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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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鬼焰门的早晨似乎来得比平日更早一些。天刚蒙蒙亮,山中雾气萦绕,天地间还一片混沌,鬼王与焰后却已早早起身了。当伏澄殿内堂的主卧室内响起第n遍叹气声,焰后终于忍不住白了丈夫一眼,怨道:“人是你昨儿个亲口命令送去斗室的,这会儿是后悔了还是什么,一大早的就听你不停的在叹气。”
鬼王闻言再次重重叹气,摇头道:“我知道夫人昨晚辗转了一夜,都没睡好,都是在心疼黯夜那臭小子。其实我何尝不担心他呢?”
“那你还坚持送他去斗室?”
“他犯下这般的错,怎能不责罚?若是传开去,岂不是个个都学他样先斩后奏了?”
这回轮到焰后叹气了,道:“我何尝不知这点,只是斗室那地方……”
“这我心中有数,以他的资质,顶多受点伤,不会有性命之忧,也算给他一个教训。”鬼王看着窗外渐渐露白的天色,又道,“看时辰也差不多该出来了,来人,传影卫来!”
自有人领命而去,鬼王携焰后一同前往正殿等人回禀。
所谓的斗室,并不是区区一间小屋子。西出鸣雷堂外数百步,依山而建的一座殿门,门后有一路天然山道并洞**,绵延十多里。十三年前,鬼王建立鬼焰门初期,将此处建造为考核弟子武功的地方,其间设九层关卡,每层都设有机关暗器,还有由一批武功较高的弟子组成的叫做影子的队伍,低品阶的弟子需通过一系列的关卡,并打败每个关卡的若干影子才能逐级晋升。当年黯夜等几个堂主也走过这一条路,只是昨日与往常不同的是,鬼王为考验黯夜,命所有的影子倾巢而出,黯夜需在一夜之内走完所有的关卡连过九级,而一般的弟子花个三四年修炼,也过不了五级。最高的九级还至今没有人通过,就连四堂主,也不过八级而已。按照鬼王的推测,以黯夜的实力,直接过那第九级应已有七成把握,但如从第一级开始重新走过,却要消耗大半的体力。因此就算黯夜武功再高,这一夜下来,非挂彩不可。
回到昨夜,鬼王因黯夜酒后乱性,玷污纤书清白,故一怒之下革去黯夜风堂主之位,但同时又说,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去斗室从最低级开始考验,如能在一夜之间过第九级,则能重归原位,再将纤书许配给他。黯夜眼睛都没眨,一口应允了下来。
大约半柱香时间,影卫匆匆赶来。影卫是斗室影子中的统领,当年也是鬼王的义子之一,深得鬼王的真传,武功不下于四堂主。
“怎么样?”鬼王焰后一见来人,异口同声问道。
这影卫一身黑衣,身形矫健修长,白肤薄唇,一双大眼眼梢稍微有些吊起,竟有些桃花眼的意味,只是左眼下一条寸许的疤痕,一洗脂粉之气,平添江湖人之肃杀感。只见他端端正正行了礼,大声答道:“禀义父义母,风堂主已过九级。”
“好小子!”鬼王开怀笑道。
焰后只是问:“人现在何处?可有受伤?”
“左肩在第八关处碍了一刀,第九关的暗器也没避过,以手掌接了,最后与我的对战之中也中了几剑,不过索性伤口不深,而且风堂主内力深厚,这几处伤并无大碍。此时离魂已接回南堂,只是……”话到此处,影卫稍作停顿,仿佛有什么棘手的事。
“怎么了?”焰后问道。
“只是风堂主似乎不愿请大夫。”影卫如实回禀。
“这又是唱的哪出?!”鬼王眉头锁了起来,怒气在升温。
焰后转念一想,立即明白了,对鬼王笑道:“怕是不愿让风舞诊治吧,这两个孩子真真一对冤家!我看哪,少不得你去看看,由你带着风舞去替他治伤吧。”
鬼王连连点头称是,提脚就要往南堂去,临出门,还不忘向影卫确认道:“他真的过了你那关?你小子没放水吧?”
影卫直道不敢,焰后出言催道:“得了得了你快去吧,还要让我们在这儿恭喜你终于有了第一个通关的徒弟不成?”
鬼王这才乐呵呵的大步而去。焰后看着他的背影远去,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命人带了一句话给风舞楼入药。
影卫正要告退,焰后却问道:“与黯夜对战,你受伤了没有?”
影卫稍一楞神,便回道:“只手臂上有一处伤,并无干系。”
焰后笑道:“你与黯夜他们都是一样的,都是我们的孩儿,哪有光治他不治你的道理,过来我瞧瞧。”
影卫这才听话的卷起衣袖,露出血肉模糊的口子,焰后摇头道:“你这孩子,明明伤的不轻,也不早说。”说罢去内室里取来金疮药,细心替义子治伤。
“义母,其实……”影卫突然吞吞吐吐,焰后看了他一眼,让他大胆说下去,他这才回道:“其实我的确让了他一招。”
“哦?咱们铁面无私的影卫也有徇私放水的时候呀?”焰后闻言倒是不以为忤。
“以黯夜的实力,单过个九级我是绝对奈何不了他的。但是他一夜之内要闯过前头的八级,体力大损。更何况,在遇到我之前受了两处伤,左右手都有不便,因此孩儿才斗胆……”
焰后笑赞道:“好了不用说了,我都明白。昨儿个你义父气头上,黯夜也吃了苦头了,你做的很好!只是千万别让你义父知道,要不然说不准把黯夜重新扔你那儿,让他重新来过也说不定!”
“这个义母放心,绝无第三个人知道!”
焰后赞赏的看着影卫,又道:“黯夜过九级的消息一出,恐怕其他三个堂主近日也会来你处跟你切磋,你回去也该好好准备,这伤也要注意,要是不行就早早回报了你义父,万万不能逞强!”
影卫点头一一应允。
焰后看着眼前这个平日不多见的义子,想他多年来默默无闻一手打理斗室,又因着公平考核的关系,与其他兄弟、弟子都关系平平,也没个知心人,不仅觉得有丝亏欠。于是又道:“你们这班兄弟,转眼也都这么大了。不瞒你说,这次你义父同黯夜生气,为的正是他的终身大事,你也不小了,如有什么打算,就跟我和你义父言明吧,我们自会为你做主。”
影卫嘿嘿一笑,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半晌才道:“我哪有什么打算啊。”
焰后笑道:“也不是让你一时半会儿想出个打算来!只是你从小不与人接触,一心练武,可如今大了,可别练成了武痴!”
娘俩儿又说笑了一会儿,就见入药提着食盒而来。见过礼之后,焰后便问她煎的是哪几味药,听了都是些补血养气的,方让影卫吃了才去。又询问了一边黯夜的情形,才让入药回去照顾。
***
风舞见到黯夜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虽然一路过来时已向鬼王的随从询问过大致的伤势,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外衫几乎没一处完好的,破了无数个口子,底下隐约可见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剑伤刀伤,青灰的底色早已被暗红色的血盖住。但就是这么个人,却仍然端坐在床铺上,与鬼王四目相对,不肯躺下就医。
“风舞丫头来了啊,快点给他看看!”鬼王一见风舞等人进门,立刻弹了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拉到黯夜床前。又对黯夜吼道:“还不快乖乖躺下!存心找死给谁看?!”
风舞在床前立定,见黯夜双眼正死死的钉在自己身上,干脆上前一步,扶着他躺下,斜靠在床头。这会儿血已差不多凝住了,不再往外冒,但却粘着衣服贴在创口上,黯夜这么一动,又扯着了伤口,纵是他强忍着痛,但脸色又白了三分。

风舞也不是没见过门中子弟从斗室归来的情形,但从未见过如此严重的伤,惊忧之下不禁埋怨起鬼王来:“义父,怎么弄成这样……”
鬼王冷哼一声,道:“怎么,心疼啦?”
风舞被说得眼圈一红,低下头去,鬼王看在眼里才真心疼了,立马软下语气劝道:“乖女儿,放心吧,义父保证他还死不了,你快替他看看吧,啊?”
风舞哭笑不得,只好净了手,细心检视黯夜全身的伤处。因血都粘住了,所以吩咐下人准备剪子热水之类,欲剪开衣服擦洗。黯夜却一把拦住,道:“我自己来。”
风舞也不理他的别扭,反问道:“前面你看得见够得着的地方倒也罢了,难道背后你也行么?”说着吩咐离魂将无尘、无音等人叫来伺候,自己倒真的撒手不管了,走到桌前,提笔细细写了会儿,唤来入药,道:“你按这上面写的去找药来,都是些现成的丸子,你将这些融在一处,再加上这几味药材一同煎了拿来,详细的我都写在后头了。再寻些黑玉止血膏、白芷生肌露出来,让巧玉唤个人先送了来。”
入药点头,快步而去。
鬼王在旁问道:“既是现成的药丸,怎么还要融了再煎?”
风舞笑道:“那些药丸都是我平日里预备的半成品,挑了常用的几味药,煎完熬成药膏,再晒干做成药丸,就是用来应急的,就比如今天,我用几种丸子配成一副药,至多一炷香时候也就好了,否则一副药煎完就要一两个时辰,太费功夫了。”
鬼王笑着连声称赞。正说着,突听黯夜床前,本在替黯夜清理伤口的无尘突然间“啊呀”一声,风舞连忙上前察看,只见黯夜疼得呲牙咧嘴,无尘哭诉道:“血都粘着看不清,剪着皮肉了!”
风舞接过剪子,摇头道:“真是无用,快下去吧,我来。”说罢又看了黯夜一眼,道:“忍着点。”
三下两下的剪开袍子,又用热毛巾细细擦去写干涸的血迹,止血膏也送来了,风舞一一涂上。作完这些,风舞徒然意识到黯夜此时上身已无衣物,完全**在她面前,而下半身的伤还没料理。脸上立刻红晕遍布。
鬼王一直在旁边看着,倒没发现有何不妥,这时说还有事情要办,将黯夜交托风舞后,就很放心的离开了,留下这两人大眼瞪小眼。
黯夜终于开口道:“下面的伤无碍的。”
风舞仍旧低着头,小声道:“流血了,总要清理干净的。”
黯夜对一旁的离魂说道:“刚才都看明白怎么弄了吧?接下来你来吧。”
风舞想想也罢,就放手让离魂去做。又是忙碌了一阵,黯夜全身上下的伤口都包扎完毕,地上却是一片狼藉,离魂指挥着众人清理。
片刻之后,屋内只剩下风舞坐在床边,查探黯夜的脉息。还算平稳,只是稍有点微弱无力,想是失血过多引起的。再看他脸色灰败,一脸倦容,双目紧闭斜靠在床头。风舞柔声道:“别睡。”
黯夜微睁开眼,道:“一晚上都没睡,让我睡会儿再说。”
风舞道:“药就快好了,吃了再睡。”
黯夜不耐烦的蹙眉,道:“不用吃了,我没事。”
风舞无奈的看了他一眼,正想再劝,就听屋外有人叩门。风舞起身去开门,果然见入药提着食盒候在门口。风舞道:“快端进去吧。”
入药却道:“小姐拿进去吧,刚才焰后夫人吩咐,一样的药也送一份去伏澄殿,说是影卫也伤了。”说着打开食盒,果然见里面有两盏一模一样的汤药。
风舞点点头,接过一盏,又问道:“严重么?”
入药摇头答说不知,风舞便让她去了。
端着药盏走回黯夜床边,见他仍作闭目养神状,于是唤道:“来,吃药了。”
黯夜闻言只是睁开双眼,身上却没动弹。风舞见他右手受了伤,于是只得亲自喂他。舀了一小勺,轻轻吹凉了,再往他嘴里送去,黯夜咽下,双眉立刻锁起,道:“怎么那么苦?”
风舞不以为然,道:“哪里有不苦的药。”手边仍没停下,紧接着第二勺也送进了他嘴里。
黯夜道:“还是让我一口气喝完吧,这样一勺一勺的吃也太苦了!”
风舞依言,将药盏凑到他唇边,喂着他一口气饮下。收回见底的药盏,见他一脸的痛苦,风舞灵机一动,将自己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掏出一样东西往黯夜嘴里塞去。黯夜没提防,惊道:“什么东西?”
风舞看他神情有趣,莞尔一笑:“话梅。”
果见黯夜立时脸皱成一团,道:“好酸啊!你给我吃这个作什么?”
“是你自己嫌药苦啊!”看到黯夜被自己作弄,风舞竟有些乐不可支,笑出声来。原本黯夜正恶狠狠的瞪着她,见她笑了,那眼神渐渐柔了下来,刹那又深邃起来,深得像两湾黑漆漆的潭水,深不见底。风舞看着不对劲,停下不笑了,警惕起来,可惜已经晚了,被他猛地抓住手臂拉向自己,紧贴着他胸口。
“你干什么啊!”风舞边挣扎边叫道,“当心伤口!”
这回轮到黯夜笑了,风舞被他按着,只听到他胸口里沉闷的几声大笑。他道:“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更关心一下你自己不要被轻薄了才对?”
风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情急之下完全没想到这个,不禁羞红了脸。好在低着头,他也看不到她脸红。
又挣扎了一下,无奈敌不过黯夜的手劲,又担心自己碰到他的伤处,于是只好劝道:“快放手,我衣服上脏了,要蹭到你身上了,刚才好不容易弄干净的。”
黯夜看了一眼,风舞先前一身浅蓝的衣裙如今早已染上斑斑血污,但他却不以为意,道:“别动,就一会儿就好。”
风舞无奈,只得由他这么抱着,也不知他想干吗。
正是清晨,太阳斜斜的照进窗栏,照着一屋子的宁静。风舞静静的听着他的呼吸,也不敢动一下。奇怪的是,她心里竟渐渐平复下来,不再慌乱,甚至也不担心离魂等人进来看到两人此时的尴尬姿势。
不知过了多久,风舞听他呼吸均匀,以为他已睡着了,便轻轻抬起头来,不想却见他仍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再想低下头去却也来不及了,只好反瞪回去,意思是问:“你还要抱多久?”
黯夜终于放开了手,风舞揉着手腕坐起身,正想抱怨,只听黯夜没头没脑的说:“我只要你一句话。”
“什么话?”风舞问。
“你其实知道。”
风舞没好气地答道:“你语焉不详,我怎会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黯夜愤愤地看着她,逐字道:“昨天晚上我求义父义母的事。”
风舞冷笑着反问道:“我的话能改变什么吗?”
黯夜神情一凛,继而又问:“那你想不想有改变呢?”
看了黯夜变了又变得神色,风舞没来由的一阵怒火,断然道:“我不知道,与我无关!”见黯夜的眼神一下子冰冷下来,风舞低下头去,再抬头已是一脸的淡然平和,对黯夜道:“既吃了药,就睡一会儿吧,我回去了。”
黯夜闭上眼,低声哼了一声,便不再搭理。
风舞悄悄走出屋子,门廊里没有炭火取暖,再被冷风一吹,不禁全身一颤。
黯夜听着风舞离去的脚步声,纵然紧捏着双拳,也终究是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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