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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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风铃》――王蒙
你的性格是金属的沉默,
在诗人的抽屉里,
失落了许多岁月,没有丝毫声音。
偶然挂在乡下屋檐,
依稀发出呜咽试探。
你是多么不好意思,
你自己也没有发现呢——
微风,却又是那么敏感。
犹疑的声音显得遥远,
羞怯中开始轻轻呼喊。
即使风大了,传达的
依旧是温柔往事斑斑。
断续的回忆,
不定的悲欢,
心碎的感动,
一吐的欣然,未曾料到的间歇,
突然停止——绵延……
你的语汇是多么简单。
你垂下头来,想风
天风啊,请尽情把我奏弹!
我已准备了那么多年。

1995年8月,钟铃终于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南方某师专,中文系,计划委培,三千多元一年的学费,比公费生多出二千元。这是钟铃第二次收到这个学校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钟铃心想,这是命,既然命中注定我要在此学校,我就认了。
只是有些愧对父母。三千多元一年的学费呀!对于已有上有姐姐读大学下有弟弟上高中的家庭来说,三千元,天文数字了呀!
父亲却不多说什么,计划委培就计划委培,只要将来一样分配工作一样吃国家粮就行,多出点钱没什么。在接到通知书的那天起,父亲就开始忙碌了,借钱,帮钟铃转户口、粮油,忙得不亦乐乎。
钟铃看着父母忙碌,说不出的心酸,苦读几年,最终却仍然是无法报答,心中却恨起自己来。什么时候来月经不好,偏就高考那会儿来,从小就这样,受不得一点点紧张,一紧张,便什么都乱了。前几次模拟考试,每次入考场前,都起码上三次厕所才安心,真正高考时,竞不是上厕所这样的简单事,月经提前来了,然后便是那不要命的痛经,钟铃从小就知道所有的苦难都咬着牙忍,竟不知道可以吃止痛片。
痛疼中的钟铃对声音异常的敏感,偏坐在她后面的人却是个非要把题读出声音来才能做下去的人,钟铃先是忍着,后是悄悄提醒,最后是叫监考老师。可是监考老师一转脚,背后的“哧哧”的念题声又响起了。钟铃咬着牙忍着,她不能不忍,家中顶着所有亲戚的反对、村人的议论让她和姐姐读起书来,她便得争下这口气。为父母,也为村中的女孩子。
考完最后一科,钟铃带着掏空了一般的身子走出考场,走在北中的校园里,听着广播里传出的祝福及那一声“辛苦了”,眼泪便突然地涌了上来。迎面一个阳光灿烂的男生对着她点头微笑,钟铃却挤不出笑脸来,只一点头,便擦肩继续拖着疲惫的身子,往住宿的宾馆走。
回到宾馆,舍友们都各怀心事,默默地收拾东西。此时,电话铃响了,照例是许霁接,她似乎出来高考只是旅游,天天打电话,天天接电话。
“钟铃,你的。”
“喂?”钟铃无力地拿起话筒,还是中午的那个声音,中午,他说:“下午最后一科了,坚持住。一起加油!”钟铃是坚持住了,但是肯定没考好。
“刚才我在北中校园里看到你,跟你打招呼,怎么没见应我?”中午的那个声音说。
“哦,是你呀,我没注意看,好累,只觉得有人冲自己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对自己笑的。对不起。”
钟铃真的不知道迎面而来跟他打招呼的便是谢宇奇。真的不知道。廉中的补习班文科班里一百多号人,大家都埋头复习,没人认得几个人,只是临近考试时,大家才意识到即使一年,也算是同学一场,大家才打起招呼来。钟铃这几天不断地听到有人跟她打招呼,认识不认识的,都一律微笑点头而过。她以为,刚才在北中跟她打招呼的,还是班中的某男生。原来是谢宇奇!
谢宇奇的名字,已经是好几年不曾听说了。
第一次听说,是在小学五年级时,学校召集大家“向谢宇奇同学学习”,三年级的谢宇奇一下子为这所乡村小学拿回了两个全国一等奖:全国数学竞赛一等奖、全国小学生作文竞赛一等奖。谢宇奇一下子便成了大队(现在称村委)里的名人,很多学生崇拜的偶像、大人们谈起孩子们的学习时拿来比较的对象。那天钟铃无限仰慕地掂起脚,却怎么也看不到谢宇奇的影子,后来问跟他同村的陈清泉,陈清泉说,那个瘦瘦小小的,常穿一件短裤头(相当于现在的热裤)的就是他呀!但是整个小学阶段,钟铃都终于无法对他对号入座起来。
那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几年后,大家竞是一起共赴高考考场,而且还相互鼓励。
钟铃到廉中补习之前,早就听说了谢宇奇在廉中了的,这个当年的传奇式人物,终于在初三那年不负当年所有人的仰慕,考上了廉中。
最近一次听说,是在高考前的一个月。那天村中的钟晓兰拿钱来给她,说:“你阿爸阿妈叫你多买些吃的,多注意休息,别太辛苦了。”准备要走时,又转过来:“对了,你见着谢宇奇没?他也在廉中,他说见到你了呢。你们今年一起高考,下次见着的时候打个招呼,说不定可以相互鼓励下呢。”。
“我都不知道他的样子,见着了也不定认识呢”钟铃说。
“高高瘦瘦的呀,很英俊了。”晓兰笑说,“你呀,就知道埋头读死书,连我们大队的名人你都不认识呀。”
钟铃也笑:“哪像你了,跟他同班,沾光不少。”
钟晓兰是够沾光的,小学至初中一直跟谢宇奇同班,直到初中毕业后,谢宇奇上了廉中,她上了师范进修学校。
因了晓兰一句:“他说见到你了,你们见着也打个招呼,相互鼓励下。”钟铃在领准考证的时候,特意聆听谢宇奇的名字好在他站起来领证的时候把他认下来,可惜他坐得比较前面,老师念到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只一抬**,手一伸便拿到了,钟铃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那年因钟铃他们藉的镇由合浦县划归北海市管,他们藉的学生也全部得从合浦县城,赴北海参加高考,离开了平时学习作息的学校,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考试,别人都说,他们亏大了。钟铃第一次住宾馆,很不习惯。偏同舍的许霁看到宾馆里有电话兴奋异常,一个个地给其它宿舍的男生打电话,嘻嘻哈哈的,很让人嫌恶。那天钟铃背时事政治,许霁在一边嘻嘻个不停,心烦得很。忍不住了,便说:“许霁,你打完了么?打完了我也打一个。”
钟铃顺手拨了402,对方传来接通的声音时,钟铃才想起了402不知道住的谁,也不知道打给谁,只因为是堵气而打的,现在该说是找谁呢?一激灵,才想起男生中肯定有个谢宇奇,便道出了他的名字。管他在不在这个宿舍呢。
“哦,你等一下。”谁知道对方却如此回答,难道谢宇奇真的在那个宿舍?那就真的是巧了。
“喂?我是谢宇奇,你是哪位?”一个很磁性的声音。
钟铃一下子倒乱了方阵,只是一个堵气的电话,随便说起的一个名字,没想到还真让他接着了,最糟糕的是自己根本就没想过要跟他说些什么。
“我是钟铃,我听晓兰说你见过我,刚才领准考证时我也见到你了,跟你打声招呼。”钟铃一窘迫,只好说。说完就有些后悔,高考在前,大家都很忙很累,难道别人有心情跟她攀老乡么?别打扰了别人才好。于是便说,“祝你成功!”便匆匆挂了。
考完第一科语文回来,前脚才踏进门,电话便又响了,是谢宇奇:“语文考得怎么样?知道你语文一直很好,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一般,后面的那个家伙读题读出声音,好讨厌啊,作文都写不下。”钟铃还沉浸在上午那个读题读出声音的家伙的厌烦中,正找不到人诉苦,难道那家伙平时在班里就没人讨厌他那样么?怎么到了高考还没纠正过来?
“那你提醒他呀,说他影响了你。”
“提醒过了,没有用,他嘴巴上应得好好的,一会就又念了。我又不敢多跟他说话,怕监考老师以为我们作弊。”
“那你下午直接告诉监考老师好了。”
“嗯。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们房间号的?又怎么知道我语文好的?”
“昨天你拨过来时,有来电显示的呀。钟铃大作家的名声还有谁不知道呀!整个大队的人都知道。”对方突然很轻松地笑了起来。
“你别笑我了,你的名声才响呢。”钟铃不好意思起来。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怎么地,现在自己都沦为了一个高四生,还刚考了一场并不如意的语文试。
“嗬,不提那些事。下午调整心态考好政治,一起加油!”
“加油!”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每考完一科,都相互打电话问问情况,相互鼓劲。钟铃考试的时候,痛经难忍,做不出题目时就会想起谢宇奇的鼓励,于是便咬着牙继续做。直到后来,钟铃才想,谢宇奇让她在考试中老是想起,算是给她鼓励了呢?还是让她考试分了心了呢?谁知道呢。
回到学校是估分、填志愿。最后一天,三弟过来帮忙收拾行李,一起到食堂吃午饭时,看到餐桌上一个人对自己笑,便领着三弟一起坐下来。聊估分、聊志愿。那时候每个同学见着话题都是这个。

钟铃笑说:“我昨夜在小卖部买了瓶啤酒到海角亭上喝,醉了。决定从头到尾所有的志愿都填师范,谁叫我初四那年超出了中师10分都被踢了出来,害我高中要在H中读。这次我就不信这个邪。”其实钟铃心里清楚,估出来的这个成绩,不填师范,是没什么学校可填了。家里已经没有条件再让她读高五。一个高四,已经不堪重负了,对她,对家里都一样。
那人却说:“我都没怎么认真填,如果上不了医科大,我打算复读。”
咦?高四的人对复读还有那么轻松么?这多像去年她的口气呀,去年,她收到了师专的录取通知书,却一心只想考人大,便来到了廉中,开始了她的高四生涯。读过高四跟没读过高四的人,心情、口气上是完全不一样的。莫非,他不是他们班的?
待到吃完饭,大家都分别走了后,钟铃才问三弟:刚才,那人是不是谢宇奇?
这下轮到三弟惊异了:“我的姐姐,你是不是被烤糊了?你跟他说了那么久的话竟然不知道他是谁?你连我们大队的名人都不认识?”
“我只是不敢确认而已。说真的,还真没见过他呢。”钟铃又想起他领准考证时的那一个模糊的背影,又想起考完最后一科走出北中时那个阳光的笑脸,但是都很模糊。想着考试这几天在电话里,两个人似乎是很熟了,其实,也还是完全的陌生,刚才只顾着吃饭及说话,也没仔细看,估计下次再见着,也还是认不出来。
三弟帮她收拾了书籍行李,便先带着回去了,钟铃在后面还得去趟班主任那儿,留地址、留联系方式,以便成绩单、录取通知到了联系。从班主任那儿回来的路上,走过廉中的枫路,迎面又看到了一个灿烂的笑脸,对,这就是北中遇到的那个了,一模一样的笑意。于是,便站下来,跟他打招呼。站下来才发现要抬头看他,好高!嗬,没想到当年那个瘦瘦小小的穿着短裤头的谢宇奇这么高大俊朗,这么帅气了。男生变化真是大嗬。
8月19日,钟铃上午剥甘蔗叶回来,匆匆地吃过午餐便趁着家人午休的时候骑车前往红树根村,马上就要出发了,都还没来得及跟陈清泉道声别呢,也不知陈清泉在南中补了一年如何?也不知谢宇奇最后成绩如何?钟铃每年放假都要去红树根村,以前去找陈清泉,今年还加上了谢宇奇。
钟铃跟陈清泉的友谊非同一般。这得从小学时说起。钟铃的小学一二年级,是在村中的分校读的,因为他们村离大队远,大人每天忙着农活,没有时间接送孩子,所以便在村里起了两间泥砖房,向大队申请了一个老师,让一二年级的小的孩子在村里读。赵仁源老师便是这村中一二年级的唯一的老师,教完两个级所有的科目。听写的时候,赵老师就会站在两间教室的中间,说:一年级,太阳,二年级,懊悔。二年来,都是这样地听写,于是便有些平时没认真学习的,到听写的时候趁着老师顾不了两个级,翻书看,他们甚至把这个坏习惯带到了三年级。三年级后,他们便到大队的小学里上学了,所以大队里其它村的学生,一听是双水村的人,便带着一种鄙夷,尤其是听写的时候,总会有人在旁边幸灾乐祸:哈哈,又偷了又偷了,又是双水村的,一个,两个,全都是!哈哈哈!钟铃从来不翻书看,她一二年级的时候总是第一名,即使二年级那年整年都是背着妹妹上学也是第一名。钟铃三年级的时候得到了跟同村伙伴一样的声名,很让她羞愧、自卑,却又因自己不曾偷看过书而升出无限的孤傲。四年级的时候,班长兼少先队大队长的陈清泉在那天早操排队前,主动地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全班的同学同时也似乎得到了命令:此人从此可以跟我们一起玩。钟铃受宠若惊,从此待陈清泉为知己。陈清泉也似乎为了弥补过去一年对她的冷淡,待她更是超出其他同学的好,也就是这个时候起,钟铃才得已看到《少年文艺》这样的书籍。因此,1994年,钟铃第一次参加高考前,把远在南宁只是上夜校的陈清泉叫了回来跟她一同复习高考,她说服了校长让陈清泉在她们学校报名。后来她去了廉中,陈清泉去了南中。高考后还一直没见着呢。
两个女孩子见着,聊到考试,便聊到谢宇奇。甚是感慨若大一个大队,读到高中,便没几人,能够坚持到最后高考的,更是寥寥可数。于是大家同有一份读书之心的,便觉万分珍惜。于是便提议去谢宇奇家看看。
谢宇奇的家是几间泥砖房,中间有大大的天井,四周有围墙围着,像他们那儿的大多数人家一样,但是天井很干净,似乎,又跟大多数人家不一样。谢宇奇的母亲热情地把他们迎进谢宇奇的房间里。农村中常常这样,在外上学的孩子接待他们的朋友便是他们的房间兼书房,农村中没有条件给他们备另外的书房及客厅,钟铃家如此,陈清泉家如此,谢宇奇家也如此。按父母的意思,他们是不好打扰孩子们讨论学习上的事的,所以让他们在他们的小空间里讨论最合适。两个女孩子进到谢宇奇的房间里坐下时,谢宇奇的母亲却说谢宇奇去廉中报名复读了,成绩刚达到分数线,却没见录取通知书,今天去报名了,还没回来,你们坐着等等。谢宇奇的母亲说完便出去忙了。
钟铃跟陈清泉坐着无聊,便随意地打量起谢宇奇的书桌来。书桌上到处是书,靠近床的位置放着谢宇奇的高中毕业照,钟铃拿起来看,对照着照片后的名字,找到了谢宇奇,终于肆无忌惮地端详起来,这次,总算是把他的轮廓、五官记住了,下次再见着的时候,总该不会是认不出来了。陈清泉说,我们虽同在一个村,但是这几年我在南宁,后来又补习,也极少见着他,没想到都长这么帅气了,乍一看都不像我们村的人了,果然有廉中生的气质。廉中生的气质,大概就是带着些洒脱不羁,带着一些书卷气吧?反正就是那样一种感觉,说不清。
桌上放着一信笺,信笺上写有一首诗:
我不去想
能否成功
既然选择了远方
便只顾风雨兼程
我不去想
能否赢得爱情
既然忠情于玫瑰
就勇敢地吐露真诚
我不去想
身后会不会袭来寒风冷雨
既然目标是地平线
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我不去想
未来是平坦还是泥泞
只要热爱生命
一切
都在意料之中
钟铃当时没认出这是汪国真的《热爱生命》,心想,没想到,他还在写诗,而且是在高考后这样让人心慌的等待的日子里写诗,真不愧是当年大家仰慕的才子。钟铃在初中的时候还着了魔般地看三毛看席慕蓉,高中后,几乎,就只有高考了。于是便从心底里羡慕起谢宇奇来,他居然,还可以写诗!都说廉中出奇才、怪才,看来是真的不假。
等了半天,没见谢宇奇回来,想着家中父母兄弟要开始下午的农活了,便撕下一信笺,开始给他留言。在称呼那儿,钟铃停留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晓兰他们都直称他为“老谢”,据说他们同学都对他一个称呼:老谢,可是钟铃又觉得自己还没跟他熟到同学的那种程度,不便称“老谢”,而且自己本就比他高二届,按正常起码比他大二岁,更是不好意思在其姓前用个“老”字。但是他们那一带,大家似乎都没有习惯叫人的全名,尤其是三个字的。比如她的小学一二年级老师,全村人都叫他仁源。她叫陈清泉叫“清泉”,别人称她“阿铃”或者“铃”,都习惯了。单写一个“谢”字或者“奇”字或者“宇奇”,更是邪乎,想想,唯有叫全称,才最不让人遐想,出外读书的人,也就不在乎村里的这些礼节称呼了,同学老师之间,不就常称全称么?于是,便开始写:
谢宇奇:
见信好!
今日来过,却听说你去廉中报名复读了,对于你考出了比我还高的成绩却没有被录取,甚憾。但你早说过,上不了医科大,就复读,想来,这一切,也都在你的意料之中,应该不会太难过吧?以你的资质,是应该上更好的大学的,明年的这个时候,一定是你大丰收的日子。期盼。
我终于还是再次拿到Z师专中文系的通知,看来,是命归我要在Z师专读完我的大学的,既然命运如此安排,我就认了吧。只是对不起众亲友,想着你在考试期间的鼓励,甚是羞愧,辜负了大家的一片心意了。还好还是中文系,也还算是自己喜欢的专业。
看到你的诗了,写得真好!真没想到你这个理科生,还会写诗,而且还写得那么好,看来当年张校长召集我们向你学习,还真的不是随便号召的。都说廉中出奇才怪才,今日果然领略。我自上高中后,心中只有高考,虽是文科生,都几年不曾知诗书味了呢。一笑。以后写有新的作品,一定记得给我看。
明天就要启程了,就此道别。
祝好!
钟铃
1995年8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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