的无情,内劲微提,如凌波踏月而来,翩翩落在了众人跟前,悠悠浅笑。
“无情献丑了,侥幸全胜,也累各位替我做了一回见证人。我已吩咐了厨房略备了薄酒小菜在厅前,以谢各位百忙之中仍耐着性子陪我任性一回。此次比武已经结束,山庄已不便再留各位长住。待我为各位饯行,两月之后,请听我的消息。”
“好哇,无情儿,你倒把‘卸磨杀驴’的功夫发挥到了极至。”朱允聪戏谑地说。“薄酒可不成,本王要玉液琼浆,还要龙肝、凤髓、豹胎、鲤尾、鸽炙、猩唇、熊掌和酥酪蝉,亦少不得美女佳人。”
无情失笑。“这些名酒八珍佳人,我这儿可是没有,或恐王爷真要到大内走一趟,才吃得到了。且,无上大师乃是出家人,王爷莫放肆。”
其他人纷纷微笑,这位王爷,也不晓得是真的风流顽世,亦或只是装装样子迷惑有心人。但那不识人间疾苦的口吻,倒活灵活现。
“小姐。”倾儇远远走了来,轻轻道:“一位自称墨慎公子的人求见,还说,小姐若不见他,就将这柄折扇交给王爷过目。”
说完,倾儇将手中的拜贴和一把玉骨折扇一并呈上。
无情接过,先打开拜贴,只简单写着“墨慎”两字,再展开折扇,她的眼神也轻轻一震,望向朱允聪。而朱允聪的脸色,早已经在听见“墨慎”两字时变得雪白,当他看见折扇扇面上画的仿元四家所做的芳兰秋霁图的落款时,竟连袍袖里的手也微微抖了起来。
是他,他来了。朱允聪望向无情的眼里充满了矛盾的爱恨交织。
“儇,替我先请无上大师,两位江公子,洛少侠与爵爷去前厅,我与王爷去去就来。”无情淡淡交代。
“是,小姐。”倾儇领命,又向其他人道。“各位请随我来。”
无情则挽着朱允聪的手,往花厅而去。一路上,她淡淡安抚襄王。
“王爷,他此来,未必是冲着你或者你的襄王府而来。即便是,他远离京城,强龙不抵地头蛇的道理他总还是晓得的。王爷不妨先同我去探明他的来意,再思打算对策。”
朱允聪的脸上稍微恢复了些血色,苦苦一笑。
“无情儿,我不怕他,反正我已经等同于庶民了,顶着一个虚有其名的王爷身份,了不起,再被贬为庶民。我是担心司空和你。我担心他为了要让我生不如死,而来伤害你们。”他一手抓住无情的手腕,紧紧的。“我是如此的无用,似一个废物一般。无情儿,此时我是如此的恨他。”
“王爷,冷静。”无情轻轻拍了拍朱允聪的手背。兄弟阎墙之痛,遭最信任的人背叛之痛,被敬爱的人误解之痛,与挚爱天人永隔之痛,在同一天里,冉惟悉数经历了。饱尝了这些锥心之痛后,冉惟还能坚强地站起来,是因为这一路司空一直都陪在他的左右。而她,不问不语地救了他。只是,外伤易治,心伤却难疗,冉惟心中的那些血淋淋的伤口,从无一日真正愈合过罢?那些伤,他没办法向人展示,甚至没办法挖开来剜脓去血,只能任其**溃烂成黑洞,一日深过一日,一日痛过一日,直至他死亡罢?她,不忍见这样的冉惟,却,一直都救不了这样的冉惟。
“无情儿,”朱允聪低吟一声,将昂藏七尺的男儿之躯靠在了无情的肩上。“给我力量,让我可以似你一样坚强果决勇敢。”
这一次,无情没有闪开。“王爷,你比之无情,亦毫不逊色。”她侧首微笑着对上朱允聪沉痛的眼。
朱允聪望进无情一双沉静清澈从容镇定的眼里去,也平静了下来。
“无情儿,怎么办?我真想把你娶回家去。”
“那人怎么办?他爱你爱到随你南来,弃仕途而退居小小一方别院,只是为了和你在一起。你忍心负他?”无情轻浅问道。
“那人大抵会拍双手赞成我的决定,然后等我把你娶了回去,他便日日夜夜缠着你,彻底忽略我了。”朱允聪此时已有心情玩笑了。
“那不好,我更不能嫁给王爷了。免得王爷为了那人同我拈酸吃醋。”无情也笑。她早已经立誓绝情绝爱,毕竟情之一物不在多寡,然一夕之间已经可以将人伤至元神俱毁,形消骨立。她,有母亲为借鉴。
带着轻浅的笑意,两人并肩一起接近了花厅,却看见所有的仆人都站在了花厅门外廊下,显然是被里面的客人驱了出来。
“小姐--”夏晓正想将反客为主的恶客的行径告诉无情。
无情却轻轻摇了摇头,挥手示意仆人们全退下去。里面的人,此时还不宜得罪。
夏晓冰雪聪明,立刻会意。无情与朱允聪则踏进花厅里。
花厅里,一名颀长男子背向门口负手而立,正站在一幅黄公望的枯笔山水画前仔细欣赏,两名黑衣侍卫垂手肃立在他的身后,听见脚步声,侍从警戒的眼光扫过来。
男子却并未转过身来,只是赞叹道:“好画,水面空阔,山峦平远,笔墨干枯简练,意境荒寒,气韵深远。不愧是黄公望的真迹。挂在此间,荒寒缈远的画意与简约典雅的花厅,倒形成了别致的对比。主人真是心思巧妙。明明有鸿鹄之志,却偏生掩在了雅韵之后。”
“元四家里,首推黄公望。是他的画好,才显得此间的别致了起来。”无情淡淡应道,能认出黄公望的真迹,十分了得。将此画如此大咧咧悬于花厅墙上,人人当是新仿作旧,却不料正是黄公望的真迹墨宝。
“能将此画悬挂于此,庄主不但胆识过人,贵庄只怕也是富可敌国了。”穿一袭玄青色长袍的男子终于转过身来,与无情面对面。他与襄王朱允聪,竟有六、七分的相似。一样饱满的额,一样飞扬浓直的眉毛,一样挺直的鼻梁,一样坚毅优雅的下巴。不同的是,他有一双邪魅而冷酷的眼和菲薄寡情却诱人的唇。即使带笑,他看上去也冷酷无比,带着不经意的邪肆与诱惑。
“放肆!见了我家主子,还不快快见礼!”侍卫轻声呵斥。
“哎,老四,出门在外,这些个礼数就都免了罢。”自称墨慎的青衣男子挥了挥手,眼光落在了襄王朱允聪执在手里的折扇上,微微一笑。“冉惟,你拿着的,可是我最爱惜珍视的一柄扇子,该把它还给我了罢?”

朱允聪听了,眼神一深。“是么?那希望你好好的保存。”说完,他将玉骨折扇双手奉上。“原物奉还,太子殿下。”
原来,此人正是当朝的东宫太子--朱允聆,字墨慎。
太子墨慎闻言,邪魅的眼淡淡扬了扬。“冉惟,你似乎不欢迎我呢。”
“不敢,臣弟在此间亦不过是一个客人。”襄王爷朱允聪抑下了如潮水般涌来的回忆。这柄折扇,原是父皇送他的礼物,以天竺美玉精雕细琢而成的扇骨,是十二阿罗汉,他自己着画了扇面,珍惜喜爱不已。后来,被墨慎看见了,喜欢得紧,缠了好久,终于用另一柄象牙骨扇换了去。想不到,他们都将彼此的扇子随身携带保存完好。可是,今日早已经不同于往昔了。他们一个是东宫太子,一个是贬谪金陵有名无实的王爷,当日的手足情谊,已湮没在无情的宫闱争斗倾轧之中,不复存在。
“哦?原来如此啊。那么--这位不肯一展真颜的姑娘,想必就是此间的主人,月冷山庄庄主月无情月姑娘了罢?就不知本宫可有此荣幸,在贵庄小住,以便同冉惟叙旧呢?”太子转而问无情。
无情微微一福身,不卑不亢道:“殿下此行,虽则是微服而来,然毕竟身份非比寻常的尊贵。住在鄙庄,真是民女和山庄的荣幸,可是却折杀了太子殿下的龙威。吾皇在位,于金陵修建了行宫两处,距离襄王爷的府邸,只不过数步之遥。殿下若想同王爷叙旧畅谈,住在行宫可比住在鄙庄还要来得近得多亦方便得多了。”
“好一张巧舌如簧的灵牙利嘴。胆识亦是过人。屈居这小小的一个山庄,也真是埋没了你的绝世资质。不如--等你山庄里的俗事全数解决了,就随本宫一起回京师去罢。以月姑娘你的才情手腕智计,不晓得与京城第一才女,镇国公府的长孙女,人称才貌无双的欧阳如雪相比,孰人又更胜一筹呢?”太子朱允聆展开折扇,轻轻摇动,一手负在了背后,细细端详无情一双唯一露在外面深不可测却又平静无波的眼。枉他经历过那么多心思狡诈奸猾的对手,却看不出她的心思转折。她茶色晶亮的明眸,仿佛一面不染尘埃的水镜,映照出了世间万物。他--喜欢这样一双眼睛,更喜欢这双眼睛的主人,不倨傲,亦不卑微,只是澹然。
无情微微一笑,心平气和回道:“民女自小便长在山庄里,更是自先妣处继承了山庄。故而,山庄对于民女来说,意义非凡。民女决计是不会随意抛下先人创建的基业,投奔京城而去。”
“民女?”太子挑眉,语气嘲谑,“月姑娘若是民女,举国上下那就真的找不出王侯贵胄之女了。月姑娘,与其说你是民女,弗如说你是本朝皇姨之女,金枝玉叶,凤凰之女罢?世袭郡主的身份,可是仅次于皇室公主,是不是啊,老四?”
“是的。先帝在位时御封了当今太后之妹欧阳丹心为飞彤郡主,赐采邑世袭。飞彤郡主后来抗旨拒婚,私定终身下嫁于月冷山庄前任庄主月靖宸,育有一女,亦即月无情之母月初晴。故,月无情乃世袭郡主,拥有大片封地。”老四眼也不眨一下地将脑中所知的资料一一讲出。
“看,郡主,据本宫所知,先皇赐予飞彤郡主的封地,可还在京郊,一直有人替郡主妥善的打点。令堂留下的山庄意义非凡,那么先皇御赐的采邑,就毫无意义了么?”太子的语气倏忽一冷,邪魅的眼淡淡一扫。“月无情,你可知罪?”
“民女不知。”无情只是镇定微笑,却始终没有正面承认自己的郡主身份。这殿下,她倒还真好奇会给她安一个什么样莫须有的罪名呢。
太子朱允聆见无情淡定如恒,反而“哈哈”一笑,将折扇一收,“啪”地一声轻击自己的掌心。“好!好一个处变不惊的淡然女子!比之京城第一才女的弱柳之姿,更上层楼。好!本宫喜欢,不愧是本宫中意的女子,有母仪天下的气度。想必运筹帷幄的本事同你的口才一样的不凡罢?很好。老五,宣。”
“是。”侍卫老五看了一眼兴致高昂的主子,再看了一眼多年不见依旧如昔的襄王,又看了一眼波澜不惊的覆面女子,在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才慢吞吞地自袖笼里抽出一卷明黄圣旨展开,慢悠悠宣读:
“大明朝飞彤郡主、月冷山庄庄主月无情上前听旨--”
此时无情即使再不情愿,也只能跪了下去,而襄王朱允聪只能眼睁睁站在一旁看着一身悠远的无情陷进最黑暗残酷的旋涡里,却束手无策。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无情郡主早过及笄之龄,至今仍为婚配,然闻其博览群书、惊才绝艳。惜如此佳人至今待字闺中,而太子我儿允聆亦妃位虚悬,故此赐婚无情郡主与太子允聆为太子妃,择日完婚,以佐其管理东宫内务。钦此。”老五合上手中的卷轴,双手一奉。“郡主接旨。”
无情跪在地上听完了圣旨后,缓缓地抬起头来,然却并不伸手恭迎圣旨,而是仰视太子允聆与襄王朱允聪极其相似的脸庞,并清冷道:“请恕民女不能接旨。”
她决定铤而走险。这一步若走得好,所有人都能逃出升天;这一步若棋差一着--无情淡淡勾起唇角,大不了玉石俱焚。
“哦?为什么?你可知抗旨不从是藐视当今圣上与朝廷,可是要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死罪。”太子好奇地问,并未动怒,甚至并无当场遭到拒绝后的尴尬,只是好奇。好奇无情怎可以如此直接地拒绝权势荣耀加身的诱惑?天下间哪个女子不想当他的太子妃,他日可以母仪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
“太子你也在九族之内。”无情淡淡提醒太子,只是语气里的笑意出卖了她的心绪。
太子允聆听了,先是一愣,而后抚掌大笑。“妙!妙极了!那好,理由呢?”
“民女自知妒心深重,决不能容忍丈夫三妻四妾、拈花惹草、逢场作戏、三心二意、男尊女卑。而殿下乃一国之储君,即使今时今日只得无情一个太子妃,亦不能保证他日一登大宝之后仍只有无情一人,而不设三宫六院。且,以民女的能力,想杀一两个眼中钉肉中刺实在是易如反掌。无情怕要造杀孽。”无情将自己的理由一一道来。“一个没有容人之雅量、没有海纳百川般宽阔胸襟者如民女,绝没资格当一国储君的妃子。”
太子伸手抚上自己的下巴,凝视跪在地上眼光始终如一的无情,思忖,她是笃定他会深明大义,不会强求于她呢?亦或,她老早想好了张良计,成竹在胸,有脱身之策呢?呵呵,呵呵,自她眼里,他倒真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呢。有趣啊!
“听说贵庄最近遇到些麻烦,是以郡主应允了那些江湖莽夫,要在两月之后给他们一个满意的回复,是这样么?”太子大不以为然。一群乌合之众,凭什么要一个皇室宗亲给他们一个交代?什么事都可以交由官府解决,这等私了之风,绝不可助长。但,他倒想看看月无情会怎么处理这棘手之事。
“确有此事。”无情也不否认。
“既是如此,为免令得郡主分心,本宫便等上两个月,待郡主解决了山庄内外的麻烦,再来听郡主你对婚事的回复罢。郡主可莫让本宫失望才好。这期间,本宫就暂时住在金陵的行宫里,同冉惟多多联络感情罢。”
说完,太子笑着走了出去,侍卫老四、老五随即跟了上去。
“无情儿。”襄王朱允聪立刻上前扶起无情。他的忧虑毕竟还是成真了么?墨慎竟然请旨赐婚要无情儿入主东宫。可是--他不相信墨慎手里的圣旨。依父皇的性格习惯,决不会不召见无情儿,了解一下她的身家背景为人处世,就下旨赐婚的。“走罢,趁这两个月的时间,你安排一下,走得远远的,去过你自己的生活罢。”
“王爷。”无情伸手按住朱允聪的手,安抚情绪激动、濒临失控的他。“我若就这么走了,你呢?你和司空呢?儇呢?山庄上下的人呢?”
她其实大可以甩下一切扬长而去,可是,始终舍不得的人,也只得她而已。
“这样的日子,我也过得厌烦了。没有自由,没有光明。我和司空,困囿在小小的金陵城襄王府里,有志不能伸,随时会有眼线将我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记录下来传回京城。我知道自己若不能平心静气地将这种变相软禁的日子无限期地过下去,就只能--遁走天涯,然后和司空去过策马奔骑、仗剑江湖的生活。又或者,找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隐居,就此不问世事。”襄王朱允聪淡然的低语共他眼中的苦涩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是身为皇族的身不由己的沉重和无助。
“王爷说的,可是真心话?”无情一双回复清冷的眼,认真地看住满眼皓望与恋栈的朱允聪。
朱允聪垂下眼,审视无情,然后轻轻点头,徐徐的、郑重而决绝。
“王爷舍得么?此一去,便是万水千山的永诀。”无情要他逼视自己的真心,不逃不避。呆在金陵,他或恐还有一线希望,他日可以重返京城,见一见他敬爱的父皇,祭奠他挚爱的母妃。可是,一旦他弃王位而远遁,就真的再没有机会了。
朱允聪喑哑自嘲地笑了一声。“无情儿,当墨慎带着御林军冲进我的寝宫,指我里通卖国、谋朝篡位,宣旨将我拿下打入天牢的时候;当我得知母妃被赐三尺白绫自尽时;当我知道,这一切的发生,都是我最信任的朋友策划操纵的时候,你以为,我还有回去的可能么?无情儿,我早已经回不去了,这些年,我只是还不死心罢了。可是,我不能让你也卷进来,却始终也保护不了你,我的心就真的死了。连自己重视的人也保全不了的襄王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如弃位而去,找一片自己的天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无情的心一抽,冉惟的哀伤,浓烈得弥漫在他的周身。她,抛不下的人里,亦还有他啊。
“王爷,无情倒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看见无情细微的迟疑,襄王朱允聪反倒笑了起来。“无情儿,我已经被陷害得什么也没有了,再次,也不过是一条命,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无情也笑,是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王爷附耳过来。”
两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那么一会儿,襄王脸上的郁结之色尽去,换上喜悦颜色,凝望无情朗声而笑。“无情儿,这世上,还有谁配得上你?可惜,你不肯与人共夫,否则我一定娶了你。天,无情儿,你若真嫁予了墨慎,必有母仪天下的绝代威仪。好,一切依你。”说罢,金紫色的袍袖一摆,转身大踏步地离去了,颀长的身形,竟隐隐透出了少见的威严与庄重,甚至还带着淡淡的洒脱与轻松。仿佛,脱下了经年累月穿戴在他身上的沉重假面具,还了他一个真我。
无情微笑着敛身为福。这世上,任何计策大抵也比不过将计就计、顺水推舟来得更省力与不露痕迹了罢?这一次,她既帮了自己,也帮了冉惟,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回到前厅,客人竟然已经尽数散去,仆人们早已经将前厅收拾干净,倾儇一见无情返来,立刻迎了上来。
“小姐,没事罢?”听夏晓说,不速之客是很有些来头的人。
“没事,只是有人来求亲罢了。”无情笑看自己的管事兼好友瞬间瞪大了眼睛,如此多事之秋,来求亲的人竟无端多了起来,她自己也很意外呢。“客人们都走了?”
“是的,全都先行告辞了。两位江公子、洛少侠、沈境主皆言两月之后会再来拜访。无上大师与一叔话别时,给小姐留了话。”
无情看向灰衣人。灰衣人点头。“何处青山不道场,何须策杖礼清凉?处处无住处处住,处处无家处处家。”
无情听了,明眸流光溢采,笑意深蕴。“一叔,无上大师真是不世高人。什么都逃不过他的法眼,什么也都被他看得通透明澈。天下想必无事瞒得过他的一双洞烛世事的眼罢?我实不及也。”
灰衣人一叔闻言,轻笑了起来。
“小姐,你牵挂太多、凡心太重、尘缘太深,自是比不上无情无性无色无相四大皆空的出家人。然,普天之下,能出小姐之右者,亦是寥寥无几的了。”一叔欣慰地感叹,他看着小姐由一个牙牙学语的幼肥小童,一点点长大至承袭了大小姐无双美貌又独有其冷澈性情表象的绝世美人儿,也看着她博闻强记,修习精进,将大好的韶光尽付于了文武修炼、歧黄之术,更看着她用人不疑将山庄内外管理得井井有条。不是不欣喜的,总算,不负大小姐所托。总算,要到功德圆满的一日了。他,可以问心无愧地与大小姐黄泉相见了。
普天之下么?无情心里竟然浮现那个绿眸似海的男子。他可是她的对手?虽然她从未与他正面交锋过,但,她却是如此地期待与他一较高下的一日的到来。只得他,再没第二个人。
淡淡一笑,无情转身向外,清幽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一叔,娘虽然早已经离你我而去,可是,娘一定希望你会一直照顾她最喜欢的昙花和莳萝的。这上下,没人比你更懂得娘的喜好心思了,你若离开,那些娘最爱的花花草草,大抵也会枯死罢?”
灰衣人一叔闻言,眼中的笑意大炽。小姐绝顶聪明,他怎么会忘记了呢?他的心思,又怎瞒得过小姐的眼呢?惭愧,他竟忘记了,初晴最放心不下的,始终还是这唯一的女儿啊。看来,他与大小姐泉下相会的日子,还须再等上一等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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