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阴谋始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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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渐渐有一则小道消息在暗中传播,虽然未经证实,却已经足够好事者再三回味后添油加醋地继续散布开去了。
传言的版本众多,然而大意却不外乎是有人觊觎月冷山庄富可敌国的财势,所以就阴谋设计陷害月无情背上杀害江湖正道此等恶毒的罪名,再联合江湖势力逼庄,想迫使月无情交出山庄的大权。只是这加害月无情的人,究竟是谁,始终是众说纷纭,各执一词。有人说是玄幸宫,有人说是罗刹门,更有人说是当今朝廷。真是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支起了耳朵,等待下一个月圆之日,月无情向天下人交代出事的来龙去脉,好还她自己和她的山庄一个清白。
金陵城里一品居的生意因此而火爆了十倍不止,连说书人老许每日所得的赏银都跟着翻了好几翻。
诸葛九霄和儿子已经养成了每天一早到一品居喝茶听书的习惯。父子四人常常坐在楼上固定的雅座,要上一壶好茶几款精致的苏式点心,一边悠悠地品尝,一边细细听书。近两个月时间下来,竟然也让他们间接得知不少的消息。
比如,比武招亲未能替月无情找到一个合适的夫婿,月无情差遣去京城购置准备嫁妆的佣人们也不敢叫她看见凤冠霞帔、胭脂水粉、珠宝首饰后心烦,所以干脆就住在了山庄外边的别院里而不回山庄;又比如,因为有大批的江湖人士来来往往,吓得几家佃农退了租,月无情也不留难他们,爽快地放他们走,并且遣了自家的庄丁前去接手耕种,等等、等等。
听完了之后,他们父子四人边回转客栈,将所见所闻告予处理繁复事务的沈幽爵知道。
埋首执笔的沈幽爵听了,放下手中正在写信的狼毫小楷笔,看向诸葛九霄。
“诸葛,你以为呢?”幽冷的绿眼里闪过深思。
“我同师兄你的看法大抵相同。”诸葛九霄温煦的笑容下是狡猾的真颜,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
“哦?”沈幽爵冷魅的眼淡淡扫了一眼喜欢故做神秘吊人胃口的师弟,“你倒说说我的看法又是什么?”
“只管打坐。”诸葛九霄笑悠悠地比了一个坐禅的手势,三个小鬼在一旁挤眉弄眼。诸葛轻咳一声,这三个小鬼此次南来真是玩疯了,等回了蓬莱,他要好生请他们收收心,仔细绷紧点他们的皮。
“我却担心有人坐不住。”沈幽爵知道自己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已经有数批夜袭月冷山庄的人次日被发现昏迷在山庄外的排水渠里,全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这正是他所担心的,迟早会有人得逞。而无情,不爱造杀孽的无情,终将要手染鲜血。
诸葛九霄微微挑眉。“师兄若担心,大可以厚着脸皮住进山庄去,可没人拦着你。且,师兄你的心上人,如今真算得上是名动武林。她身具大乘宗至纯内功,又使得一手无双剑法,更是智计手段一流的人物。这些年来,她一直退居幕后,韬光养晦,冷眼俯瞰红尘,似她这样一个女子,怎么会轻易教敌人称心如意?”
“我的担心,还不只如此。”沈幽爵转动手上的黑玉扳指,绿眸变得冷肃。
诸葛九霄再次温煦而笑。
“师兄,事不关己,关己则乱。你的心已经乱了,所以你看不见显而易见的真相。”因为太过关心了,所以,看不见盲点。
沈幽爵的绿眼倏忽一沉。是的,他的心已乱,他担心无情,担心在如此巨大的阴谋中她如何才能安然脱身。他的势力再广再雄厚,毕竟始终不能与整个朝廷为敌。
此时,尚泽如鬼魅般的身形出现在外间耳房里。
“爵爷,诸葛先生,佑栖来信,威胁说,如果爵爷与诸葛先生再不返回蓬莱去,他便罢工,也出来玩耍一番。”尚泽没有情绪起伏地淡淡禀告。
沈幽爵挥开自己的忧虑,邪邪一笑,佑栖那小子呆不住了么?才当了两月有余的代理境主他就喊无聊了么?他可是足足当了八年了。
诸葛九霄眼中闪过狡光,然后温言建议道:
“师兄,既然我来了,不如就让尚泽先回去蓬莱罢,有他陪着佑栖,你我也可以放心在外处理正经事。且可以避免佑栖那小猢狲因为无聊而真的造反。”
沈幽爵几乎忍不住笑地挑起拇指,好办法。尚泽太一板一眼了,佑栖则又太娇气依赖,凑在一起中和一下也是好的。反正他也懒得够久了,尚泽若不在他的左右替他动手,大不了他自己亲自解决对手。
原来师傅的幽冥月剑法发挥到淋漓尽致时候,可以有那么优雅而强大的威力。他倒也想找个对手试一试,看看幽冥日剑法发挥到了极致会是何等的威力。摧枯拉朽?毁天灭地?真是很好奇啊。倘使对手是无情,又会是怎生一副情形呢?他不但期待,甚至是跃跃欲试的。真不晓得自己懒散了多年的武艺,会不会是无情的对手呢?
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一定要找个机会一试无情的身手,看她的极限在哪里。
尚泽却是眼神一慌,天啊,让他回去陪佑栖那粘人精?他宁可跟在爵爷身后替他收拾他懒得收拾的人,虽然也很头疼,但总好过对住佑栖那双永远似被抛弃了的小动物般的眼。他迅速敛去眼底的慌乱,足下一点,又倏忽消失了身形,比来时更快更疾。
沈幽爵与诸葛九霄相视而笑,如果说作为东瀛伊贺流忍者的尚泽除了对上位者的必恭必敬态度十分的无趣了些外,还有什么弱点的话,大抵就是佑栖了。他简直视佑栖为见血封喉的剧毒,能避则避。这或者,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罢?正如无情之于他,卿娘之于诸葛罢?只是,他二人心甘情愿地一头栽进了,不挣扎不反抗。而尚泽--则犹自抗拒自己的心。
情之所钟,一刻不能或忘啊。
光阴匆匆如逝水,时间转眼已过了大雪,金陵城已经下过数场细雪,晨光洒射在金陵城外的紫金山上,细密的雪粒似金砂般无边无垠。
官道上有两骑快马,一前一后地远远驰来,马蹄溅起的雪泥飞起又落下。跑在前头的青骢马上是一袭白衣劲装、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子。她两颊冻得通红,额上却冒着细细密密的汗珠。略微堕后一个马身的白驹上骑的则是一个满脸无奈与薄怒的男子。
“秋悉,莫跑,当心动了胎气。我既然允了让你回月冷山庄,自然便不会食言而肥,更不会阻挠你去向那该死的月无情请罪。可是我一定会陪你一起面对的。秋悉,你慢点骑呀。”男子策马扬鞭,无奈却始终赶不上心爱女子的归心似箭。
“白无悠,你我已经铸成了大错,我已然对不起我家小姐了。在我面见我家小姐,求得她的原宥宽恕之前,你说什么也是多余。我反正已经是你的人,做了对不起小姐的苟且之事,我也无话可说。因此我更不能辜负小姐对我的信任。我必须尽快赶回山庄。”娃娃脸的女子,正是月冷山庄庄主月无情的丫鬟--秋悉。
而追在她身后已经开始有些气急败坏的男子,则正是江湖上最神秘的药王白偃的孙子,无悠谷的谷主白无悠。听见秋悉的一番话,白无悠端正刚毅的脸上的颜色又无奈而狰狞了起来。
“苟且之事!?余秋悉,你说我们的两情相悦是苟且之事?那我们的孩子算什么?你说?!”白无悠刚吼了一声,又想起秋悉肚腹中已经有了他的骨肉,生不得气,才又隐忍了下来。一边催马,一边嘀咕。“你家小姐、你家小姐!你家小姐比谁都奸诈狡猾才真。自己无意履行婚约,又不出面来解除,倒教你这完全不知情的人跑来当替死鬼。什么见玉如见人,什么定不违约。害我把你吃了个一干二净。爱也爱了,还能怎么样?她可倒好,老早设计好了要我出来趟浑水,还要陷害我最爱的人替她跑腿卖命。天下间的好事全叫她一个人占尽了。如果你和孩子有什么差池,不必那些江湖中人逼庄,我就捣毁了月冷山庄。”
“你说什么?!”这次换成永远奶声奶气的秋悉吼了。
“没没没,我什么也没说。”白无悠线条冷峻的脸立刻堆上了笑意。他可不想因为言语之失而得罪了自己孩子的娘。即使孩子的娘的性情与天生的娃娃脸根本就是背道而驰,完全是母老虎一个,他也甘之如饴。
月冷山庄里,无情同倾儇,正在花厅里相对而坐弈棋。两人脚边置着金银嵌错花的铜盆,生着暖暖的炭火,夏晓立在一旁伺候着,颇有红袖添香的意味。
无情仍是一身玄衣,长发仅松松绾成一个髻以一支乌木麒麟簪束在脑后,身上多了一件毛质乌黑油亮的水貂毛坎肩,用一排黑珍珠扣子扣着,轻巧方便而保暖。
坐在无情对面的倾儇恰恰相反,穿了一身的白,做男装打扮,梳一跟辫子,发梢缀了一颗镂空花金珠。衣摆上绣着一支孤梅,冷冷地横过一弯残月前,肩上披着一件灰鼠批斗篷,用金陵苏绣第一的绣坊出品的金丝绣卷云纹的缎带系在襟前。
两人一色的素面朝天,远远看去,直似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正全神贯注地对弈。
然只有她们自己晓得,她们的心思其实完全不在棋局上头。
“倾姑娘,又落错了。”夏晓第无数次违反观棋莫语的规矩,提醒心不在焉的倾儇。
“哎呀,不下了。反正也赢不了小姐。”倾儇伸手一拂,乱了棋盘上疏疏落落的黑白棋子,有些耍赖地说。
“你呀--”无情失笑,亦伸出手,一边分拣白子与黑子,一边轻轻道:“想不到我回来了,你就变得有依赖性了。反正一切有我,是不是?”
“是啊。我再怎样手腕一流智计超群,可是与小姐你一比,也还是始终不及小姐你的万一呢。”倾儇娇笑连连。“小姐你若是凤凰,我便是雉鸡;小姐你若是天人,我便是凡夫;小姐你若是珠玉,我便是瓦砾……儇总是不如小姐的。”
“妄自菲薄!”无情淡笑,伸指弹一下倾儇的额。“这世上,人人生而平等,绝没有孰高孰低的分别。儇的美丽慧黠,必定会有人真正看见并喜爱的。在那人的眼里,儇才是最美丽无双的女子。我们总会是某个人眼中独一无二的女子。所以,切莫看轻了自己。我们每人皆是无双的女子。”
倾儇静默了一会,才又悠悠道。“在司空先生眼里,襄王爷才是独一无二的罢?其他众女子于他,不过是繁花过眼,始终无痕。”
无情轻拍倾儇的手。有些时候,迷恋一个人,不代表爱情。希望倾儇能明白这个道理。爱一个人,是会痛的。痛到泪尽,也放不开对他的爱。
侍卫总领罗这时扣门进来,飞快地瞥了一眼尽责地俏立在无情身后的意中人夏晓,才禀报道。“小姐,飞鸽传书,秋悉已经快马赶到山庄三十里外,身边还跟了一个男子。”
无情一直显得意兴阑珊的眼,倏忽幽光一闪。她等的人,终于来了。
“来得好,再探。”
“是。”侍卫总领罗领,又向夏晓看了一眼,然后反身走了出去。
无情与倾儇对视一眼,兴味颇浓的齐齐望向正在往火盆里添加炭块的夏晓。
“夏晓,你跟在我身边有多久了?”无情笑问。
“回小姐,奴婢七岁被夫人救回山庄,一转眼已跟在小姐身边十四年了。”夏晓亦笑答。最先被夫人救回府里的,应该是春知。只是,春知彼时年纪略长,大抵已经晓事了,不似她们这些后来被救回府的女孩儿,还未遭受任何的摧残。
“十四年了啊--”无情暗忖,女子十五及笄,葵水初来,便可以嫁人。可是山庄里的女孩儿们,跟在她的身边,全数蹉跎了岁月,亦无机会结识心仪的男子。双十年纪,若搁在外头,大抵是许不到好人家了,不如,趁她得闲,替自己贴心忠心的丫鬟把终身大事给办一办罢。
“夏晓,你会不会怨呢?怨跟了我这样一个主子,竟忽略了你们,也合该到了婚配的年纪了,我却迟迟没有放你们自由。”是她疏忽,忘记了丫鬟们也有自己的爱恨,以至于春知,为了爱,背叛了她和山庄。
“不,小姐,奴婢决不会怨的!”夏晓听了,几乎要跪下去以表示自己的忠心。“奴婢愿意跟随在小姐的左右一辈子,终生不嫁。”
无情听了,悠悠长叹一声,拉住夏晓的手。
“我顶怕听见你这样的回我。你怎么可以为了我而误了自己的幸福呢?”她清澈的明眸望着自己的丫鬟。她自己是冷情之人,同这些女孩儿并不特别亲厚,可是,她们却一直陪着她。“这些年,我不在山庄里,都是你们辅佐儇在管理庞大的山庄里繁杂的事务,大至生意买卖,小至洒扫庭除,你们做的很好。可是,你们也将女子最宝贵的一段韶光,全数扑在了理应由我来背负的山庄事务上了。现在,又要共我面对这样巨大的危机。我又怎么忍心,教你们为了我,放弃自己一生应有的幸福呢?”

“小姐,我--”夏晓听出了无情话里的意思,想要说自己不怕。
“罗喜欢你,你知道么?”无情眼里浮上温和笑意,不出所料地看见夏晓两颊飞红,欲语还羞。这便好,至少不是罗那憨直汉子一个人一头热。“你若不讨厌他,有空不妨多同他相处。我不逼你嫁他,因为我知道若我出面做主,你绝不会向我说个‘不’字,但我想让你自己去发现去感受。如若你发现自己会想他,无时无刻都想他,想他到心会微微发疼,就叫他来向我提亲罢。”
说完,无情和倾儇双双看见夏晓连耳根都红了。
“啊,炭没有了,我去取些来!”夏晓抛下一句话,飞纵出了花厅,留下无情与倾儇看住炭盒里七分满的炭块,而后两人齐齐笑了起来。一个笑声清越冷冽,一个则娇柔妩媚,轻轻回荡在布置精雅的花厅里,久久未散……
同一时间里,襄王府中,襄王爷在自己内堂的书房里,屏退了左右随扈,接待了来自京城的客人--两湖两河两江两广八省巡按欧阳如霆。
“微臣欧阳如霆参见王爷千岁。”欧阳如霆中规中矩地弯腰一揖。
“免了,本王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受贬谪的带罪之身。你是前科一甲殿试文武双料状元,又是圣上御封的八省巡按,代天巡狩,有先斩后奏之权。同你相比,我这王爷做的可是无趣得多了。”襄王朱允聪笑道,并不避讳自己有志难伸的处境,甚至还有自我调侃的雅兴。
“王爷真是说笑了。”欧阳如霆依旧一板一眼地回道,只是,他的眼中有了然的清光。
“欧阳大人此来--”朱允聪淡淡问,以为欧阳如霆只不过是代天巡狩来了金陵,依礼按例来参见他这个王爷罢了。
“微臣此次前来,是奉了--”欧阳如霆还未来得及向襄王禀明来意,门外就传来小厮的高声通报。
“有客到--”
欧阳如霆立刻识趣地住嘴收声,垂手肃立在襄王朱允聪身侧,适时适度地表现出身为人臣应有的礼数。这时,书房的门被人推了开来,着一袭月白蟒缎斜襟便服,轻摇折扇的太子朱允聆优雅地走了进来,并挥手阻止随侍一起跟进来。
“殿下--”老五不放心,襄王爷与太子爷,应是势不两立的罢。
“老五,这世上,谁都可能伤我,独独冉惟不会。你就安心在外面守着罢。”太子冷酷的笑眼微眯,唇角向上勾了起来。“若我真的出了事,你也不必以死谢罪。”
老五垂下眼帘,不敢再多说什么。每当太子殿下这样眯眼而笑,露出极其儇薄的表情时,他都觉得后背冷飕飕的。
太子不客气地步进书房,反手关上书房的门,慢慢踱至书案边,收起折扇,负手端详置在案上的字幅,轻声吟读。
“新月娟娟,夜寒江静山衔斗。起来搔首,梅影横窗瘦。好个霜天,闲却传杯手。君知否?乱鸦啼后,归兴浓如酒。”
朱允聆的声音低沉清朗,带着轻浅的幽远,竟将汪藻的词读得无限的凄清苍凉。
他俯首看着冉惟的字,写得龙飞凤舞、狂放不羁,与冉惟素日里一贯展现于世人的风流形象完全不符。气势磅礴而洒脱。朱允聆一双幽魅的眼,瞥向了白色青衿玉簪的襄王。
连垂手站在一边的欧阳如霆听了,也暗暗诧异地看了一眼襄王朱允聪。
太子伸手,指着案上的字幅,沉声问:
“冉惟,这字,可是你写的?”
“回太子殿下,这字是臣弟写的。”襄王朱允聪淡定一笑,他既然相信无情,便坚定不移。而,无情料的,果然不错。
“欧阳卿家,本宫想同皇弟叙些个旧事,你若有什么事,不妨先说,倘若无事,便可以退下去了。”太子允聆勾唇邪笑,有些事,他不会追问。与其问,不如旁观。
“臣无事,这就先行告退。”欧阳如霆又是一揖,淡淡向襄王朱允聪递了一个“保重”的眼色,便静静退出了书房。站在门外,他浓直的眉,终于拢了起来。他知道,一直与世无争的三皇子朱允聪以及被贬谪金陵风流放荡的襄王朱允聪,终将会一并彻底消失。只从他写的词里,已经看出端倪。他--去意已决。
书房里,留下了朱允聆、允聪两兄弟,一时之间,竟相顾无言。两个人隔着一张紫檀木的书案,遥遥相对,也隔着二十余年的兄弟情、手足义,隔着痛彻心扉记忆犹新的陷害与背叛,就这么不动不语。
太子允聆冷酷的笑眼深处,泛起了细微而不可觉察的怅惘。人生在世,有时候真是身不由己的残酷,特别是对于出生在皇室的他们,悉数逃不过命运的摆布。再亲厚的兄弟,也难免随着年纪的渐长而生分疏离,如隔参商,一如他与冉惟。但他并不后悔,宫中的冉惟,太善良纯洁,太信任朋友,他把智慧全数用在了做学问上,相信以仁治国、以人为本。这样的冉惟不适合留在争斗日益激烈残酷血腥的宫廷。因为宫廷的残酷终将会摧毁他的信仰与美好。
敛去眼内浅少的感慨,他邪邪挑眉而笑,徐徐摇着折扇,他坐进书房内的一张椅子里。
“冉惟,你可知道当年嘉桐为什么会陷害出卖你么?”太子以扇缘抵住自己的下颚,淡淡问。
襄王朱允聪幽长睿智的眼眸微微一眯,与太子的表情,竟出奇地相似。
他忆起了自己的好友,工部侍郎袁嘉桐,那个如月之皎、如玉无暇的男子。那年,指证他里通外国、阴谋篡位、蓄意夺嫡,所有的一切,都是嘉桐提供的证据。而当年他也的确不明白,可是如今八年时间亦已经过去,该想通透的,他早已经想通。
“因为嘉桐想要救我。”朱允聪舒开眉,亦放开纠结牵绊了他多年的不甘与无奈。“是你授意与指使的罢?先陷害了我,再力保我不死,贬谪金陵,永世不得入京。以此种残酷冷血的方式令我远离血腥无情的宫闱争斗,却又要我看清楚,似我这样心慈手软的人,绝没可能当一个合格的国君。与其他日上演更惨烈的宫廷政变,弗如趁早驱离我。除了皇兄你,还会有谁有这般能耐?是你与嘉桐联手,既伤害了我,也保全了我。”
他怎会不明白啊?墨慎虽则冷酷,然却始终顾念了手足情谊,留了一条生路。若换他落在了其他意图争夺储君之位的皇子手里,大抵当年便已经死了,现在已经是荒坟枯冢了罢。
太子允聆幽冷的笑眼里闪过诧异,而后“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冉惟,想不到你还是这么天真。保你不死?对我又有什么好处?若你落在了我的手里,只怕日子不会过得似今日这般的逍遥。你错了!是父皇爱你!你知道么?那么确凿切实的证据摆在父皇跟前,父皇在震怒过后,仍然舍不得杀你。反复思量,也只是摘去皇子身份,贬为王爷远谪金陵。直至今日,父皇还惦念着你,每个月都会有关于你的消息送到父皇跟前。然后,他就会把自己关在德宁宫里,守在德妃的灵前,一呆是一日。”朱允聆冷嗤了一声,他会这样的好心么?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呢。“德妃为了保全你的性命,不惜要求父皇三尺白绫赐死。父皇在心爱的女人与心爱的皇儿之间,忍痛选择了保护你。冉惟,你可知道,我有多么嫉妒你么?我嫉妒你到恨之入骨。无论我做得多么好,父皇都认为不过如此。可是,只要是你的提议,父皇无不欣然应允。冉惟,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恨你!”
襄王朱允聪闻言,竟然没有一丝一毫愠色,连愤怒的情绪也没有,只是轻浅地笑了起来,笑得温雅,笑得释怀,也笑得清远。因为,他发现,墨慎的话非但未曾激怒他,甚至解开了他心底埋藏纠结了许多年的谜团。
缓缓走至朱允聆的身边,他伸出手,将自己一直执在手里的象牙骨扇递了出去。
“皇兄,还你。这柄扇子,有父皇的墨宝。当初你为了要我手里的十二阿罗汉的扇子,将它换给了我。你是拿自己喜欢的东西来换我的最爱罢?因为父皇曾经说过,只有用自己的真心才能换来别人的真心。所以,其实,我们都抢了对方所珍爱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太子朱允聆瞥了一眼襄王郑重的表情,长眉一扬,然后笑着接过。
“我可不会同你客气,而,你的扇子我却不会还你。凡我所喜爱的,不择手段,即使被天下人指为卑鄙无道,我也要将之得到,包括--你顶顶在意的--月无情!”
襄王朱允聪温和一笑,朗声道:“臣弟拭目以待。”
隔了两日,已是农历十五,次日便是冬至了。
一早,整个金陵城里弥漫开来一种凝重紧张的气氛,金陵府知府甚至派出了官兵把守各个交通要道,严查出入人员,防止有人趁机混进城来籍机为非作歹。饶是如此,金陵城内还是来了许多形迹鬼祟的人物,分散在月冷山庄、金陵别府的左近,眼神都深沉冷肃,带着残酷嗜血的杀机。
金陵城里的居民们仿佛也都感受到了这股诡谲沉滞的气氛,一向热闹的街市竟格外的冷清萧条了起来,就连一贯船来船往的秦淮河上,亦似封了船道般的,少有船只破浪而过。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今日月冷山庄面对江湖所给出的交代。
到得午时三刻,月冷山庄正门前,已经陆续聚集了不少人,除了早前曾经来逼庄而又未参加过比武招亲的武林人士外,还有一些死在月冷山庄霜寒阁所铸造的武器下的正道侠士的亲友以及慕名而来又恰逢其盛的不相干者。
虽然人不在少数,却也比想象中少,并不至于人山人海。
待到申时一刻,月冷山庄一直以来都紧闭的两扇朱红色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地向两侧打开。微微议论且忍耐等候的人群蓦地安静了下来,齐齐将注意力放在了站在山庄门槛内的青衣女子身上。
女子有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梳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辫梢缀饰有精致小巧的金镶玉的流苏穗子,在夕阳之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她穿着一袭玉色浅青玄襟上衣,配着一条天青色绣云纹的百摺裙,外穿一件灰鼠毛背心。
她不是顶美,凤眼幽长,肤色如蜜,有一种健康的活力,不似一般闺女,苍白怯懦瑟缩。她正相反,优雅自信冷静又落落大方,在各色人物或研审或鄙夷或冷淡的注视下,仍保持淡定的笑容。
倾儇站在山庄门内,也在看。却不是看眼前的这群人,而是他们身后,与月冷山庄遥遥相对的紫金山。她犹记得初初被小姐接进山庄,第一次在清晨时候站在这个门口,远远地望见对面巍峨起伏的山峦在朝阳下染上神秘而肃穆的紫色,让她看得如置瑶台。
转眼五年的光阴都已经流逝,她亦已经从一名来自乡下的无悠小孩蜕变成一个独立成熟女子。只是,那沐在夕阳里的紫色山峰,仍让她感慨赞叹造物天工。就不知--这样的景色,她还可以再看几回了。
“倾总管,你家庄主要给咱们交代了么?”人群里终于有人忍不住出声打断脸上颜色迢遥无比女子的思绪。
倾儇听了,轻浅一笑,可不是,小姐还得要给他们一个交代呢,现下可不是她出神发呆的好辰光。她后退了一步,优雅地福身为礼。
“月冷山庄总管事倾儇在此见过各位。我家小姐请各位到会宾楼,她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答复。各位请随我来。最好紧紧跟住我,莫四处乱闯。否则若出了什么乱子,可别再赖在我们月冷山庄身上。”说罢,她一转身,领先向庄内走。
等在门外的人群犹豫了一下,陆续跟了上去。有人确实心怀不轨,但因为听了倾儇隐含杀意的一席警告之语,虽则眼光四下游移闪烁,却也不敢有明显的动作,生怕触动了江湖中有名的月冷山庄里的机关消息。也有人被月冷山庄的雄伟气魄与错落有致的精妙布置所折服。谁说天下园林在姑苏?这碧瓦琉璃映雪晴,细溪流水衬晚霞的瑰丽景致,只怕亦足以称作“无双”了罢。可惜,竟没人能胜过月无情,否则,娶了她,真是平步青云,一生也不必再汲汲营营了。更有人暗暗佩服月无情,一介女流,又无夫婿,能维持山庄已经不容易,而她还可以将山庄经营得与北地蓬莱齐名,实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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