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去意徊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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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永嘉三年,当今皇上三十寿诞,普天同庆,大赦天下,于奉天殿行大宴仪,赐百官宴。
尚宝司事前已在殿上摆好御座,铺上黄麾,大内侍卫二十四人伺立。教坊司设九奏乐歌于大殿之内,大乐于、舞杂队候在殿外。光禄寺设于御座东西两侧设酒亭、膳亭、珍馐美馔亭。御筵摆在御座的东西一方,诸王依次由南而东西相向而座。群臣四品以上在殿内,五品以下在殿外招待,另安排司壶、尚酒、尚食等一班人等伺候。
吉时一到,仪礼司奏请皇帝升座,大乐奏响,当今皇上身着以加织金线双股强捻丝线,孔雀羽缂织龙纹龙袍,金翠耀眼,华贵至尊。
待皇上升座之后,乐止。随后鞭炮鸣响,亲王并四品以上文武官员等依次上殿,分立殿中,五品以下则立于殿下。百官行赞拜大礼,礼罢,光禄寺鱼贯而入,大乐再度奏响,行至御前时,乐止。然后光禄寺开爵注酒,首先向皇帝敬酒。敬第一轮酒时,教坊司奏《炎精之曲》。
乐起,永嘉皇上举杯浅饮,众人伏跪于地,行拜赞之礼。乐止,皇上就座,众人平身各就起位。
一切都依礼进行,冗长繁复,累得众人只觉饥肠辘辘,又不便在皇上面前失仪,总算捱到上菜。
席间歌舞伎乐,时有大臣起身赞我朝四海昌盛,国泰民安,皇上治世有方。
墨慎一直懒懒坐在御座之上,脸上带着似醒非醒的表情,嘴角有高深莫测的笑纹。当年的革新派,如今已分崩离析,此消彼长,反倒是保皇派势力最旺
外戚?他是绝对不允许外戚坐大的。
德妃娘娘,十四叔,冉惟,无情,你们看,朕治下的大明朝,四海升平,可是朕呢?朕只是孤家寡人,连一个所爱的人,都留不住,留不住呵。
眼底里是嘲冷的笑,却还得接受朝官使臣的进贺。
光禄寺注酒九轮之后,宴罢乐止。撤膳,仪礼司向皇帝奏告大宴仪结束,圣驾请回,群臣匍匐恭送待皇帝起身离去后,乐止,大宴仪正式结束。
众朝官使臣这才散去。
段怫在回乌蛮馆的车上,轻轻咂嘴。这一顿饭下来,所费人力、物力、财力实难计算,简直是设山楼排场,穷极奢丽。他们南诏虽然富饶,也决不敢有这等挥霍。难怪有那么多人冒着杀身这祸,拼死也想当这中原的皇帝。他若在此间出入得久了,也难保会乐不思蜀。
还是早早回南诏吧。
“阿珀,我们收拾一下,回南诏去吧。”他轻声对女官说。
“是,我们回南诏去吧。”那女官一直等在宫外,眼里有些倦色,但听见“回南诏”,还是露出喜色来。
九门提督京畿骠骑营总统领十万禁军教头三品武官沈君徊骑在马背上,看着城门前来来往往的人群,眼神冷静锐利。
虽然今日乃是皇上寿诞,普天同庆,大赦天下,晚间取消宵禁一日,一更三刻暮鼓不响,城门不落,行人只需通过城防检验身份牙牌,便可以出入。虽说这是皇上寿辰的一项恩旨,但也意味着有很多人,可以趁夜离开京师。
而二十日前,在京郊感业寺被人救出的皇后娘娘,至今仍无下落。以他的直觉,皇后娘娘若不是早已离开京城,便是一直隐于京中闹市,只怕此时正是出城的最好时机
他自请今夜九城巡防,只希望能从中发现蛛丝马迹。
远远的,有一队车驾,进入沈君徊的视线。
那是一辆大鞍马车和四匹健马,马车上的大帐内围大抵是因为暑气甚重,俱都撤了,只留着卧厢和车顶,遮着软烟罗制的帘子,隐约能看见里头卧着妇人。四匹马俱是好马,匹匹健壮挺拔,眼似悬铃紫色浸,鼻纹有字须长寿,寿旋顶门高过眼,鬃毛茸细万丝分。面如剥免肋无肉,耳如柳叶根一握,颈长如凤似鸡鸣。口叉湏深牙齿远,舌如垂剑色莲形。
沈君徊只需一眼,即知这一行来历非凡,只这四匹大食神驹,已非常人可驭。
车马渐行渐近,终于到得城门下,停在了箭楼前。
赶车的车把势下车向守城的守兵点了点头。
“官爷辛苦了,大热天的,还得卫戎城门。”
城守瞥了一眼立马威坐的沈君徊,没敢接车把势的话茬,只是例行公事地要求校验身份牙牌和九门提督衙门的腰牌,才能放行。
车把势没有半点迟疑地将他自己和自己主人的身份牙牌以及女主子的腰牌都递了上去。“我家主人赶着回南疆去,家里老爷身体不好,还等着我家主人回去侍奉呢。”
城守验看了六人的牙牌,一见便知这是南诏世子的车马,原可以就此放行,可是想了想,还是朝车上扬了扬下巴。
“里头的人,下来让我看看,可与名牌上的相同?”
“一样!一样!怎么会不一样呢?我们一到京,看见皇榜,就立刻去了九门提督衙门,领了腰牌。”车把势作势不肯。
“这是小的职责所在,请恕小的失礼了。”那城守也不含糊,错身绕过车把势,长手一撩,便把那一层雾霭般的软烟罗帘子挥开。
里头的女子手里捧着一只铜制缠银花胖肚唾壶,肤色略深的脸上,有点倦色和憔悴。见有人撩开帘子,先是一愣,转而却顾不了太多,猛地低下头去,朝唾壶里一阵干
段怫一夹马腹,驱马上前,到得城守眼前,一勒缰绳,停下。
“你可看清楚了?我的女官常居南地,惯于舟行,马车颠簸,让她很是吃苦。官差既看过了,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出京?好让我们早日归家。”
城守看了看立马在一旁的沈君徊,忖了片刻,将各人牙牌悉数归还,正准备放行,沈君徊却倏忽扬声,叫住了他们。
“我看几位夏日赶路,一定是热渴无比的,来人啊,去打一桶水来,给几位洗把脸,歇息一下,去去暑气,再放行不迟。”
他从来没有见过月无情,更遑论见过皇后娘娘真颜。皇上也说,那张脸,也未必就是皇后娘娘的真容,想必是易过容的。可是皇上不在意那张脸究竟是什么样的,皇上只在意皇后留在他身边时,教他安心的感觉。
只是这也苦了他们这些人,想要替皇上找人,却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
过了没多久,便有人拎来一桶冰凉清澈的井水,绞了几块干净巾帕,递给段怫一行六人。
“多谢大人。”段怫接过帕子,顺势擦了擦脸。他自然看得见沈君徊腰间的牙牌以及马背上的鞍子,那是当朝三品武将才有的。
“世子客气了,这是末将应尽的本分。”沈君徊抱了抱拳。眼角余光瞥见那车上的女子擦了擦脸,将额上粘腻的汗水拭去,抵是觉得舒服了些,有些赧颜地要求城守再给她绞一把巾子。
城守手中的那块巾帕甚是干净,并未染上半点污颜。
想来,那女子并不曾易容,倒是真的不惯北地炎夏罢?
等段怫一行人俱都打点妥了,沈君徊微撤马身,向他们拱手。
“世子此去路途遥远,请小心出入安全。末将多有得罪,还望世子海涵。”
段怫微笑还以拱手。
“南诏风景秀丽,人杰地灵,欢迎大人今后有机会来南诏一游。后回有期,就此别过。”
车把势也上了马车,一扬马鞭,轻喝一声:“驾!”
车驾与四匹健马,就鱼贯出城而去。
沈君徊极目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暗暗想,山长水远,只怕是后会无期的了。
段怫一行,出了城门,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千里奔驰,直到出了保定地界,这才慢了下来。在一处荒村暂时歇脚,缓缓乏。
“无情儿,你还好吧?”段怫撩开车帘,探问里头卧着的人。
“还好。”无情低声答道。她现在并不比寻常人好过,一身的内劲虽已恢复,可是一但催动内力,虞美人累积的残毒便会猛烈地袭来。
“你撑着些,我们早些回南诏,我去求**师,他一定有办法替你解去虞美人之毒。”段怫不忍心见无情受苦。这些苦,没有一样,是她应受的。
“喝些蜜水吧。”沈幽爵递上藤制的水杯,里头盛着用内力催热的温蜜水。
段怫退开去,和车把势架起火堆,张**粮,把这一方小小天地,留给两人。
段怫渐渐有些喜欢这个沉默冷然的碧眼男子。是他一手安排了整个计划,决不假手他人,杜绝了一切可能的疏失和泄密。
他们在他带着侍卫和胖女官去南北酒楼用晚饭的时候,从雅间的密道里,用易了容的无情和沈幽爵替换了他的女官同高大侍卫,将两人留在里头,替代原来的南北酒楼老板和一个往来于京城与金陵之间的置货郎。酒楼老板和货郎若有一日,忽然不见了,想必不会受到太大的重视罢。
段怫只是有些好奇,沈幽爵是怎样将那一双碧如森海的眼睛,变成现在的这种深褐色呢?
沈幽爵将无情扶下马车,支起一张杌凳,铺上软垫,搀无情坐下。
无情突然笑了笑。“都当我是老佛爷供着呢,不过是中了毒,没那么金贵的。”
沈幽爵也泛起微笑,可不是,都被她吓着了呢。虽道如此,却还是喜欢为她做些琐事的感觉。比如,在她膝上放一张软缎面的薄被。她现在的身体,惧热畏寒,很难调理
段怫端着干粮和现烧的鱼干杂菜汤,来到两人身边,也不管地上脏乱,席地而坐。车把势和另两个侍卫离的稍远,守卫安全。
“喏,尝尝我的手艺,可有进步?晓不在,只能将就一下了。”
“晓是精致江南口味,阿怫你是别致南诏风味,哪里有将就一说?”无情想起少时,段怫在月冷山庄的后山,支起竹枝吊锅,烧汤蒸米的趣味,神情悠然。
“等回了南诏,我给你们做竹筒肉棕还有蕉叶饭。”段怫也是怀念旧时的。只是长大了,俗事缠身,渐渐再没有机会,当闲云野鹤。的
“好,把大伙都叫上。”无情把一块米粉丝饼块放进热汤碗里,看着米粉在里头慢慢吸饱了汤液,膨胀成一根根晶莹的粉丝。是时候,放下一切了。
“把大伙都叫上。”段怫点点头。
沈幽爵默默地听他们交谈,已染上风霜的脸上是淡定的表情。
无情的过去,他不及参与,所有与过去相关的事,他都插不上嘴。但那又何妨呢?他只想陪在无情身边,想替她挡风遮雨,当她可以振翅翱翔九天的时候,能陪她一起飞翔,那便够了。其他的,她想说,他便听;她不想说,他便不问。
有了这样的笃定,他唇边的笑,更显悠淡,一边听他们闲谈,一边慢慢品位口中酸辣交织的米粉鱼干杂菜汤。
段怫注意到沈幽爵脸上悠闲淡然的表情,突然有些明白,无情为什么会选这个人,将这样生死攸关之事,交付于他的手上。
这是一个值得敬佩的男子,关山万里,满身风霜,一直不肯放弃,执着地追寻着无情,始终相信无情还活在这世间。为此,不惜借助十方阎罗殿的帮助,明知十方阎罗殿所要他筹付的,决不是金钱那样简单的东西,亦毫不犹豫。
禁宫中的那人,亦是执着,只是他选择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极端的方式,用威胁,用毒药,无所不用其极地试图禁锢想要自由的无情。即便是死亡,也要把无情禁锢在身边。
他有时不禁问自己,若爱上无情的人,是自己,他会怎么做?
也许,他会做得比这两人更决绝罢?
就在无情段怫一行人离开保定地界,慢下行程时,京中亦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直无所出的当今皇帝将皇兄安乐王朱应癯的幼子,七岁的朱憬昃,立为太子,引起朝堂上下,一片喧哗。
本朝历来并无立长不立幼的规矩,一直以来俱是以才华论英雄。谁是众皇子中最出色的,谁就能被立为太子,继而继承大统。只是从来还没有哪个皇帝,三十岁尚无子嗣,倒要立个王爷的儿子为太子的。礼部尚书第一个站出来直陈此事与礼不合,宜从长计议。安乐王更是出班跪倒在地,拼死推辞。开玩笑,他做了那么多年的逍遥散人,好不容易躲过当年的皇后的毒手,太太平平在家里当他的安乐王,现在突然之间要立他的儿子为太子,别说这满朝文武不答应,他家里的那些个母老虎,怕也没有一个肯答应的。
皇上却毫不理会朝臣的反对,执意颁布了旨意。
下得朝来,已长年不理政事的镇国公便同儿子左丞相欧阳如霆请求陛见。
墨慎换下龙袍,换上一身天青前开襟绣麒麟纹的轻便夏衣,在御花园里接见两人。
“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两人齐齐跪倒在地。
“免礼平身罢。”墨慎在前头缓缓信步而行,镇国公与欧阳如霆稍微堕后半步,亦步亦趋。遥遥的,太监宫女在后头随行。
“朕知道你二人所为何来。你们不必再劝朕,朕心意已决,断无更改可能。”墨慎看着御花园内绿树如荫,夏花郁郁葱葱,想起无情身上的淡淡冷香,总若有似无,却仿佛萦绕不去。
“皇上年纪尚轻,再过几年,总会有嗣,不必急于一时,立安乐王幼子为储君。”镇国公是三朝元老,根深蒂固的保皇党,所思所想,皆出于对皇室的忠诚,从来都只做对皇室最有利的决定。一如当年,亲自将自己的妹妹送进宫里,又亲手将另一个妹妹送出京城。

“呵呵,老国公,您难道还不了解朕么?朕若不是思虑再三,是不会做此决定的。”
镇国公沉默片刻,点头承认。今上的确是一位心思缜密,滴水不漏的人。若非深思熟虑,决不会做出决定。从当年的清洗外戚党一事就可看出。那些与他有着亲缘关系的外戚派系,无论藏得深与浅,没有一个能逃脱一死。而今上只是冷冷地笑着,看那一切在他的布置下发生。
“老国公,欧阳,朕立憬昃为太子,是因为他确是可造之才,必不会令朕令天下人失望。倘使有一天,朕出于自愿,亦或是不得不交出皇位,朕都可以安心的把这个天下交到一个比朕更英明更冷静更出色的继承人手里。”墨慎回身望着自己的舅公,自己的表兄弟,一贯邪冷的脸上有些许极少会在他脸上流露出来的温情颜色。“朕也可以放心,把憬昃交给你们辅佐。”
“皇上!”镇国公忍不住低喝。他这番言论,分明有托孤之意。
“呵呵,老国公,您已经逍遥甚久,也该回到朝堂上一展雄威了。”墨慎轻轻地笑,并不介意被喝止。
“皇上可想过太后?”欧阳如霆不得不问。就是如今的太后,当年的皇后,为了令自己的儿子登上大宝,才做了那么多令人发指的事。虽然太后如今被幽禁在太皇太后的居住的永宁宫,相伴青灯古佛,但她牺牲了那么多人的性命,用尽心机,就是想让自己的儿子登基为帝。现下皇上竟然要立一个王爷的儿子为储君,这是那个心狠手辣的女子万万不能允许的吧?
“太后那儿,朕自会处理,卿只需等到那日来临,好好辅佐新君即可。”墨慎的话,已不能算是暗示,而是平静的陈述。
“老臣还请皇上三思。”镇国公再一次跪了下来,就跪在铺满鹅卵石的甬道上。
“老国公,朕信你,莫叫朕失望。”墨慎只是微笑,“爱卿退安吧。”
言罢,再不理会二人,径自往御花园深处踱去。
晚些时候,用过晚膳,有永宁宫的太监前来求见。
墨慎正在看奏折,听说永宁宫来人了,倒不觉得意外。
从他把无情接进宫里,他就已经在等着永宁宫的动作了,想不到永宁宫倒真沉得住气,直到无情再一次失踪,他册立憬昃为太子,才派人过来。
“宣他进来。”墨慎继续低头批阅手边的奏折,也不看来人。
“永宁宫总管太监沈万达海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墨慎呷了一口贴身太监泡的恩施玉露茶,在一名一品大员奏请告老还乡的折子上御笔朱批了一个“准”字。有些老臣,在其位不谋其政,偏偏左右逢源,谁也不得罪。趁此时告老还乡也好,他才能扶植更有才华更能干的官员,为憬昃未来登基做准备。
永宁太监总管万达海匍匐在地上,皇上不叫他起身,他就只能一动不动地跪着,夏末燠热的晚上,他的额头上却已经冒出了涔涔冷汗。
皇太后一定是疯了,在这节骨眼上,要见皇上。偏偏,即使是一个实质上是被幽禁着的太后,也可以轻易地,就让他这样的小人物无声无息地死在宫人,而没有任何人会来过问一句。
可是,皇上更不好惹啊。万达海在心里哀号。
终于,墨慎批完了手边的一叠奏折,这才慢条斯理地抬眼看了看跪在地上强忍着不让自己瑟瑟发抖的万达海。
“起来罢。”
“谢皇上。”万达海颤抖着双退站起身来,低着头,不敢一窥天子真颜。
“说罢,这么晚了,有什么事?非要见朕?”
“回皇上话,太后娘娘想见您,说不请到您,就绝食。什么时候皇上去见她了,什么时候才进食。”万达海心中后悔不已,在永宁宫当差本就不是什么美事,还得替这两母子当传声筒,一不小心便有性命之忧,真是不值。
墨慎沉默良久,久得万达海以为小命休矣的时候,他轻笑了起来。
“母后吃斋念佛多年,怎么说话还是这么盛气凌人?罢了,朕也不想当一个让她绝食的不孝子,就去见她一见罢。”
永宁宫位于皇宫的西南角,先帝在位时,是太后欧阳氏的宫苑。待墨慎登基,他的母后成为了太后,先太后则成为了太皇太后。彼时太皇太后已经茹素几十年,并且记性已经大不如前,很是糊涂,认不得人,忘性大,时间也仿佛退回到过去。把母后安置在永宁宫,他是有私心的。别的人,镇不住他那个毒辣的母亲,可是太皇太后是父皇的母亲,
母后要敬她几分。且一个已经渐渐神智不清的老人,母后也拿她莫可奈何,玩不出什么花样。
只是,母后又为了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见他呢?墨慎百思不得其解。
入夜的永宁宫静谧冷清,几无人声,看上去竟比冷宫还要阴森凄凉几分。
太监万达海挑着一盏气死风灯在前头引路,后面走着有侍卫相随的墨慎。
推开永宁宫的角门,门轴在夜风中发出“吱呀”一声,有些森冷。
墨慎皱眉,他确然对这个生身母亲不满,所以虽不杀她,却把那样喜欢权势地位万人景仰的她拘禁在这处宫苑里,一年之中只有在她寿辰之时才来看一看她,却并没有想让她在吃穿用度上受苦。
“明日责成内务府着人来将这门修一修,再看看这里可还需要添置什么。”墨慎对随侍道。
“是。”
进了永宁宫,墨慎先去太皇太后寝殿问安。一个灰衣嬷嬷在门口拦住了他。
“启禀皇上,太皇太后已经就寝,请皇上改日再来。”
墨慎点头。他同太皇太后本不亲厚,她老人家更喜欢淑妃娘娘所出的大皇子和镇国公府的欧阳。现在想来,彼时她老人家已经看出了母后的野心罢?
“好好照顾她,无论缺什么,尽管告诉内务府。”
“是,奴婢遵旨。”
走出太皇太后寝宫,墨慎在万达海的引领下,来到太后寝殿。
“启禀太后,皇上来了。”万达海在殿门外禀报。
殿门吱嘎嘎地由内而外地推开,一个青衫嬷嬷,躬身曲膝福了一福。“老奴见过皇上,太后娘娘已经等了很久了,请皇上随老奴来。”
墨慎展开手里的折扇,轻摇着走进殿中,并示意侍卫留在殿外。
深广的寝殿中,烛影摇曳,外殿的桌上摆放着晚膳,八菜一汤,俱未动过一筷,在夏夜里招来些个蚊蝇,也没有人驱赶。
太后崔氏,就正襟危坐在桌后,仿佛对那些蝇虫视而不见。
“儿子给母亲请安。”墨慎在距离太后崔氏三步的地方,停下来。
“皇上怎么现在才来?哀家已经等了很久了。”崔太后听见儿子的声音,冰霜般寒冷的眼神没有半分改变,只是端坐如仪,声音略微嘶哑地问。
“朕在批阅奏折,所以来得晚了,还请母后恕罪。”墨慎招手叫来万达海,“把太后桌上的饭菜撤了,叫御膳房再置一桌热的上来。”
“奴才遵旨。”万达海哪里敢迟疑,立刻吩咐宫女上前一同把冷菜冷汤都撤了,张罗热饭菜去了。
墨慎等宫女太监都退出了寝殿,才慢悠悠地踱到崔太后身边坐下。
“母后以绝食相要挟,把朕叫来,不知所为何事?若无要紧事,朕陪母后用过晚膳,就要回去了。”墨慎太了解自己的母后,她的一言一行,从来都是有目的的。
崔太后闻言,冷若冰霜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强自压抑了许久,却再也隐忍不下去的愤怒。
是的,愤怒!
“哀家想知道,为什么?!皇上为什么要立安乐王幼子为太子?”崔太后虽被禁深宫,不得插手朝政,可是耳目却还是有的。早上朝堂内发生的事,到得午后,便已经传到了她的耳中。
她千辛万苦,不惜将双手染满血腥,是为了什么?
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儿子登上那张宝座,站在权利之巅,受万人景仰。
可是,他又做了什么?
他竟然要去立一个和他,和他们崔家没有一点关系的亲王之子当储君,这叫她这个母亲多年来的筹谋,付之流水,叫她情何以堪?
“皇上才三十岁,早晚会有自己的皇嗣,何必——”崔太后还想继续往下说,可是看见儿子眼里比她更冰冷锋利的颜色,嘴唇嗫嚅了几下,终是收了声。
两人之间曼延着一片死寂的沉默。
“……母后替你把月无情找回来了啊,聆儿,难道母后做得还不够么?你要恨母后到什么时候?”崔太后长长地,呢喃般地太息。她五十岁了,已经老了。她想要的,只是这后宫里有孩童奔走笑闹的声音,她寂寞得太久了。
墨慎如遭雷殛,蓦地抬眼看向崔太后。
“您刚才说什么!?母后?”
崔太后望着已经长大了的儿子,心中欣慰又辛酸。
欣慰的是,这个儿子在她的铺排谋划之下,顺利地登上了皇位;辛酸的是,他再也不是那个她怀里柔软粉嫩的稚儿了。
他已有了所爱,所以他恨她。
“皇上,哀家从来都不认为自己错了,为了助你登上大宝,哀家的手里早已经沾满了血腥,党同伐异,勾结江湖邪教,暗杀构陷,只要是能帮你铲除障碍的事,哀家都替你做了。”崔太后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疲惫的柔软神色,“你登上皇位,大肆清洗外戚异己,斩首凌迟者不下千人,发配充军者不下万人
,宫刑黥刑者更是无数,那些人中,好些都是哀家的亲人啊。哀家却没有阻止你,哀家就在这禁苑里,吃斋念佛,替他们超度。是哀家一手造成了这一切,利用他们替你巩固了太子地位,却又不能眼睁睁看他们架空你的王权。如今,你帝位稳固,应是生几个皇子皇女,让哀家享受一下含饴弄孙之乐的时候了。可是——”
崔太后看了墨慎一眼,见他没有打断自己的意思,复又叹息一声。
“可是皇上你虽然后宫粉黛三千,却没有一个真正宠爱的,三年来,竟无人为你诞下龙儿。哀家想,你是真的喜欢月无情吧?欧阳家的女子,都有那样的魔力,让男人为她疯魔,一生不能或忘。
“哀家也不相信月无情就那么死了,她是何等精明伶俐的女子?将哀家筹谋了多年的计划,轻而易举地消弭于无形。而今,江湖仍是江湖,半点不为皇家所掌控。真是个奇女子。所以哀家决不相信她已经死了或者月夜升仙的传说,哀家一定要替你把她找出来,也许,有了她,皇上你会愿意同她生几个皇子。”
崔太后说到这里,无言地看着墨慎。
她的计划果然成功,将月无情给引来出来。
只是想不到,那月无情本事恁大,竟然能在防备重重的京畿之内,逃脱而去。
“您是怎么做到的?”墨慎终于,平复了稍早的震惊莫名,淡定地问崔太后。
怎么做到的?崔太后笑了笑,眼角皱纹层层叠叠。
“皇上是关心则乱,所以看不清呢。哀家,那么讨厌这个把你迷得晕头转向的月无情,反倒比你看得更清楚。”
墨慎不做声,也许,母后说得对。
关心则乱。
是!他是她的儿子,所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母后说的一点不错,朕的确是您的儿子,也的确在她身上动了手脚,她离开了朕,她的痛苦,决不比朕的痛苦少。这也是之所以,朕不准备让这血脉再延续下去的原因。”他猛地站起身来,阴鸷冷酷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朕怎么能让这样残忍自私的血脉,继续存在呢?朕选择憬昃,就是因为他已晓事,分辨得出是非对错黑白,且有一颗明朗开阔的心胸。母后,朕再说一次,后宫不得干政。您就好好的在此间吃斋念佛,修身养性罢。”
崔太后听了,眨了眨眼,似乎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皇上气糊涂了么?以后把那月无情寻回来,皇上难道也不要同她的子嗣?”
墨慎闭了闭眼,才能忍下一掌拍碎桌案的冲动。
“母后没听明白么?朕就明说罢,朕宁可断子绝孙,也不会让这条血脉延续下去。您不必再做梦了。即使寻回了无情,朕只要同她在一起,日日看见她,便够了。同无情的孩子?朕从未奢望过。”
崔太后眼神倏忽如灯灭,暗淡下来,突然又似想到什么,蓦地亮起。
“母后可以打消除去憬昃的念头,即使不是憬昃,也可以是任何人,您不可能杀尽天下人。朕从来就不在乎这个皇位,一直以来没有抛下皇位而去,是因为这是用太多人的鲜血换来的,朕不能辜负。也因为,朕以为有了这个皇位,可以令朕保有一些东西,有些人,可以不用死去。”
可是,他错了,母后的野心已经膨胀到无法停手。
他失去了十四皇叔,失去了冉惟,失去了无情。
崔太后闻言,一直挺拔的身板渐渐瘫软下来,脸上老态尽露。
原来竟是如此么?她费尽心机,不惜以无数人的生命为代价,替她最爱的儿子所谋得的皇位,却原来从不是他想要的么?
“母后早些安置罢,儿子明日还要早朝,就不陪您了用晚膳了。”
说罢,拂袖,转身,大步走出太后寝殿,将那个瞬间苍老的宫装妇人,抛在了身后。也把一直以来,压在他心头的那块沉重大石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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