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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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京,天华帝国的都城,500年前,柳氏先祖在此建国,自此以后兵戈不兴,这里从未受到战争的摧残,因此几个世纪来一直保持着她的雍容与华贵。
时值天元历550年,柳氏传国至今已经是第十五代了,当今皇帝乃是号称仁和帝的柳盈川。他确实无负仁和之名,自登基后,轻徭薄税,鼓励生产,废除严厉的刑法,因此商旅云集,人民富足,百业振兴,短短的30年间,中京人口增加到800万,是其他城市所远远不及的。
中京,不仅是大陆的经济中心,而且更是政治中心,文化中心,作为大陆各国的共主,天华帝国每年都会接受各国的进贡与朝觐。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异国人在街头留连,据说有些国家的国王因为羡慕中京的繁华,居然数年不归,天华为了显示泱泱大国的风范,特由礼部专设国宾处,款待远方的贵客而不收分文。
中京还有“魔法之都’的美誉,因为当年魔法的祖师柳天云就是柳氏皇族,当他确立了魔法的基本体系后,就在中京城建立了魔法公会,一方面培养人才,致力于将魔法传播到世界各地,使它真正造福于人类,另一方面为了确保大陆的和平,魔法公会超越了国界的限制,以维护大陆和平为己任。而它的标志性建筑“象牙塔”,就成为魔法公会的代称。
如今,魔法行会的分支机构已经遍及大陆各地,他们在当地开办学院,教授魔法,为大陆培养各层次的人才,真正实现了魔法服务于人类的目的。而这些行会在组织上接受流云塔的统一领导,各行会的主席也由“象牙塔”来任命。而象牙塔的主席也被人们戏称“未加冕的教皇”,他是大陆上魔法师们的统一领袖。
这一天,中京城似乎比往日更为热闹,街上人山人海,行人几乎寸步难行,原来象牙塔五年一度召开的少年魔法师大赛将要在这里举行,因此,造成了中京城空前的拥挤。
据说,获取优胜的人,将获准进入象牙塔修习更为高深的魔法,但是选拔过程却极为严格,许多人甚至连进入比赛的都得不到,首先要经过极为大魔法师的亲自挑选,方获得比赛资格,这也就是说,千人中只有不到一百个地幸运儿能参加比赛。
最后比赛的前八名,将经过魔法公会的主席大人认可,方能正式进入象牙塔。
对于修习魔法的人来说,这是一个梦寐以求的机遇。因此,大陆各国修习魔法的人蜂拥而至,就算毫无希望获胜,至少也能汲取经验,就算没有资格参赛,能旁观也是好的。最不济,也可以作为人生的一段有价值的回忆。
一时间,中京城人满为患。大大小小的客栈都塞满了人,已经不能用“住”这个字了,只要有立锥之地就已经很不错了。
…………
柳随风艰难地随着人流移动,窒息的空气快要让自己晕倒,而周围人发出的汗味也要让他快要呕吐,现在他也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原指望进城后能够找个客栈住下,现在看来已经是不可能了,拥挤的闹市让自己能有个歇脚的地方就不错了。
几天来连续不断地赶路,已经让他的骨头几乎散了架。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陷入人流中而无法脱身,完全迷失了方向。
不远处酒旗招扬,似乎是个客栈,柳随风心中一喜,也许,要不了多久,自己就可以洗去一身疲惫,舒舒服服,等着几天后的比赛。
“让开,让开”,一个声音大叫着,他抬头望去,只见前面的人如潮水般纷纷往两边散去,分开中间的一条道,看清楚了,原来是一辆马车在狂奔,车夫拼命拉住缰绳,但是那匹发狂的马仍然绷紧着脖子,依旧往前冲。
柳随风急忙闪在一边,一股劲风扑面而过。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女孩子的惊叫声传入耳中,“父亲……”。
“呜呜…”紧接着,哭泣声在身后响起,柳随风心里一阵哆嗦,这是一种接近于神经质的反应。
哭声,那13年前的哭声,似乎依然响彻在耳边,那时他不过是个8岁的孩子,也是在那长街之上,一群蒙面黑衣人突然跳了出来,拦住他他们的车队,猝不及防下,车夫全部被弓箭射杀,在慌乱中,侍卫们簇拥着他和父母边战边退,但是这群人实在高强,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少,当最后一名侍卫倒下,黑衣人围住了他们,带着狰狞的笑,逼近着他们。这时,父亲挡在前面,用颤抖的声音试图说服这群凶残的杀手,愿用金钱换回生命,但是那群恶贼笑得更厉害了,其中他们的头目冷冷道:“你想给我们的,我们不要;我想要的,你却一定不肯给。所以我要亲自来拿。”父亲听出了他的声音,苦笑道:“原来是你,你要的我确实不能给你,但是你可以抢到,但总有一天,你会还给我们。”说完,转过头去,朝着母亲苦笑道:“王妃,你知道他是谁吗?这就是我一直信任有加的张浚宰相,哈哈……”,“还不动手?”那奸贼一声断喝,转眼间,父亲身首异处,当时他吓呆了,几乎晕了过去,他至亲至敬的父亲,头颅向天,苦涩的笑意依然凝滞在脸上。母亲扑了过去,搂着父亲的身子抱头痛哭,寒光又一闪,他从此成了孤儿,接着一阵痛彻心肺,钢刀插过了后背,然后他就没了感觉。
“父亲,父亲,呜呜…….”
这是他最后的记忆…………
“呜呜…”,是自己的声音吗?那冰冷的街头,父亲最后的微笑…他时刻未曾忘记…一直在他的噩梦里。
身边那如潮水般的声浪让他有种不知身在何地的感觉,一切都渐渐地远去了,他回过神来。
眼前都是人。
可他依然感到很冷。
他轻轻拨开围观的人群,眼前的一切让他心在颤抖,那殷红的血,红的刺眼,一个小女孩伏在地上,放声痛哭,然而她所哭诉的人已经躺在微温的血泊里,已经无声无息,永远听不到生者的召唤了。
忽听到身后有人道:“真是作孽啊!这群混蛋在京城横行无忌,怎么也没人管管啊?”
有人应道:“老兄,你知道肇事者是谁?”
“不就是临江国的那群恶霸!在我们国家白吃白住,还到处惹事生非。”
“难道就没人管管?”
“管?连我们的皇帝都不敢管他们?”
“喂,小声点……”
柳随风心中大奇,要知道天华帝国的君主乃是云梦大陆的共主,换言之,就连临江王自己,尽管在临江国内是老大,到了这里也不过是皇帝的臣子。为何皇帝会惧怕他们,这其中必有缘由。
“听说刑部多次上奏,要求将这些肇事者缉拿,但是却被皇上压下了。唉,堂堂上国居然让人在眼皮底下欺负。”那人压低了声音。
“可不是吗?”另一个也深有感触。
“到底为什么啊?”
“好像是怕这些蛮邦脱离帝国吧。”
“怕什么,他们前脚敢独立,咱们后脚就把军队开过去。”
“你老兄说得倒轻巧。”
柳随风暗道,原来如此,柳盈川这个天华帝国的皇帝做得还真辛苦啊。不过他懦弱无能,对他国“和”,对百姓这样“任”,难怪叫“仁和帝”了,柳随风心中冷笑道。他知道自己这样想,对这位致力于内政的皇帝来说不公平,可是自己永远无法原谅他默认篡国的张浚为正统,任其宣布原柳氏政权昏庸黑暗,应彻底结束。此仇此恨同样不可原谅。
“呜……呜…”小女孩的哭声渐渐断断续续,声音也已经呜咽,柳随风心下黯然,同是天涯沦落人,她身上依稀可以找到当年的自己,只不过自己更惨罢了,他缓步走上前去,轻轻挽起她的手臂。
那女孩抬起头来,零乱的头发和着泪水贴在脸庞上,头发没遮住的地方很白皙,一双灵动的眼睛此时罩上了迷离的云雾。柳随风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弯下腰去,抱起了血淋淋的尸体,轻言道:“走吧。”

人群自动地为他们让开一条道来,那女孩子无言地跟着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让她不知所措,几乎麻木了。
柳随风也不管千百双眼睛注视着自己,寻着来时的方向往城外走去。他知道目前唯一能作的就是让她的亲人入土为安。远远离开这个喧嚣的闹市。
城外,迷雾森林。
女孩儿跪在坟前,默默无言,泪水已经流尽,剩下的就是心中无尽的悲哀,天地茫茫,何处是自己的归程?
柳随风无言,他内心抽搐起来,那段尘封的记忆又浮现在眼前…
他陷入了噩梦之中,意识依然不清,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如梦如幻,胸口的恶痛是那么明显地感觉得到,甚至微微移动身体都会带来那种快被撕裂的痛苦,然而这一切,还及不上他心里的伤痛,从此,茫茫天地间,只剩下自己承受着这无穷无尽的悲哀与苦痛,往日的富贵,与都已随风而去。为什么我还死不了?难道还要让我活着继续受罪?
他只有这一个念头。
当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父亲的侍卫陈与义,曾经教过他剑术的陈叔叔。
然而他也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头上包扎着绷带,半张脸都蒙在纱布里,他没有惊动他。
他现在知道自己没有死,从死神的魔掌下逃脱,可是他宁愿自己死了,与其活着受着那无穷无尽的苦难,不如与父母一道走,他胸口上那呼吸时都能带来的剧痛,为自己的想法带来了最好的注解。
他在床上躺了一年,稍微的移动对他来说,是一种炼狱般的折磨,他的伤口不在别处,正在他的肺叶上,一剑刺穿,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还能活着。
他的陈叔叔却只躺了一天,就挣扎着怕了起来,拖着断臂,睁着一只眼睛,出门去了,回来时还带着野果子,要么是一只野兔,从没有空手回来,有一次,他去了很久,一天后一瘸一拐地回来,脸上全是血迹,是他本来受伤的脸更加丑恶,但是这张丑脸在他看来却是天使的面庞。
陈叔叔知道自己不能动,每次都把食物研碎,然后一点一点,一勺勺地喂他。
他心中的感动已经让自己无法承受了,但他一句话也没说,他知道,真正感激的话是说不出口的。
后来陈叔叔头上的伤口终于痊愈了,从解下的面纱里,他才知道,陈叔叔脑袋中了一刀,伤痕直滑过大半个脑袋,那刺眼的疤痕让人毛骨悚然,好像是老天在他的脸上信笔涂鸦。他象自己一样,是个本不应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但对于他而言,能活着是幸运的,然而是不幸的。
一年的时间里,他卧在床上,无法移动,每天都是陈叔叔帮他轻轻擦洗,喂他吃饭。
终于有一天,他可以动了,虽然身体只能微微移动,但是已经不再似往日那样通彻心肺了。慢慢的,他能起身了,首次走出了那间破屋,然而这已经五年后的事,不是他已经非常感谢老天的厚待了。
外面轻轻的风,让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然而那种呼吸间撕扯心肺的感觉,让他又重新回到地狱。
但是他可以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用皮肤去感觉,用鼻子去嗅,这里的确有生命的存在。
这是一个清幽的山谷,只有他和陈叔叔两个人。那四面高耸入云的群峰,阻隔了与尘世的往来。
后来,他恢复的很快,但是他永远不能向正常人那样呼吸了,一旦呼吸太快,那种疼痛的感觉让他心惊,甚至晕厥过去,如果按照弱者的定义来说,他是一个弱者中的弱者。
幸好长于剑术的陈叔叔也会少许魔法,其实在云梦大陆上,剑术和魔法往往是不可分的,虽说,两者都精通很难,因为很难有人能同时达到力量与精神的绝对强大,但是以一项为主,另一项为辅,却是能够有所补助。而陈叔叔作为父亲手下的一等侍卫,自然是两者兼修。
自己从小就随陈叔叔修习剑术,而且颇有天分,连东平王国的剑术大师卢彝见到自己,就曾断言,在剑道上他必将成一代大家。但是现在一切都休提了,在微风中颤抖的羸弱身体是不可能体现剑道的刚猛与迅捷的。但是,如果是魔法就不同了。
于是,陈叔叔时常教他那些提升灵力的方法,虽然与强身健体无补,但起码能保护自己,几年下来,别的进步没有,他发现自己的毅力倒是练的无比坚韧,心境已经由地狱里的绝望,到充满着活下去的信心,陈叔叔对他的进步,非常吃惊,只好苦笑着说,自己的水平可以当他的师父了。
18岁的时候,他已经长成了一个俊美的少年,那种病态的美,让人心碎。
那种剧烈的痛苦依旧伴随着他,只要稍作激烈一点的动作,那种熟悉的疼痛马上又会回味一次,更恶劣的将会晕厥。不过老天已经够厚待他了,他满足。
有一天,陈叔叔告诉他,18岁的男孩子已经是大人了,到外面去闯闯了,没有人会认出死人的,何况已经10年了。
他无语。陈叔叔对他的反应已经习以为常了,不说话就是同意,一把火将草屋烧了,在熊熊的火光中,他知道自己将与过去告别。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
三年过去了,他与陈叔叔的足迹遍及了整个云梦大陆,也见识了人间的冷暖,陈叔叔的那张脸常常招致人们的白眼,可是只有他知道,人们的眼睛都瞎了,那本是人世间最美丽的面孔。
几年的风霜让这棵瘦小的树渐渐成长起来,慢慢泛青,发绿。他与这个人间又有了联系。
天华的确繁荣,可是在这种繁荣下面仍有阴影,每天河道上运往京城的漕粮,压得船舷低低的,可是路边仍有饥饿的贫民,绫罗绸缎把街上的树缠得像是在过春天,可是在凛冽的寒风里,仍然有人在瑟瑟发抖,对此,他无言,天道不公,自有人替天行道,也许,这个人是自己…
就在几个月前,他们在天华与临江的边境上分手了,他也没问原因,陈叔叔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临行时,陈叔叔交给他50两银子,让他去中京城参加少年魔法师大赛,“去吧,那里一定有治病的良方。”陈叔叔道,“量力而行,上天站在你的一边。”
他苦笑,但他始终没有一句话说,只是默默看着叔叔的背影,一种从未有的孤独感涌上心头。
所有的思绪涌上心头,一切都历历在目,每次回忆起来犹同发生在昨天,印象是那样的明晰。他早已经抛弃了语言,只任凭那思绪在漫无边际地驰骋。
柳随风立在她身后,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她微微颤抖的身躯,就像秋风中的落叶。
“大哥”,柳随风无言地注视着眼前与他有同样命运的小姑娘。
小姑娘避开他的目光,低头道:“谢谢你,我要走了?”
柳随风闻言,不禁涌起惆怅之意。萍聚萍散,总有那分离的一刻。
“你要回家吗?我送你。”柳随风道。
小女孩苦笑道:“家?家在哪里?”那凄美的笑容让人心碎。原来她一直随着父亲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父亲一去,自己又能何去何从?
柳随风心中一痛,“跟我一样,孤儿…….可怜的孩子。”天,你为何如此残忍?他不禁仰天长啸,那内心深处的不平之声化为对苍天的控诉。
“你不要走,你有家,你的家里有一个亲人,那就是我,你大哥。”
这一天,是天元历550年六月十四日。楚飘零与柳随风在中京城结识,那一年,柳随风21岁,楚飘零才1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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