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长春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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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观道嗣法宗师岐晖长居终南山,出入于京师大内,自不必说,清微派嗣法宗师王远知、正一派嗣法宗师张应韶、灵宝派简寂先生与天下道家诸宗派掌门多在世间往来,玄奘等人大都认识,唯独葛洪这位灵宝传箓嗣法宗师闭关已垂百年,足迹不到凡尘,今日逢六十年一度丹元嘉会,方才开关,休说玄奘等年青僧人不认识,就是嘉祥、智者等年过百岁的佛门耆宿,也都从未见过这位当今道门名声最盛的抱朴真人。
一众僧人打量这抱朴真人,见他穿一领葛袍,苍形古貌,两道长眉垂下双肩,却浑然漆黑,不见丝毫斑白,端然凝坐,气度俨然,其余各派宗师高士或黄衣、或青衣、或紫衣,都是眉朗目秀,顾盼精神,一派仙风道骨,其中又有黄衣女真一人,与岐晖、葛洪等人并坐一处,身边带了一名十**岁的小道士,众僧都不认识这女真,但既能与诸大宗师同列,想来绝非常人,众僧抿了一口清茗,且举目而观。
楼观道向不参与诸派论道斗法,因此丹元大会向来便由楼观宗师主持,众人坐定,都把眼来看岐晖。岐晖微微一笑,轻摇麈尾,朗声吟道:“六龙齐驾得升乾,须觉潜通造化权。”王远知接道:“真道每吟秋月澹,至言长运碧波寒。”张应韶接道:“昼乘白虎游三岛,夜顶金冠立古坛。”葛洪手抚须髯,含笑结句:“一载已成千岁药,谁人将袖染尘寰。”王远知、张应韶听了,心中不乐:你这老道,你这是讥讽我等兀自在尘世中打滚,不能霞举飞升么?耳边岐晖已宣布论道开始。
论道不涉神通法术,无非是些纸上谈经,玄之又玄的道理,群道人摇头晃脑,吟诗作歌,互相批驳,不亦乐乎,却往往是谁也说服不了谁,空自争得脸红耳赤,众僧看了,不禁莞尔而笑。
论道三日已毕,终究是三大宗坛门下弟子正法源流,见识高人一等,兼之人多势众,其他小宗派哪里辩得过他们,只有愤愤而已,不过论道终究只是口言,不过循例而已,并不能真正见出优劣,终究还是要在手底下见出真章,岐晖为大会主持,也不过略略指点评论几句而已。
自第四日开始,便要斗法了。当今天下道门,除了楼观道以玄都法脉自居外,不论大宗小宗,都是昆仑山玉虚宫支派,认真说起来,都是一教所传,因此上代祖师立有严规,斗法只定优劣,不可互相残害,若有互害之事,天下道门可共击之。
因为有这样的规矩,所以这丹元斗法颇有别开生面,别出蹊径之处。崇真宫广场之前,参与斗法的道门各派精英足有五六千之众,岐晖将一面小小铜钟执在手中,轻轻一击,一声清响。场上数千道人手抚双膝,端坐不动,身躯却都飘了起来,离地约有三尺,就那么悬空而浮,瞑目入定。
这一坐就要坐上七日之久,不但考校心性定力,抑且悬空端坐,十分耗费法力,因此此举看似平淡无奇,但能挺过七日不动不落地的,往往还不到十分之一。
和尚们虽不需悬空打坐,却也要陪着群道人枯坐,好在参禅入定,本来就是佛门日常功课,自然难不倒这些来观礼的高僧,众僧合掌齐颂:“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也都垂眉趺坐,入定去了。
数千僧道垂帘默坐,再无一人说话,崇真宫前一片静寂,与前一日气氛迥然有异。
日落月升,月落日升,不觉三日过去,广场上响起了啪、啪的微声,却是有道人已经支持不住,落下地面,落地道人满面羞惭,悄悄出了人群,到东首观礼台上就座。
到得第四日,第五日,落地之声更是此起彼落,络绎不绝,东首观礼台上黑压压坐了一片,足有四五千人,第六日清晨开始,落地之声却又少了,只因这时场中已多半是清微、正一、灵宝三派精英与一些小宗派的掌门、长老而已,这些人已初登天人合一之境,体内法力生生不息,纯是这般浮空端坐,休说是七日,便是一个月、两个月也不觉疲累。
第七日正午,岐晖轻击玉罄,第一轮斗法便告结束,尹文操点算人数,此刻场上共剩六百零六人,其中灵宝派二百一十八人,清微派一百八十一人,正一派一百七十七人,其余北帝派、重玄派、高玄派、升玄派等掌门长老合共才三十人,那黄衣女真与身边小道士却也赫然在列。
这第一轮斗法浮空定,终究还是灵宝派胜出,清微、正一紧随其后,又是千年不变的三坛鼎立的局面,其余宗派大感沮丧,观礼台上的道士们自然更是羞愧难当。
葛洪与简寂环顾场中,眼角都是笑盈盈的,张应韶、王远知鼻底轻哼,更是不忿。
第二轮比较的却是花开顷刻,移转四时的神通,只见灵宝、清微、正一三派弟子起身走到广场中央,齐齐张开手掌,掌中便各有奇花生出,开枝散叶,慢慢盛开,或梅或莲、或兰或菊,或陀罗,或曼珠,或一朵,或二朵,或三朵,或五朵,或七朵,一时间崇真宫前异香馥郁,彩色烂漫,与日争辉。
北帝派掌门邓紫阳、重玄派掌门成玄英等人见了,浩然长叹,心灰意冷,只因以他们一派掌门之尊,百余年精修的功力,掌上最多也不过能生花七朵,每朵不过尺余方圆,而此刻广场之上,掌上持花七朵者不下百人,朵朵流光溢彩,有的更是有车**小,他们自知不及,叹息数声,站起身来,也不入场比试,自己率门中长老走到场边观礼台上去了。
西首观礼台上,玄奘与众僧看了道门这般奇术,神色变幻不定,额上都有冷汗——只因当今中土佛门,务求清净解脱,不重神通异法,对道士们今日显露的这等声色神通,颇有不屑之意;然而不屑归不屑,当今佛门会这般异术者,屈指算来,也不过十二三人而已,三十年后莲华斗法之时,却要如何应对?
众僧正在思量,场中忽有人朗声长笑:“此小术耳,何足道哉!听我道来:头角苍浪声似钟,貌如冰雪骨如松。匣中宝剑时频吼,袖里金锤逞露风。会饮酒时为伴侣,能行诗句便参同。来年定赴蓬莱会,骑个生狞九色龙。”众僧抬头看去,见黄衣女真身边那少年道士站起身来,长笑不已。王远知弟子潘师正脸色微变,冷笑道:“道友好大口气,便是南溟师伯,却也不曾出过如此大言呢。”——原来那女真乃是黄龙派南溟夫人,论行辈还在王远知等人之上,只是黄龙派僻处南海,向来收徒极稀,自春秋以来,不过二三传而已,每传往往相隔五六百年,自知力微,所以每次丹元大会,只是演法论经,并不当风出头。这少年道士吕岩此刻作为却是大违常态了。
葛洪双目精光暴涨,深深注视吕岩,眉头一轩,转头对南溟夫人道:“此子英华内蕴,一身道行竟似不在我徒简寂之下,看来道兄此次是有备而来,要与我灵宝宗门争这总领之位了?”南溟夫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我黄龙派也是玉虚正法,难道没有资格与贵派相争么?”葛洪一时语塞——黄龙派乃玉虚正仙黄龙真人在人间法脉,非小宗支派可比,若说资格,自然是有的,只是黄龙派人丁微薄,千余年来几乎从未真正参与过玉符灵图之争,众人已是渐渐忘了世间还有黄龙真人这一脉亲传了。葛洪被南溟夫人一语噎了回去,强笑数声道:“自然是有的,自然是有的。”不再言语,只抬眼观看场中。
只见吕岩听了潘师正冷言讥刺,并不理会,只将衣袖左右一挥,崇真宫前千万奇花,一时俱化为烟尘,纷然散去,众弟子不禁出声惊呼。
潘师正脸色大变,双掌扬起,身躯滴溜溜转了一个圈,向东、南、西、北各击出三十六掌,收回双掌,右手五指抹额,诵道:“九气苍精,太昊之灵。发生万物,草木同荣。”拔出背后长剑,向天一指,轰然一声,霎时间场上万花竞放,欣欣向荣,众人犹如置身花海,清微弟子纷纷鼓掌赞颂,王远知虽然不动声色,心中也不自禁有自得之意。
吕岩一笑,也将长剑拔出,向空一指,也不见他书符颂咒,顷刻间凌云峰头彤云四合,朔风劲吹,满天上大雪纷扬,场中奇寒彻骨,积雪三尺。吕岩转回长剑,缓缓绕身划了个圈,只见云开日出,骄阳似火,积雪尽化为黄沙,热浪滚滚,扑面而来,片刻工夫,便经奇寒酷热,那些花儿如何禁得起,须臾萎败下去。
潘师正心神剧震,他是王远知得意弟子,将来要接清微宗主,岂甘就此在天下道门之前认输?只见他大喝一声,横过长剑,咬破舌尖,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在剑上,随即将长剑向东、西、南、北各指一指,晴空中似有春雷震动,接连数响,花朵纷纭,挣破黄沙,复又长将出来。
吕岩笑道:“弩末余威,何足道哉?”向前一步步走来,每走一步,场中酷热便添一分,到了第七步上,广场上似有无形大火熊熊燃烧,奇热如炙,那些花儿纷纷枯焦,随即化为灰烬,灵宝、清微、正一三派弟子中道行稍低者已抵受不住,纷纷退出圈外。潘师正首当其冲,不由得“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向后便倒,他的师弟叶法善、罗公远连忙从左右抢上,扶住潘师正,带回场边,用丹药医治。
王远知心中怒极,高声道:“我道门各宗斗法,向来点到即止,分出优劣便罢,这位吕道友行法何以这般霸道!”吕岩收了法,异象消弭,复归清凉,道:“师叔何必动怒?非是岩不知分寸,实在是适才高下已分,潘道兄却还要强自争持,岩不得不应耳,请师叔明鉴。”王远知哼了一声,转头向岐晖道:“请岐道兄分判。”岐晖沉吟道:“吕道友,你所言倒也有理,只是终究不知收束,强横了点,务要留神。”吕岩应声称是,王远知余怒不息,却不好再说什么。
潘师正乃清微门下第一高弟,他既已败了,清微门下弟子虽多,却已无人是吕岩敌手,葛洪道向南溟夫人道:“道兄果然收得好徒弟。”南溟夫人道:“灵宝一门,独占玉符灵图,时日已然够长了。”葛洪道:“道无长短,法有高下。”提气吩咐道:“简寂,吕道友妙法惊人,你去和他印证一番,也不枉了修道一场。”简寂站起身来,飘然下场。
简寂入场,两人互相一礼,道:“道兄请了。”正欲各展手段,忽听天外歌声朗朗:
“青天莫起浮云障,云起青天遮万象。
万象森罗镇百邪,光明不显邪魔王。
我初开廓天地清,万户千门歌太平。
有时一片黑云起,九窍百骸俱不宁。
是以长教慧风烈,三界十方飘荡彻。
云散虚空体自真,自然现出家家月。
月下方堪把笛吹,一声响亮镇华夷。
惊起东方玉童子,倒骑白鹿如星驰。
逡巡别转一般乐,也非笙兮也非角。
三尺云璈十二徽,历劫年中混元断。……”
歌声浩荡,排空而来,气概不凡,有涵容天地之胸襟,直上九重之志气。简寂、吕岩愕然抬头,崇真宫前万道千僧,讶然不已。只听得歌声一顿,崇真宫上方紫气如龙翻腾,一名道士足踏虚空,现出身形,青袍芒履,长须如漆,纷然飞扬脑后。葛洪、岐晖、王远知、张应韶、南溟夫人抬头看这名道人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那道人顶上三花聚合,隐现无常,流转不已。
三花聚顶,已非地仙,乃是天仙,葛洪四百年苦修,近百年来更是仗着碧落空歌图,闭关凝炼,一举突破地仙境界,初窥天仙门径,行将飞升,却也终究不过是初窥而已,渊默入定之时也能现出三花,但决不能如这道人般自然而然,长现不散,王远知、张应韶、南溟夫人、岐晖、简寂道行尚差葛洪一筹,徘徊地仙不上,那是更加做不到了。
这道人道行如此高深,众人相顾示意,都轻轻摇头,显是无人见过这道人,心中惊讶更甚,葛洪高声喊道:“道友何方高人,来我阁皂山有何示下?”那道人在空中躬身稽首:“贫道长春子丘处机,乃全真门下,闻众位道友在此论道,特来一会。”
全真门下?长春子?怎地从未听说过?葛洪又道:“我等在此,并无别事,只是宗门论道,以定魁首而已,道友远来,请到东首观礼台上就座。”丘处机摇头笑道:“贫道此来就是为此盛会,焉有端坐观礼之理?”葛洪吃了一惊,简寂道:“莫非道长也有意于玉符灵图?”丘处机道:“不敢,贫道数百年来山中潜修,不知天地之大,今日闻得众位高人齐聚此间,心中欢喜,便想来向众位高人请教一番,不知诸位宗师肯垂手赐教否?”简寂一惊,未曾答话,葛洪道:“道友三花现顶,入道已深,我等区区道行,何劳道友在念?”丘处机道:“大宗师如此谦抑,莫非不肯指教么?”葛洪沉吟不语,场中吕岩喝道:“哪里来的野道士,辄敢闯来,搅我宗门盛会?”提剑踏上空中,剑尖连颤数颤,吐出一道青蛇也似的光芒,便向那道人缠去。南溟夫人急忙叫道:“洞宾不可莽撞!”只见那道人哈哈大笑,将大袖一振,那青蛇纷然粉碎,吕岩胸口如遭铁锤重击,踉踉跄跄晃了几晃,从空中一跤跌下。南溟夫人飞身而起,便来抱吕岩身躯,只见那道人垂头道:“少年人材质不错,惜乎入错了门户。”左袖挥出,便向南溟夫人道人击下,右袖迎风张开,向吕岩身躯兜来。只听得霹雳一声滚响,满天上流云翻涌,南溟夫人身躯向外翻出数里,立在层层乱云之中,脸色煞白;那道人右袖一伸一卷,吕岩身躯已然消失,想是已被道人以袖里乾坤的手段收去。

南溟夫人见他掳去自己弟子,心中怒恨,仰天一声长啸,正欲再展神通,只听葛洪叫道:“南溟道兄且慢,待贫道与这位道长说话。”南溟夫人哼一声,且按剑不动,听葛洪如何对答。
葛洪站起身来,身形不动,足下云气腾腾,升上空中,王远知、张应韶、岐晖与简寂、尹文操、叶法善、罗公远、司马承桢、李清等人也相继腾云凌虚,站在葛洪左右。
葛洪两道漆黑长眉飞将起来,在空中舞动不已,两目中精光暴射,森然道:“长春道友,请将我阐门弟子交还,万事甘休,不然,贫道等虽然不才,却也薄有几分法力,断不能容道友妄为。”南溟夫人听他这样说,倒是大出意外,料不到平日里数大宗坛勾心斗角,明争暗斗,自己适才也曾出言不逊,这当口见了外敌,这抱朴真人却仍然以南溟弟子为念,真个是宗师气度。
南溟夫人心下过意不去,王远知、张应韶也暗暗佩服,众人都道:“葛真人方才所言,便是我等意思,请长春道友交还我教下弟子。”岐晖却皱眉不语,只因这道人这番出手,紫气缭绕,祥光回旋,竟隐隐是自己一脉玄都紫府的法门,十分正大磅礴,决非旁门一流。
难道这长春子竟是我楼观道中哪位前辈不成?丘处机之名却不曾听说过啊。
岐晖心中思疑,只听丘处机笑道:“众位宗师要出手指教,正是处机夙愿,处机焉敢推辞。”葛洪怒道:“道友是坚持与我等为敌?”丘处机道:“不敢,便请宗师指点。”葛洪怒极反笑:“好,好,好!”自怀中取出三幅卷轴,对王远知和张应韶道:“两位道兄,此人道行深不可测,远在我等之上,这是灵宝三图,请张道兄持始青变化图,王道兄持碧落空歌图,贫道自持大浮黎土图,南溟道兄与岐晖道兄为我等辅弼,定要困住此人,逼他交出我教下弟子。”灵宝三图,自来唯道门领袖方可持有,灵宝派独占三图三个甲子,王远知、张应韶等人今年不过二百多岁,还从未见过这三张宝图,接过灵图,反复摩挲,心情十分激动,但又不免困惑:“此人道行虽高,但葛道兄已入天仙之境,又有玉符灵图在手,难道还敌不过他?”葛洪摇头道:“我不及他多矣,依贫道看来,便是我等数人合力,也未见得胜负如何呢,请各位道兄速速凝神对敌才是。”王远知、张应韶心中仍旧不以为然,托定始青、碧落二图,占了人、天二位,葛洪持大浮黎土图,占了地位,简寂持剑为他翼护,岐晖护持王远知、南溟夫人护持张应韶,六人以三才方位立定。
丘处机看着他六人对答布置,笑吟吟的好整以暇,并不着急。葛洪六人立定,葛洪道:“长春道友,你可小心了。”丘处机道:“正要看宗师施展**。”葛洪将大浮黎土图一抖,刹那间莽莽苍苍,荒原无际,无穷元气勃勃而来,自葛洪涌泉**中冲入全身,一霎时来回振荡了千万次,葛洪发声长啸,两道长眉陡然伸出百千丈,如两头苍龙般,向道人拦腰卷来,丘处机笑道:“大浮黎土图果然不凡。”拔出长剑,迎风斩来,登时满空毛发披拂,纷纷散落,只是断而复聚,依然夭矫翻腾,来回缠绞不已,一时难分难解,只见四面山川起伏,旋流飞转,水云漠漠,将丘处机裹住,只是任葛洪如何催运真元,却不能近丘处机之身。
王远知见状,将碧落空歌图展开,苍茫大浮黎土上方即刻有万千星辰,闪烁明灭。王远知垂眉观心,执剑当胸,左手掐云雷诀,一字一字念道:“弟子奉宣玉虚,禀教青华:足济水火,体法乾坤,坚刚励百炼之锋,雪刃涵七星之象。指天而妖星殒晦,召雷而紫电飞腾。吾今仗握叱妖氛,三界鬼神皆指摄,一挥万里总澄清,地境邪精俱绝灭。”举剑向天一指,碧落空歌图翩然飞起,化入虚空。
数百里方圆内星辰流转,急速涌动汇聚,众人上方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而繁复的符纹,缓缓旋转,王远知举剑向天,星纹符箓中便有一道极强烈的星光落下,王远知用剑尖一引,玉柱也似的星光向丘处机直射而来,丘处机长笑不已:“五眼元同体,三身共一枝,寸心无我后,圆觉照空时。”顶上白浪微微,三朵青花绕身飞旋翻腾不已,将那星光稳稳接住。
张应韶见葛洪、王远知二人仗着灵图,以二敌一,丘处机兀自行有余力,心中惊骇,方知葛洪所言不虚,此人果然玄虚难测,远远超出我等之上,只怕已与创派祖师不相上下,只是如此人物,为何要来乱我丹元大会,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只是此时形势也不容他多想,当下急急颂咒:“龙汉开图,应化自然。赤明启运,梵行九天。上皇兆灵,妙感天元。延康浮爽,高奔太玄。开皇劫周,万气齐仙。丹灵焕晨,流金摧妖。皓灵回度,丹林驭浩。青灵总真,受命神霄。元灵摄气,玄蔼泬寥。五灵消魔,流火结翘。急急如律令。”将始青变化图一抖而开,只见天地之间,阴阳二气,复始周流,上下交媾,生出无数鬼神禽兽妖魔之类,布满虚空,腾跃怒吼,将丘处机困在中央。
丘处机须眉皆张,啸歌不绝,身剑合一,一道紫气如匹练,如长虹,在无边鬼神、星辰、山川之间来回奔走,无数鬼神、星辰、山川纷纷崩碎,又行凝聚,重又合拢。丘处机剑光渐渐凝滞,歌声也低弱下去,王远知、张应韶二人初使碧落、始青二图,尚不十分纯熟,此时却越来越是得心应手,三图所化星辰、云气、山川、鬼神等物越来越是浓重,丘处机双足以至下身慢慢被云气长眉鬼神乱纷纷缠绕起来,只见他提剑挥斩,向上奋力,却挣扎不出。王远知呵呵大笑:“原来你也不过如此。”左手掐诀,右手挥剑,念诵不绝:“吾乃东方青帝灵,混元九气而化生。配合乾坤与万物,辅三台兮佐北辰。扶持干象统千兵,角亢氏房助吾心。尾箕合兮合吾真,披日月兮戴星辰。吾从此处领天兵,风车雷车水火车。兴霹雳兮起风云,千兵万将护吾身。从此乾坤亨利贞。”满天星辰渐渐散去,化为滚滚青气,青气弥漫,聚成一只雷球,有数千丈方圆,在高空疾转不已,带起万重涡流,蓦然间一缕青光,细若毫毛,烂若厉电,自青雷球中急射而出,向丘处机泥丸宫中直贯而入。丘处机挥剑急挡,一声清响,三尺青锋俱化金水,飞溅虚空,那细细青光毫无阻隔,从丘处机泥丸宫中一穿而入,丘处机浑身急颤,须臾,委顿下去。
王远知、张应韶、葛洪三人松了一口气,正欲将宝图卷起收回,忽然一道紫电从三人足底直冲而上,简寂猝不及防,被紫电一冲,直跌出数百丈外,口中鲜血狂奔。葛洪心念电转:不好!旋飞而起,手中一顿,大浮黎土图已被人夺去,跟着腰间电光一闪,太平玉符也离体飞去。
丘处机大笑声中,和身向王远知、张应韶二人撞来,岐晖、南溟夫人连忙抢身来挡,喀喇喇一声响,两人被撞得倒飞上天,王远知、张应韶两人手中一空,碧落空歌、始青变化二图也被丘处机夺去。
丘处机大笑道:“各位宗师,承让了!”将灵宝三图纳入怀中,还剑归鞘。
崇真宫前近万名命僧人道士,自葛洪抖开大浮黎土图,便失了丘处机与葛洪等人所在,只见凌云峰头一团青气黄云,有万余亩大小,缠绕绞结,翻滚不已,时时有毫光一闪即逝。
此时只听嗤的一声脆响,那青黄光团忽然散开,无边云气腾腾涌出,葛洪、王远知、岐晖、张应韶、南溟夫人、简寂六人翻翻滚滚,自虚空中落将下来,摔在地上,个个面色灰败,衣袍散乱。众弟子大惊,抢上前扶住各位师尊,呈上灵药金丹。
原来丘处机独斗三图,不过片刻,已知葛洪、王远知、张应韶三人之中,葛洪法力最强,境界最高,王远知、张应韶两人却差了不少,宝图运转之时颇有间隙可乘,要是换作别人,自然必攻其弱点,再及他人。只是如先夺张、王二人之图,再夺葛洪之图,虽只是电光石火的间隙,但也足以使葛洪有所提防,夺那大浮黎土图却要多费周章了。
丘处机生性好强,偏要先夺葛洪之图,好将三图一举夺得,因此不惜大耗元气,使出两仪分身之法,一身牵制住葛洪三人攻势,另一身却隐于虚空,趁三人心神松懈之机,猝然冲出,将灵宝三图与太平玉符一齐夺去。
灵图玉符在手,丘处机两身归一,轻飘飘落下地来,将太平玉符高高举起,喝道:“玉符已归我手,汝等还不参见道门总领?”太平玉符映着峰头日光,发出绚烂的五色光芒。灵宝、正一、清微三派弟子哪里肯跪拜,玱琅琅声响中,长剑如林,将丘处机围在中央。
九天之上,忽有青玄一炁飞腾而下,有人沉声喝道:“左道邪人,也敢统我玉虚道门。”震得四山齐摇,王远知三人喜极而呼:“是青玄上帝,太乙祖师。”眼看那青炁就要罩下凌云峰,西北方斜刺里忽然伸出一柄白色拂尘,万缕尘丝纷然扬起,向上一迎,无边青炁如潮水般倒卷而回。
霞光一闪,丘处机身边又多了一名道士,头挽三髻,灰袍苍髯,手提拂尘,飘然出尘。丘处机道:“师兄!”身躯不由微微一晃——他方才分身受三图齐击,又连夺三图一符,其实十分凶险,一身真力实已耗去大半,方才只是勉力支撑而已。
苍髻道士道:“处机,你总是这般逞强好胜。”轻轻在他臂上一托,掌心元气沛然,透入丘处机体内,顷刻间已在周身十二正经中走了一遭,丘处机疲累立消,神采奕奕,躬身道:“多谢师兄!”向前踏出一步,灵宝、正一、清微三派千余弟子手中长剑登时如有千万斤之重,铿锵落地之声响成一片,众弟子目瞪口呆,一时都愣在了当地。
丘处机也不再进逼,与那苍髻道士一同仰头看天上争斗,只见那白拂纵横来去,青炁飞腾夭矫,仿佛旗鼓相当,忽然又有神光如水,从九霄空里垂将下来,将阁皂山尽数覆住。那白拂青炁的争斗更见激烈,虽有神光阻隔,兀自传来惊天动地的爆鸣之声。斗了片刻,白拂飞驰挥斥,重重青炁渐渐不支,有散乱之势,又有黄炁一道,青幡一面,荡起亿万霞光风涡,从旁而来,与那青炁合战白拂,这才堪堪敌住。
车轮般的青色风眼一涡一涡从青幡上漾出,渐渐布满了整个天空,崇真宫前众人再不能看见天上争斗情形,蓦然间天崩地裂的一声响,那青涡黄炁如浪花一般向四周翻涌散开,一方山岳一般的白玉巨印出现在空中,向那道青炁直压下去,又有一面铜镜,色分黑白,镜光**乱扫,青炁、黄炁、青幡急急合在一处,抵住巨印与光柱。那白拂却又飞空而起,箭一般似的向那青炁斩落,又有一道匹练似的彩光越空飞来,将那白拂一阻,彩光如琉璃般满天飞碎,那白拂一插而下,青炁如毒蛇般急缩而回,向东天门外滚滚飞去,青幡、黄炁、彩光随后跟去,四道光气须臾消失在天际,阁皂山上空的如水神光也同时消散,依旧是皎皎白日,朗朗青天。
那白拂在空中盘旋数圈,忽然从上往下一划,虚空砉然而破,现出一道漆黑深邃的门户,那白拂径自飞了进去,无影无踪,那巨印、铜镜也急急投入门户,空间略一扭曲,那道门户刹那间消失在湛湛青天之中。
丘处机又走上一步,将太平玉符左右一晃:“汝等还不拜见道门总领?”灵宝、正一、清微三派弟子虽然心中不服,却不敢再上前争持,只是伫立原地,傲然不拜;丘处机也不管他们,转头向东首观礼台上看来,又喝一声:“汝等还不拜见道门总领?”那些小门户平时多受三大宗坛欺压,早就不服,这时见三派宗师灰头土脸,虽也有兔死狐悲之感,心中更多的却是不胜窃窃欢喜,三皇派掌门李清率先领弟子奔下观礼台,向丘处机跪倒:“三皇派恭奉长春真人号令!”既有人开了头,便有人陆续跟上,“高玄派恭奉长春真人号令!”“升玄派恭奉长春真人号令!”“洞渊派恭奉长春真人号令!”“天心派恭奉长春真人号令!”“东华派恭奉长春真人号令!”……
天下数十个道门小宗,倒有一大半跪奉长春真人号令,葛洪、王远知、张应韶伤势未愈,见了这般情形,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直冲上来,“哇!哇!”又是吐出几口鲜血。
丘处机将太平玉符拴在腰间,微笑向众人示意。
“长春真人!”
“长春真人!”
“长春真人!”
……
数千道人的喊声震动群山,远远传出千百里外,在阁皂山三十六座山峰间回荡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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