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琼楼玉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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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城外,一辆老骡子拉着着骡车慢慢地接近城门。车把势头顶戴着一张破草帽,冒檐压得低低的,双手抱在胸前,鞭子夹在胳肢窝里,洗得发白的外衣敞着,露出里头结实黝黑的胸膛,下头穿着同样洗得褪色了的香云纱裤子,一双草鞋已经磨得快见底了。
骡车后面不远处,是一个牵着老马的货郎。货郎身材高大颀长,脸膛被太阳晒成了健康的金棕色,草帽背在背上,正午火辣辣的阳光照在货郎身上,他那身半新的他蓝色袍子已经被汗水浸得湿透,粘搭搭地贴在皮肤上,显出他精装的体格。
骡车和货郎一前一后到了城门底下,站在城墙的阴头里,稍微喘一口气,顺便等着验牌进城。
城门口边上有一个凉茶摊儿,一文钱可以喝个饱。
货郎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撇头看了看还有三五个人才轮到他验牌,就走到茶摊儿边上,交了一文钱,舀了一碗茶渣水,蹲在阴头里闷头大口猛灌。
身后传来两个同样赶路的商人的交谈,低低的,顺风传到他耳朵里。
“京里传来的消息,说皇上下旨,立了安乐王幼子为太子,京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一个人小声说。
“怕是要变天了吧?”
“谁说不是呢?皇上虽然素行苛政,但咱老百姓的日子却是比以前好了的。贪官污吏少了,苛捐杂税少了,江湖上也太平,可是如果……”话虽未说完,言下之意却是如果换人做皇帝,日子也未必就比现在更好过。
“唉,一朝皇帝一朝臣,咱们老百姓哪管得了那么多?真要是变了天,咱们顶多就是把裤腰带勒紧点,日子还不是要过?”
“就是,就是,胡兄说得甚是有理。”
两人转而说起生意如何难做,南人如何精明,北人如何豪爽,温柔乡如何缠绵。
货郎皱起了浓密的眉,这一路上为了避人耳目,都捡偏僻的小路走,尽量少同外界联系,想不到竟发生了这等大事。以他对皇帝的了解,此举只怕是大有深意的。
喝光碗里的水,货郎把碗还给茶老板,站起身走回城门下。已经快轮到他验牌了。
城守已经验到骡车了,接过车把势的牙牌,一努嘴。
“把帽子给我摘喽。”
车把势依言把草帽摘下,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脸来,只有眼睛深处隐流动的、难以捕捉的精光,隐约让人觉得此人不凡。
“骡车上是什么人?”城守继续盘问,大热天的,车厢上还挂着深青色的帘幕,端的启人疑窦。
“车上是小人的妻子,得了重病,小人带她四处求医,都说医不好了,这不,小人要带她回家乡去。”
“重病?什么重病?把帘子挑起来看看。”
“官爷还是不要看的好。”车把势劝阻道。
“哪儿那么多废话?叫你把帘子挑开,你就把帘子挑开!”城守不耐烦地喝道。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把帘子挑开,不过官爷最好把口鼻捂上。”车把势说完,也不能城守做出反应,就伸手把车帘子给撩了起来。
车厢内透出一股子药味儿,不浓,但经久不散。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半靠在厢壁上,有些畏光地眯了眯眼,呼吸粗重,阵阵低咳,越咳越猛,仿佛要把肺管子都给咳出来了。
“她得的什么病?”城管也不是没有人情的,所以并未叫妇人下车,只是询问道。
“大夫都说是肺痨。”车把势愁眉苦脸。
肺痨?城管猛地后退了一步,并撩起汗巾捂住口鼻。那传上可是要死人的。
“喂,前面的好了没有?”货郎在后头喊了一句,虽说已经入秋了,可是太阳晒在身上,还是那么灼人。
“赶紧进城,别在开封地界多耽搁,免得害人。”城守赶紧放行,之后验牌马虎了许多,只想着快点换班,去医馆看看自己被传染上了没有。
骡车和货郎先后进了城,又先后住进了城里最大的蓬莱客栈,先后要了一间上房。
车把势搀着妇人进了房,货郎看着他们的身影,眼神有些复杂,也进了房间。
车把势要了出进去梳洗,过了一会儿,推开与货郎房间相邻墙壁上的暗门,赫然是一身清朗的段怫,而洗去一身热汗的货郎,正是蓬莱幽径旧日的当家——沈幽爵
沈幽爵已经不再佩剑,作为他身份象征的那柄幽冥剑,已经作为他寻求十方阎罗殿帮助所需付出的代价,交给了段怫。然则,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留恋。只要能救无情脱出深宫,别说是一把宝剑,
就是他所谓幽冥爵爷的名头,蓬莱旧主的权利,无情实际上的师兄的身份,他都可以付出,如果需要,连他的生命,也可以取去。
现在的他,用的是一跟银丝与天蚕丝交织的腰带,只需贯注内力,便是可以杀人于无形的利器。这时在腰带在静静缠在他的腰上。
段怫看着他腰间银色的腰带,再一次兴起的一分敬服。
这是一个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开过去,放下成就名利,放低架子的男人。
只这一点,他已经可以放心地把无情交给这个男人。
“我去采买点干粮,麻烦沈兄照顾一下小月。”现在是非常时期,人多口杂的地方,他们一概敛去无情的名字,单叫她“小月”。“也好早点出城。”
“阿怫,不急。反正一时半刻这毒也解不了,我想好好看看山水,一路看过去。”无情叫住段怫,“你别紧着我,暂时不会有事。”
段怫笑了,“我可不是紧着你,我赶了这么久的车,得去洗个澡。”
“早说便是了,”无情挑眉笑了起来,“阿爵你也去吧,大热的天,又走了这么久的路。”
沈幽爵摇了摇头。“没关系,我和段兄轮流去好了。”
新立储君,如今各路人马的注意力,多半都放在了立储之事上,可是他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妥,更不放心留无情一人在客栈里
无情却笑了。
“阿爵在自己的地盘上,稍微放松一下罢?我们一路走走停停,你若是一路绷紧神经,等真到了目的地,只怕我还没倒下,你却要先支持不住了。”
是她任性,不想快马加鞭,回到南诏。她身子里的毒,她比外人更清楚。这毒,其实无解。要么每日发做,苦苦捱过去,然后等待下一日毒发,终至无法忍受,爬也要爬到施毒者的身边去
求之若不得,即使偷即使抢即使杀人放火,也要得到;要么,乖乖呆在施毒者的身边,每日服上一剂,享受那片刻舒坦,然后又是骨酥筋软,懒懒过一日,最后被毒药掏空了身子,发焦骨枯而亡。
这虞美人的歹毒,比之当初她身上种的悬丝蛊,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她决不要回去,继续服食毒药,苟延残喘,那么唯一的出路,便是离那禁药远远的。
她可以忍受那每日一个时辰的毒发之苦,却不能忍受永远被禁锢在深宫的无奈。
她愿以每日一个时辰发磨折,换取一天的神智清明,看遍天下名山大川,游遍五湖四海。
阿怫是懂她的,因为他从小就认识她,知道她的梦想。
想不到,沈幽爵也是懂她的。
想起当初,秦淮河上的初见,他冷冷地笑,残佞的举动,如今想来,都是给外人看的。他的师傅,亦是她的半师——因不曾正式拜在蓬莱散人门下,所以只是半师——在他二十岁的时候,因她母亲月初晴的亡故,抛下一切,云游去了。
彼时他只得二十岁,因一双碧眼,却长着一张中原人的脸孔,在外不知受了多少排挤,吃了多少暗亏,才造成了他的冷酷和喜怒不形于色,也成就了蓬莱仙境超凡脱俗的江湖地位。
这样的他,原应逍遥自在,澹泊悠然的。
她本不想拖累旁人的,可终是累得他,放下一切,追随而来。
沈幽爵伸手,在无情额心弹了一下。
“别乱想。我奔波久了,想停下来看看风景,恰好你也在。就这样。”那中间的曲折,是他的事,与人无尤。
无情一愣,继而捂着额,轻柔笑了。
是她庸人自扰了。
“我不想闷在屋子里头,等会儿阿怫回来,咱们去市集逛逛,可好?”
“今日……可算是过去了?”他想问,今日的毒,可发作过了,想了想,只是隐晦相询。每日她毒发,都把他们驱离,然后独自隐忍。等一个时辰过后,他和段怫回到她身边时,她已经大汗淋漓,仿佛自死里走过一遭。
他们都不忍问她,那痛苦,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折磨,可以让一个如此坚强的女子,日复一日地,憔悴至斯。他们也怕看见了,终究不舍得再让她受这样的折磨,而去求那个下毒的男子。
无情点点头。
毒发的时候,生不如死,真想插翅回到京城,哪怕能再饮下一点虞美人,也是好的。
然,那无异于饮鸩止渴。
不让晓与罗跟上来,也因为如此。
晓迟早,会心软。
一日,两日,三五七日,晓还能坚忍,可是一旬,两旬,三五七旬呢?
这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也熬不过去的痛苦折磨呵。
所以她必须选择一个同她一样,拥有决断力,拥有坚毅忍耐力的人,陪她一起走下去。
“陪我下一局吧,也好打发些时间,等阿怫回来,我们再商议,去什么地方。”无情指了指沈幽爵的房间。
沈幽爵会意,他房间货郎的褡裢里,放着众多物品,其中有一个纸卷和两个牛皮囊。那纸卷不是常物,而是一张西汉麻纸,一尺六寸见方,黄色间白,质细而薄,有韧性,表面平整光滑。世存如此完整的,亦不超过三张。
而这张麻纸上以细细的墨线勾划出天经地纬各十九条平行线,制成一张独特的简易棋盘。牛皮囊里则盛装着工匠以缠丝玛瑙打磨出来的棋子,合三百六十一之数。白子剔透,黑子深幽,光洁清新,手感舒适圆润,只是看着,亦是一种享受,何况是执棋厮杀?
“古今多少事,都付棋牌中。好,我二人就对弈一局。”沈幽爵回自己房间,取来棋盘棋子,在桌上摆好棋盘。
无情取一把棋子,猜单双决定先后手,开始对弈。
沈幽爵猜中单数,执黑先行。
无情则秉承了永嘉派棋中师纵横妙无匹,处处争雄长之风,有咄咄逼人之势。
沈幽爵也不惧她,毫不相让。
两人下得聚精会神,连段怫沐浴整冠回来,也没有惊扰到两人。
段怫静静不语,走到桌边观棋。
沈幽爵执黑,局极大,弃取变幻,势沉且猛。
无情执白,布局壮阔,开阖精妙,凌厉灵活。
这是两个胸怀磊落又行事冷静沉稳的人,眼下看来,应是和局了。段怫观棋不语真君子,只是在心里暗暗想。
果不然,无情将手中捻着的一枚缠丝玛瑙棋子放回到牛皮囊里去,轻吟浅笑。
“青山不厌千杯酒,白日唯消一局棋。阿爵,我输了。”
“从来十九路,迷悟几多人。不,小月未输,我亦未赢,此局当和。”
段怫在一旁抚掌而笑。
“肥边易得,瘦肚难求,思行则往往失粘,心粗则时时头撞。休夸国手,谩说神仙,赢局输等即不同,且道黑白未分时,一着落在什么处?好局,好心胸。”
其实他与沈幽爵都知道,若再下下去,无情或恐会输,精力不济,气息已散乱。
想必无情自己也是知道的罢?
“阿怫,城里可有什么好去处?我在车里闷得久了,想到外头走走。”无情一边慢慢收拾棋盘上的棋子,一边问段怫。她从未来过开封,长江以北她来得较少,下意识里避开了皇帝的势力。
“现下外边日头正旺,你先小睡一会儿,到了晚下,暑热散了,我们去看中秋灯会,逛夜市。”段怫南来北往惯了,倒晓得些本地风俗。
“好。”无情并不是娇纵女子,也深知这两个男子为着她,一路上耽极心事。“记得叫我。”
“嗯,你好好睡,我们到时候叫你。”段怫允诺,和沈幽爵一起走到隔壁上房里,将两房之间的门顺手合上。
上房里只有一张床,段怫抬头看了看房间布置,然后一笑。“沈兄一路辛苦了,理应沈兄睡床,我就另想它法了。”
说罢,又去那褡裢里取出一捆绳子,纵身跃上房顶,将两头系在了房梁上。一松手,那一捆绳子抖落开来,竟是一张两头窄中间宽的网子。段怫飘身落在网子里,把手枕在头下,躺得轻松惬意。
沈幽爵看得有些趣味。他自幼生长在北方沿海,鱼网见过无数,可以张起来躺人,到是头一回看见。
两人静静不说话,直到隔壁传来均匀的细细呼吸声。
“我小时候,跑到月冷山庄后山,在竹林支上结两张吊床,和无情一人一张,躺在上头悠悠荡荡,可以一躺就是大半天,看着头顶蓝天白云,闻着鼻端竹露清馨,吃着山里野果草根,不知多么逍遥快活。”
段怫也不管沈幽爵是否在听,径自回忆。
“山庄里的禁地,倒成了无情和我的乐园。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和她最快乐的时光。”
“我是弃婴。因为天生一双碧眼,就被家人抛在树林里,等我被冻死,饿死,或者是被野兽叼去吃了。想不到我大难不死,竟然被师傅捡了回去。师傅说除了包着我的那个玄缎襁褓,我身上只挂了一只翡翠雕成的爵。师傅以此给我起了名字,教我学文习武。
“蓬莱的小伙伴很多,大家玩笑嬉闹,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我七岁,一切突然便不同从前了。”沈幽爵却突然也讲起了往事。七岁那年,师傅出去参加武林盟主大会,回来之后,就此变了一个人。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关就是大半天,动辄神情怅惘。后来他才知道,
师傅遇见了一个叫月初晴的女子,那是一个美丽无双的女子,更有着常人所没有的勇气与胆识。再后来,师傅常常离开蓬莱,一去就是半年甚至是十个月,而把偌大的蓬莱幽境都交给他们几个徒弟。他二十岁那年,听说月初晴去世,也就在这一年,师傅放下了一切,云游四海而去。
“我常常在心里问自己,月初晴是谁?那个令师傅将父亲般的关切都转移到她身上的月无情又是谁?是什么样的人?长相如何?脾气可讨人喜欢?将来有一天,我们会不会偶然遇见?她会不会知道我是她的师兄?心里的疑问堆积如山,却,从未想过真的去寻求答案。师傅不说,我们这些弟子,便不问。
“后来,江湖消息,有人欲对月冷山庄不利,我想趁到江南巡视自家商号之机,看看是否需要帮忙。我只是没料到,会在那样的情况下,那么突然地,以那样的方式,同无情相遇。”
遇见那个言笑宴宴,笑容可掬,眼神明亮直率,声音清朗冷冽的,顶着别人脸容的月无情。
他初时并不知道那其实就是无情,只以为是一个月冷山庄的管事,心里有些好奇,有些佩服。以他的阅历,竟看不出那少年究竟是天真善良的勇敢,还是智计深沉的狡猾。他彼时想,如果月冷山庄的一个管事,都有如此能耐,想必也用不着他出手,解山庄之困了罢?
后来,他一次次遇见无情,遇见无情这样或者那样的面目与风情。
如何便爱了呢?
许是经久的,对一个叫月无情的女孩子的猜测推想,日积月累成了渴念。
许是蓦然相逢间不经意的一个回眸,叫他守了仿佛一生的心,刹那沦陷。
他也不知道,由何时起,已经爱上。
他看见过师傅爱之而不能得的痛苦,也看见过师傅为了所爱的人的奔波与无怨无尤。他警告过自己,不要如此爱上一个人。
然而当有一日,他发现自己也如此义无返顾地,爱上了一个人的时候,才发现,那是多么的身不由己。
既爱了,再苦,再奔波,亦甘之如饴。
“若爱她,便要包容她,放她自由,随她一起翱翔,不能让她觉得两人在一起是一种束缚,而是信马游缰的逍遥自在。”段怫突然以传音入密对沈幽爵说。他有种身为兄长的不舍和责任感。他一直是害怕的,怕无情因为母亲月初晴的缘故,
今生都不会爱上一个人,虽然笑着,虽然洒脱,却终生独老。现在,有沈幽爵这样的男子,没有对无情有任何奢求,不要任何回报,愿意与无情并肩策马,啸傲江湖,他,可以放心了。
“我会。”沈幽爵在心中答道。
两个男人再不说话,同时闭目养神。
他们深知,此去前路迢遥,不知还会发生什么变数。而,那在京中的当今天子,也决不会就这么放手,任无情永远地自他的生命里消失无踪。
未来的路途,即长,且险。
无情一觉醒来时,发觉室内已掌了灯。
屋顶吊着一盏鹤嘴九兰灯,鹤嘴上叼着九朵兰花似的灯座,上头兰花花瓣舒卷,花芯中的灯盘里盛着些许浸过花瓣的净水;灯盘点燃时候,灯烟通过细长的花蕊被过滤掉,只余一室轻浅宜人的松竹清香。屋内光线明亮柔和,叫人很是喜欢。
无情起身穿上挂在床头的外衣,穿鞋下地,看见桌上已经置好了温热的蜜水,忍不住看了一眼隔邻的房门。要教两个大男人记住她的寝食喜好,真是难为他们了。伸手取过蜜水,一口饮尽,然后在脸盆架子上,就着同样温热的水洗净脸,
抹上雪莲芙蓉冷香膏,匀开了,使肌肤细腻柔润。等那冷香膏被肌肤吸收了,无情在简单的铜镜前把头发分成两路,在脑后绾成两个松松的髻,然后拿出一只小小的玉盒出来,挑出一些里头的粉末,和了水,在掌心调均匀了,又在脸上细细的抹开,以掌缘在脸上徐缓的推揉开。
慢慢的,那张脸就变得微褐发黄,带着些个病态。无情朝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镜中那个面黄肌瘦,细眉淡目的女子也朝她笑了笑。无情挑了挑眉毛,镜中女子也挑了挑眉毛。
无情重又回到脸盆边上,又取出另一只玉瓶,往手心里倒了些油,慢慢地把掌心里的颜色洗净了。
她脸上的颜色是一种西域才有的香料,晒赶磨成粉后,以水调和,敷在脸上,根据粉末的多寡,可以将皮肤变成深浅不同的黄色褐色甚至棕色。对人体无害,且若不以一种海外才有的植物提取的油脂擦洗,一两个月内都不会褪色。
等无情都整理好了,披上外袍,戴上帏帽,外头有人轻轻敲门。
“夫人可好了?我来接夫人去逛夜市。”
“已经好了。”无情走过去,推开了门。
外头是极热闹的,整个开封府都沉浸在灯火辉煌的夜色里。从客栈门口,一溜过去,摆着都是各色小摊。整条街上人潮汹涌,摩肩接踵,拥挤不堪
沈幽爵护在无情身边,段怫微微堕后一些,暗暗留意观察周围动静。
无情倒甚是轻松自在,一会儿在灌汤小笼包子摊前伫足,买了一笼,细细品味。吃完了,笑眯眯地在帷帽之后发出感叹:“早就听闻开封小笼灌汤包子是为一绝,果然小巧玲珑、皮薄馅多、灌汤流油、鲜香利口。”
那小摊老板一听,便知这是一位饕客,忙不迭地点头。
“夫人这是头一次来开封吧?咱们开封还有好些个好吃好玩的呢!”小摊老板十分自豪。
“哦?老丈可有什么介绍?”

“有有有!夫人若是好吃,那我们开封还有江米切糕、羊肉炕馍、冰糖熟梨、炒凉粉、麻火双烧、鸡蛋布袋……”小摊老板说得甚是起劲,“那真是数不尽说不完啊。”
“那要是喜欢玩呢?”无情觉得老丈十分可亲,不禁又问。
“那就更多啦。可以去梨园听曲看戏,到寺门去看斗鸡,再往琼楼玉宇阁去观舞。”
琼楼玉宇阁。
无情温润地笑了起来。真是来得巧了呢。
“多谢老丈指点。”
沈幽爵付了银子,仍护着无情往前走,眼角眉梢却是有笑意的。看着无情如此地快活,整个人都似脱出樊笼的鸟儿一般,洋溢着喜悦,他便觉得开心了。
谁说一路奔波苦?
不不不!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事了。
又慢慢兜兜看看,吃了据老板介绍,是以梨子与红枣,枸杞,桂圆,大块冰糖等物一同煮熟,皮棕肉白,晶莹透亮,香甜清爽,有止咳润肺直功效的冰糖熟梨,又吃了浇着用山楂,玫瑰,桂花熬制的**的江米切糕,即使没吃晚饭,肚子也七八分饱了
继续往前走,路上还有猜灯谜,套圆环,杂耍把势的,更有扎了矮篱,聚众斗鸡的。
无情看着新奇,却并不扎堆进去,只是经过时多看几眼。
渐渐,路上的行人,俱往一个方向涌了过去,无情与沈幽爵仿佛是洪流中的两叶小舟,不由自主地,也被人流带往了那个方向。回头,已经看不见段怫的身影。
“不碍的,阿怫会找到我们的。”无情转头看了一眼沈幽爵。这个男人,与初见时,已大不相同。彼时他冷血无情,脸上表情是似笑非笑,带着讥诮颜色,眼神魔魅。如今他的脸色虽是冷的,眼里却有温柔颜色,仿佛一个魔神,在人间日久,渐渐沾染了人类的感情,变得不再那么深幽疏懒。
“当初,恋荷为何执意要刺杀于你?”在人潮里慢慢移动,无情突然问起。
沈幽爵先是微微一怔,而后轻笑。
无情竟想起多年前,初见时的事了么?
那个想刺杀他的女子,叫恋荷么?
他早已经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在秦淮河上,一艘装饰华丽的画舫里,他看见了生平所见最清澈明亮率直的眼睛,仿佛湖水一样,剔透,却又深不见底。
一见,永生不忘。
“先告诉我,你怎样把眼白变黄的?”因为那样一双微浊发黄的眼白,他在杭州**窟与龙踞山庄,两次错过了她。
好在事不过三,这一次,他没有再错过。
无情呵呵笑。“与你把眼睛变成现在的颜色道理相似。”
沈幽爵无奈地笑,真是调皮,不肯好好回答。
“我年轻时接管师傅的生意,带着货物走商道,恰碰上强匪杀人掠货,便一个不留统统灭了。只是这些人也有妻儿老小,便挨家给发放了治丧的银钱。后来才得知,那个强匪头目,从来没有告诉过家里人,
他究竟做的是什么买卖,只把管将大把的金银珠宝拿回家里去给妻女用度挥霍。他突然一死,那母女二人顿失依怙,又被人骗去钱财,生活困顿窘迫,最后那女儿竟自投娼门,落籍为妓。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出来是我杀了她父亲,就寻机想要报仇。”
“那女儿不知道她父亲因何而死么?”无情暗暗替恋荷惋惜。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世上的人,统共不知道,惟有放下,才能走得更长更远么?
“告诉她,有用么?”沈幽爵不以为然,她的双手已毁,生活已到绝境,亦或只有恨才能令她强自坚持着活下去。
无情深深看了他一眼,明白他未说出口的深意。是呵,告诉她,有什么用呢?
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世间太多身不由己人,身不由己事,太多太多。
终于人潮在一处开阔地缓慢停了下来。
“怎么还没开始啊?”有人抱怨。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是琼楼玉宇阁的规矩,不是你想看就看得到的。”有人议论。
“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有人心急。
无情与沈幽爵对望一眼,不是不好奇的。
能引得如山如海的人们聚集到一处,想必有些非同寻常本事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儿在等大相国寺的晚钟呢。大相国寺晚钟一响,寺中晚课开始,香烟缭绕,彩幡飘舞;梵钟之音,远播千里。而这琼楼玉宇阁呢,就在此时开始演出。”
“那不是与和尚唱对台戏?”
“可不就是唱对台戏!据说这琼楼玉宇阁的靡靡之音,连寺里清修的和尚也抵御不了它的诱惑,偷偷跑出来看呢。”
无情与沈幽爵听了,俱都笑了。
真正高僧大德,看既是不看,不看既是看。所谓空既是色,色既是空也。
不过听人们这样七嘴八舌的议论,倒真想仔细看一看了。
等了没多久,晚风中,远远传来梵钟声声,悠悠深远,直透人心,使人灵台清明。
与此同时,开阔地中央的高台上,隐隐的,若有似无的,靡丽的乐声,冲破梵钟,纠缠而绮丽地,缓缓响起。
那是一种男子的哼唱呢喃与鼓点结合在一处的,透出异国风情的乐声,让人只是初初听见了,已经无法转开注意力,更无法移开视线。
因为,一个妖艳美丽的女子,已经赤足走上台来。
那女子有一头美丽无匹的黑亮长发,随意披着,只在头顶,沿发线缀着一条金链子,链子底下在额心处坠着一颗樱桃大小的红宝石,在夜色灯火中闪着妖异魅惑的红光。眼睛以下,系着一条金色流苏的面纱,
流苏下头结着一颗颗细小美丽的水晶珠子,被晚风那么一吹,发出珠玉之声,却怎样也看不清那女子的面貌,反而更让人觉得此女有种神秘的美丽。她的上身只着一件样式古怪的抹胸,露出整个肩颈同后背,还有大半酥胸,连走路肌理的颤动,
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抹胸上一样缀着金色流苏。一颗指甲大小的红宝石镶嵌在她的肚脐上,诱惑地红。一片光洁如玉的腰腹也悉数露在外头,只在胯间缚着一条金色丝绦,缀满了大小的宝石,下头流水披霞似的,垂坠着红色的轻纱,随风微微舞动。
那鼓点与男子的吟唱渐渐加快强烈,而女子则随着乐声,舒展双臂,缓缓扭胯,由慢而快,仿佛浑身上下每一处关节,每一块肌肉,都能自由的随意而动,纤腰曼拧,翘臀抖动,酥胸振颤……
台下观者无不如痴如醉,陷入到一种半疯狂的状态中,连一些女子都看得娇颜绯红,却始终目不转睛。
只有极个别老者妇人唾一声“不要脸”,大步走开了。
“是西域的天魔舞?”段怫的声音出现在无情与沈幽爵身后。
无情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是突厥传来的肚皮舞,其起源是一种祭祀舞蹈。”
“只怕有心人加以利用,蛊惑百姓。”段怫自忖自己颇懂享受,不过看了此舞,也自叹实是此舞只应天上有啊。
“再看看。”
就在人群看到心醉神迷之际,那舞娘却轻巧地收势,身姿曼妙地走下台去了。
“再来一个!”人群中有男子几乎是流着口水地高叫。
“阿怫,阿爵,你们注意了么?那女子有一双碧色的眼睛。”无情问两人。她在第一时间,便注意到那舞娘的一双明眸,是一种深幽的绿,若不仔细看,便会忽略。
段怫与沈幽爵点了点头,他们都注意到了。
“各位乡亲父老,走过路过的朋友,琼楼玉宇阁的规矩是,每晚只免费一舞,若还想再一睹阁中舞娘舞姿之美妙,还请各位到阁中一坐。”
女子话音方落,已经有许多男客蜂拥向开阔地尽头的那座华丽建筑而去。
“我们也去看看罢。”无情朝台上胡服女子看了一眼,想不到那女子的眼光也正向他们望来,两人的眼神在空中相遇。
两人都有些许诧异,却只是相视一笑。
段怫沈幽爵伴着无情走进琼楼玉宇阁。
这琼楼玉宇阁外面看来富丽堂皇,想不到内中装饰倒是极简约清爽的,大堂中间一个木制的舞台,周围散放着桌椅,客人无论坐在哪个角度,都可以清楚地看见舞台上的舞娘。抬眼看楼上,还有一间间隔间,即可以挑开门帘子看见楼下大堂里的表演,也可以坐在隔间里单独观看专门的表演。
好去处!无情在心里赞叹,决不比杭州城里烧毁前的**窟逊色。难怪会与桃花坞、**窟、十方阎罗殿齐名。
三人拣了一张稍靠后近门处的桌子,在青衣小鬟的介绍下,各点了一杯葡萄酒。那酒盛在透明琉璃杯里送上来,映着屋顶上八角琉璃宫灯的流光,透出了血一般鲜红的颜色。
“少少一杯酒,就要五十两银子,段兄,小月,此间主人可比你我三人都还会做生意。”
“是,所以三年间,已经名满江湖。”无情点头承认,此间主人的生意头脑比起她来不遑多让。
端起琉璃杯,无情轻啜一口葡萄酒,微微让那酒在齿颊间滚动,然后缓缓咽下,微笑。
“物超所值。”真好酒也,“用当年最好的葡萄,去梗去核,压榨澄清发酵后三蒸三酿,是顶级好酒。如此美酒,只怕连皇帝,都未必能享受得到。”
有客人耳朵尖,听见了,连忙仔细品味,不想错失好酒。
这时音乐幽幽响起,如吟如诉。
无情三人才聚精会神,想仔细欣赏,一个紫衣小鬟走过来,轻声附在无情耳边说:
“我家主人请三位到楼上小坐。”
既然主人有请,无情自是要上去看一看的。
上得楼来,紫衣小鬟将三人让进一间左右无人的隔间,揭开帘子等三进到屋内,把帘子放下。屋内一暗,竟然整间隔间都无声地向墙壁中缓缓沉退了下去。
“好精妙的机关消息。”三人在心里俱都赞叹。
等到隔间彻底沉退进了墙壁下头,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再不动弹。
与此同时,房间里亮了起来。
三人头顶是整排如满天星斗般的夜明珠,将房间里照得雪亮通明。
饶是三人见多识广,也深觉此间主人品位别致。简则极简,奢则穷奢。
“梁任昉《述异记》记载:‘南海有明珠,即鲸鱼目瞳。鲸鱼死而目皆无精,可以鉴,谓之夜光。’晋王嘉《拾遗记》则云:‘有兽状如豕,衔夜明之珠,其光如烛。’由古至今,此物都是帝王将相才能拥有的奇珍,想不到小小一间斗室,竟也镶得满天都是,连石磷玉,夜光壁,月明珠这等上古神物,都被嵌在了这斗室中。”
“姑娘说得极是。”一个女声在三人身后响起,竟是自地底缓缓升了上来。
无情极是好奇,她亦学过奇门遁甲、机关消息、五行八卦之术,倒很想与制造这间屋子的人交流沟通一番
“卖弄了。”无情站在沈幽爵与段怫中间,并未摘去帷帽,只是露出了眼睛。抛开了月无情的身份,抛开了责任负担,她只是一个求知欲旺盛,想充实过每一天的女子。既然叫她遇见了这等奇事,自是不想错过。是以抛砖引玉,果然将人引了出来。
“我家主人说了,姑娘定是识货之人。果然被我家主人料中。”女子穿着一身浅葱绿色绣吉祥纹的胡服,住露出头脸脖颈和手足。足踝上系着一串铃铛,走动时发出玎玲玲的脆响,煞是好听。
无情眯了眯眼,在足踝上系镯,江南及极南之地,却有这等风俗,特别是女子同小儿。可是——开封虽在黄河以南,却仍在长江以北,这却并不合乎习俗。稍早那个舞娘,一看便知是异域女子,便也罢了,可是此人却是一口河南开封本地口音。这女子的来历——很是古怪。
那胡服女子温煦一笑,原本很是平凡的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颜色。
“奴家乃是土生土长的开封人士,不过入了琼楼玉宇阁,从此以后,出身籍贯,便都抛付过往。姓甚名谁全不重要,要紧的是,奴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想要什么。”
无情听了,有些赞许地点了点头。
是,那些事有什么重要?至要紧是知道自己所想所做,百年回首时,无愧于人,无愧于心。
“不知姑娘请我们上来,有什么事?”无情笑问,不知恁地,对这个胡服女子颇多好感。
“我家主人说,请姑娘和二位公子在此间享受一晚快活,若过了今晚,姑娘还是想要继续追查下去,我家主人会在一处等姑娘,决不躲避,端看姑娘找不找得到我家主人。”
胡服女子说完,扬手抛来一样物件,无情抬手接个正着。
亦在此时,那胡服女子又缓缓地降了下去,地面上则恢复了原样,不留痕迹。
无情垂眼看着自己手中的物件,心中感慨万千。
那是一张小小的弩。
无情神色迢遥起来。
想起小时,自己在山庄的藏书楼里找到一本兵器谱,介绍天下名兵利器,其中介绍:弩亦弓属,相传为黄帝所造,亦名窝弓、其发矢不仗人力,而用机括,力强而及远,较弓为烈,猎人恒设置丛莽阊,使虎豹等误践其机而中矢,于此可见其力之强也。惟弩之形式,与弓略异,弓背之中,横置一臂,发矢之机,即置于是,发时先架弦于机,
此处名弩牙,然后捩其弩鼻,牙与此处本一木,不过方向相异,此上则彼下,此下则彼上,有如捕鼠器之机括然,故一捩弩鼻,牙与此处本一本,牙即脱弦,而弦激矢出矣。弩之大小不同,名亦各异,小者以手攀捩,其大者须用足踏,盖非手之力足以胜任也。
后又读了汉刘熙《释名?释兵》:“弩,怒也,有执怒也。其柄曰臂,似人臂也。钩弦者曰牙,似齿牙也。牙外曰郭,为牙之规郭也。下曰县刀,其形然也。含括之口曰机,言如机之巧也,亦言如门户之枢机开阖有节也。”
心动不已,便自己摸索着,制了一张弩,其状歪扭,甚是难看。外祖及母亲见了,并不笑话她,反而与她一起推敲原因,寻找上好材料,精雕细琢,终于制成了一张适合她小手执射的弩。那机括处,有小小的弦月标记,也是日后霜寒阁出品武器的标识。
从此以后,她不断研制各式武器,长刀短刃,火器暗器,因为外祖与母亲会陪伴着她,即便有一日,他们都不在了,可是当她埋首在绘制草图的时候,却仿佛能感觉得到他们陪伴着她的力量。
直至——月冷山庄付之一炬。
她并没有带这些东西出来,非不能,乃不为也。
她若带走了这些东西,便是以另一种方式告诉世人,她尚活在人世。
她希望那些她所爱的人,抛开过去,好好地生活下去,所以她以决绝的方式,一走了之。
想不到,有人替她将这些带有她回忆的事物,都保存了下来。非但保存了下来,还以它们诱她。
会是谁?
倾儇?她是同她在一起时间最久,最了解她的人了。她们甚至装扮成彼此的样子,互相交换彼此的身份,只为了能让她可以自由出入,方便她真正管理月冷山庄。
秋悉?她同她情如姐妹,嫁给了白无悠,很少出谷。
冬谙?她是所有人中年纪最小最多愁善感的,又嫁给了当朝丞相,长居天子脚下,身边眼线众多,只怕寸步难行。
莲华色?莲华色与慈,是一双孪生姐弟,随他们经商的父亲从西域而来,到了康巴,他们的父亲被劫掠的突厥人杀死在边境上,恰遇见了去采摘天山雪莲的师傅,就把他们带回了金陵紫金山上的月下庐里。师傅说相遇既是有缘,便教他们习得武艺防身。她时时上紫金山的别院去小住,和莲华色以及慈渐渐熟识。莲华色身上带着西域女子特有的天真与爽朗,而慈则有些调皮捣蛋,惟恐天下不乱。
往来得久了,莲华色渐渐看出端倪,知道她在风光无限的江南第一庄庄主身份的背后,还藏着秘密。莲华色从不掩饰她的好奇,她会直直地问:“无情,你藏着什么秘密不肯告诉我们?”
无情彼时是羡慕他们姐弟的,有什么心事,都不会藏着,张扬着仿佛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知道他们一直记得杀父杀母之仇,早早晚晚要去报仇;知道他们一个喜欢天下无双的英雄,一个喜欢风流入骨的女子;知道有一天他们攒了足够的钱,会带着心上人回他们西域的故乡……
会是这样从不遮掩心事的他们么?
青衣——毒尊?无情想起那个在月冷山庄里,尚叫做六儿的男孩子。他是她捡回来的乞儿。大冬天的,几乎快冻死饿死在山脚下,她总是心软,见不得人死在眼前,就把六儿捡回山庄去了。她自己习过医术,也不假手他人,把脉开方,着丫头去自家庄子的药房里取了药,熬好了给他喝下去。没多久便醒了。
醒来之后,一径地给她磕头,也不说话。
然后腹鸣如鼓,咕噜噜响得连站在门外头的丫鬟都听得见。
那张洗干净后白净的脸皮一下子便涨得通红,不知所措。
无情也不笑他,只是递上一碗清粥。他刚被救醒,吃不得油腻,只能进些清淡的食物。
他连喝了三碗,才算是饱了,把碗轻轻搁在床头几上,下床伏在地上,眼睛里有执着的明光。
自此便留在了山庄里,他说自己自幼失怙,乞讨为生,既被救了,无以为报,只能跑跑腿,打打杂。这一呆,就是十年。
母亲去世那年,所有这些人,都陪着她,陪着她哭,陪着她伤心,因为他们都知道,母亲是这世间最爱她,最以她为荣,最支持她的人。
那么,会是这个默默地,虽然有着一身举世无双毒术,却在月冷山庄里当了十年小厮的六儿么?
亦或是——在那个熊熊燃烧的冬至之夜,所有在场的人,都有嫌疑?
无情沉思当中,屋子已经又转回到了二楼,还是那一方隔间,一切仿佛都不曾发生过般。
“无情?”段怫低唤。
无情回过神来,轻轻一笑,将那掌中弩收进袖笼里。
“阿怫,阿爵,我们看胡舞去。”
从琼楼玉宇阁出来,无情并非一无所获。
那胡舞是极美丽的,充满了力量与技巧,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魅惑,无论男女,定力不足的,恐怕要就此沉沦耽溺于这等醇酒佳人艳舞的享乐了。
然则,单纯以欣赏的眼光看去,那真是顶级的视觉飨宴,动静皆美。且,让她知道,设计了这一切的,是一位故人。
既然是故人,那范围已经小了很多。
“还想继续逛么?若觉得累了,咱们就回客栈去。”段怫问无情
沈幽爵在一边静静看着夜色里的无情,她戴着帷帽,看不见表情,但身上却散发出十分惬意悠闲的气息,那种开心与快活,决不是伪装出来的。
那是真正的快意。
所以他不问。
他只要无情快活。
“既然来了开封,怎能不去大相国寺?”无情一手挽住段怫的臂弯,一手挽住沈幽爵。无情不是轻佻女子,只是忽然觉得在如此良夜,与这样两个懂得她的男子把臂同游,是人生幸事,她不想错过。
“呵,是,怎能不去大相国寺。”段怫微笑。
连沈幽爵都笑了起来,在唇边泛起有些懒然则很真的笑纹。
真高兴,听见无情这样向往雀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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