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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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末的天气异常闷热,一如赋月烦躁的心情。被囚于此间小院近有月余,连她自个儿都不知道是怎么挨过来。依然与龙天晟东西相对而居,那人隔三差五的不知去向,可一旦回来,必有大半时间跟她纠缠在一处。先前也寻些吟诗作对赏花品茶的高雅事儿来做,不久便发觉赋月始终没个好脸色,之后便干脆以同她斗嘴为乐了。
赋月亦是想尽办法激怒他,企望他早早放她回去,最起码少见他几面也好。哪知他完全不以为意,无论她如何顶撞,如何讥讽,如何拿出黯夜等义兄来同他对照,他也不过是一笑了之,反而来的更勤快了,仿佛看她胸闷气急的模样便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事儿。
至于译经一事,他绝口不提。每当赋月提起时,他总以不信她真心译经为由,便把她给打发了。
赋月当真陷入了绝望——不用她译经,就等于归日无期,难道真要这么被囚一辈子?
庄子里能与她有接触的也就那么几个人,除了锦绣性子活泼,能陪她解闷之外,整座庄子犹如一潭死水,抑或是终日无波的古井。只是某个晚上,鲜有人至的庄子却突然迎来了不速之客。
一骑红裙飞扬,仿佛从远方的夕霞处翩翩而来。到了庄子前,一个急刹步,马蹄停的稳当,马背上跃下一个神采飞扬的美人儿来。
守门的老者显然是熟识的,赶着往里头迎。红衣美人扔下缰绳,嘟着嘴问:“爷呢?”
老仆一躬身,回:“在里头小院呢,老奴引路。”
该巧不巧的,刚踏入小院,正赶上赋月沐浴完毕踱步至院中透透气。院子能有多大,两人立时打了照面,俱是一愣。两两相望间,只见一个是宽松的月白丝袍,湿发未干并未挽起,而是随意散开了,只在末梢处松松结了一束,远远看去飘然如谪世仙子。另一个则是一身火红的胡式骑装,窄袖束腰,头发上也并不见钗环,为了赶路方便,用红丝带高高束起,反而衬出了飒爽的英姿。一个暗想:“这院中鲜有生人进入,这一位又是哪个?看打扮也不像是丫环,还是个大美人儿!”另一个则惊叹:“都说爷金屋藏娇,如今一见,果然是个清秀佳人。看这样子是刚出浴,脂粉未施都能这般摄人,要认真打扮起来可还了得!”
“这位是……”两人异口同声的询问引路老仆。老仆却自觉气氛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介绍。就在僵持之时,东厢房的门“呼”的一声打开,龙天晟阔步走了出来。
“赋月……”才叫唤了一声,猛地看到院中的红影,刹住脚步,一脸莫名地问:“是你?”
红衣美人见着来人,甜甜的施礼唤道:“爷。”又朝着赋月见礼:“正要请教如何称呼,原来是赋月小姐,幸会!”见赋月嘴唇动了动,像要发问,又灿然笑道:“我叫戚兰,爷府里头的。”
赋月这才恍然,心中苦笑,也不知他多久没回去了,惹得姬妾都追上门了!
“你怎么来了?”龙天晟三两步走上前,蹙眉问。
赋月看的分明,不由暗自嘲讽:原来还是个不受宠的姬妾,真是个绝情的,枉费人家千里迢迢追寻而来的情分。
戚兰见了他的脸色也不在意,反而埋怨:“爷就这么不待见我?人家可是追了整整两日,要不是爷的马比我的好,我昨夜也能到呢!”
只听扑哧一声,龙天晟低沉的脸色早烟消云散了,笑问:“敢情我前日刚出王府你也跟着出来了?得了,有话直说,怎么想到上这儿来了?”
戚兰依旧咯咯娇笑,一展玉臂勾上他的颈,伏在他胸口吐气如兰:“还能为何?想爷了呗。”
龙天晟亦是勾起唇,也不避不退,只是饶有兴味的低头看着她。赋月立时觉得自个儿站在一旁不合时宜,就连引路而来的老仆人也早就悄无声息的退下了,心下愤愤,暗自骂了声“不知廉耻”,便转身回房去了。
龙天晟大惊,待要伸手去拦,可胸前还挂着戚兰,哪能行动自如。抓了个空,见赋月衣袂一闪,已然进屋,忙大步上前堵住门,连道两声“误会”!
赋月讶然,甩手进屋,不想理会他们家务事。龙天晟脸上涎着笑凑到跟前,道:“你性子怎么就那么急呢?这不是还没说清楚么?”
赋月心下虽然着恼,却也觉得他的话奇怪,明摆着他们夫妻团聚的事实,哪里会有错?再者,也轮不到她来听这个解释!于是反问:“你又想说清楚什么呢?”
龙天晟一时语塞,转身朝尚立于门外的戚兰招招手,道:“你看看你给我添的乱,还不快来帮我救火?”
戚兰倚门而立,笑得更欢了:“爷自个儿都摆不平,还招惹人家做什么?”
龙天晟顿足道:“还没玩够?我今儿连夜就派人送你回王府!”
戚兰脸色微变,嘟着嘴道:“真没意思,不就是开个玩笑么,还真恼了?小气!”说罢也不理他,径自进屋走到赋月面前,陪笑道:“小姐误会了,爷和我没事儿!”
赋月愣神,听不明白她所谓“没事”又是何意。龙天晟在一旁横了一眼,佯怒道:“还叫爷?”
“是。都是在王府装样惯了!”戚兰笑着答应,对着赋月道,“赋月小姐放心,他心里头没我,我心里也没他。他娶我是为了救我。”
龙天晟亦连声附和,恨不能言明“清白”二字。
赋月眉一挑,反问:“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龙天晟只觉一阵气闷,又是一阵捶胸顿足,咬牙道:“好,好!你狠!”
戚兰在旁看出了蹊跷,掩嘴笑道:“原来折腾了这些天,人家并没把你放在眼里!你好本事!”
龙天晟火气正无处发泄,立时一个凌厉的眼风狠狠扫去。戚兰不惊不怕,依然笑得嘲讽:“亏王府里头的那些姐妹个个都愁的不得了,还当你真有了新欢呢!穆妃竟然还做主,让我过来看看。好不容易能出趟府,我自然恭之不却了。”
“哼,人你也瞧见了,还不快回去?”龙天晟没好气地冷哼。
戚兰娇声笑道:“机会难得,人家想多散两天心嘛!爷好绝情啊!”说着掩面作欲泣状。
“得了,”龙天晟不耐烦地挥手,“唯女人和小人难养也,一个唯恐天下不乱,一个水也泼不进,我也随你们去了。不过戚兰,我可告诉你,这院中只有东西两个厢房,没你住的地方!”
戚兰双眸从龙天晟身上挪开,转向赋月,眯眼笑道:“那就叨饶赋月小姐了。”
***
戚兰当真在赋月所居的西厢住下了,且住的心安理得,丝毫不为自己分去人家半张床而抱歉。好在赋月对她也好奇的紧,见她并无恶意,也就爽快地答应下来。戚兰也没让她失望,一个晚上大半夜的絮絮叨叨,全无连日赶路的疲惫。
通过她一番言语,远处那个王府的情形逐渐清晰了起来:
三皇子龙天晟今年刚过二十,还未册立正妃。只是祖宗规矩,年满十八起就迎娶了数位侧妃及侍妾。如今府中管事的是侧妃穆氏,因入府最早,又是当今圣上亲赐下来的妃子,所以地位最高。按着戚兰的话来说,便是几年来一直霸占着正妃的位子,不肯轻易相让的主儿。其余几个都是侍妾,与戚兰一般身份,也有太子府、高官重臣相送的,也有如戚兰这般凑巧被龙天晟救下之后放入府中的。
“你真不知道这位爷,有时看着挺绝情的,却只是纸老虎,实在里是个软心肠。”戚兰说的眉飞色舞,匆匆饮了口茶接着演说道,“不瞒你说,我原本不是中原人,更不姓戚,我本名叫朵蓝,契族人。只是三年前我的部落被另一支大部落给并了,我被抓了去献给他们的大汗,做了他的小妾。哪知半年前,我又被朝廷的军队俘虏了去,押到京城,原本要被当作奴隶给卖了。幸好遇上了三皇子,我求他救我,他还真当场要下了我。而后我便告诉他要去寻找我丈夫,他也答应放我走,不过我丈夫已领着残兵退守到更远的北方去了,如今不知所踪。他说替我打探我丈夫的下落,等找到之后再送我过去。于是我便在王府安心住下了。”

赋月听她身世惨烈,如今娓娓道来却丝毫未见悲天悯人之色,不由诧异:“你夫君灭了你族,你心中没有怨恨么?如今为何还要去找他?”
戚兰媚眼微展,摇头笑道:“怎么不怨?先前也怨过他,也寻死觅活过,后来见他真心待我,也就慢慢放下来了。我娘亲早逝,父亲也在先前几年就死于部落争斗,我早就形同孤儿。我不过一介女儿家,夫君才是我最后的归宿。”
赋月回味了半晌,也点头道:“说到底,什么国仇家恨,都是相对的。部落之争,从来都是胜者为王,今日不是他族灭了我族,便是我族灭了他族。你的想法本没有错。”
戚兰笑道:“难得有人明白我!府里头那些女人起先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呢,都觉得我如何如何的大逆不道。后来才慢慢想明白了,我讲明了我在王府只是暂住,将来终是要去寻我丈夫的,她们少一个分宠的对手,何乐不为呢?”
赋月笑着应道:“女人多得地方自然是非也多。”
“可不是么。不过我倒是撇清了,所以穆妃才那么放心让我到这儿来看着辰。”
“辰?”赋月问。
“你不知他另一个名字是上官辰么?”戚兰奇道,“我与他本不是真夫妻,平常也以朋友相待,所以他不让我叫他爷,私下里就叫他上官辰。”
赋月微微颔首,心道:如何不知,不正是被他这个身份掳了来的么?
只听耳边戚兰轻笑道:“别光说我,说说你吧,你如何会到这儿来的?”
赋月不由苦笑,但见戚兰诚心在前,也不得不如实相告:“我要说是被抓来的,你可信?”看着她目瞪口呆的表情,赋月连笑都笑不出来了。突然,灵光一现,抓起戚兰的手,道:“你可愿帮我个忙?”
***
次日清晨,赋月闲坐在窗前随手翻着本书,看似悠闲,却愣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直到门外传来一阵喧嚣,她辩出人声,猛然站起身。门恰在此时被推开,龙天晟拉着戚兰,一前一后的进屋来。
对于打头那人怒气冲冲的表情,她选择视而不见,直接以目光询问后头的戚兰,只见她暗暗朝她挤眉毛眨眼睛,一脸愧疚懊恼的神色。赋月心中长叹——到底还是被发觉了。
龙天晟放开戚兰的手腕,盯着赋月道:“你们好得很啊!”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嘛!”戚兰嘟着嘴埋怨,边揉着先前被他抓疼了的手腕。
龙天晟轻哼了一声,目光森然:“你才认识了她一个晚上,就帮着她造我的反?”
戚兰被吓得后退半步,却依然嘴硬:“什么造反?我不过是出去遛遛马,在王府都没这个机会,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了,竟然还被你这么大张旗鼓的抓回来?!”
“遛马?”龙天晟猛地从她头上摘下一支玉兰花的簪子,质问,“你从前骑马嫌累赘从不用首饰,这个分明是她惯常戴的,又为何跑到你头上去了?”
赋月眼瞅着他捏的那簪子咯咯作响,忙抢了过来。这簪子是当初十五岁生辰时风舞送的,因是想着戚兰替她去莫骊山报信,没个信物无法取信于人,于是才将这个玉簪拿给她,别人不敢说,风舞定然认得的。
此时,她故作镇定,挑眉反问:“我与戚兰投缘,这个簪子送与她,难道这也不许么?”
龙天晟哈哈一笑,道:“那敢情好,既然你们二人投缘,遛马不如一块去吧。”
赋月一凛,忙道:“我不会。”
龙天晟笑道:“这有何难?有我教你。”
当真传令下去,三皇子要遛马,两匹良马当下就备好了。赋月与戚兰二人不情愿的跟着来到庄外,只见朝阳初生,天地间一片广阔。龙天晟不顾赋月的反对将她抱上了马,两人共骑,而戚兰另骑了一匹。
戚兰本是草原上的女儿,爱马如命,再加上拘在王府久了,难得如此机会,先前挫败的沮丧早就一扫而光,扬鞭向前飞奔,顷刻间绝尘而去。龙天晟则策马一路小跑,怕颠着了怀中的人儿。于是两马的距离便越拉越远,不多时已失去了戚兰的踪迹。要不是玉簪信物已被龙天晟收回,赋月几乎还存着侥幸祈望她终于逃脱去报信了呢!
赋月浑身僵硬不自在,一个是头一次骑马,有些不惯,另一个却是因为身后那滚烫的体温。初夏的衣裳薄,两人又贴得如此紧,她的脸上早已染上了绯红之色。
“还生气呢?”身后那人突然柔声问道。
赋月冷哼了一声,答:“我哪敢对殿下你生气?刚才发脾气那人是你吧?”
龙天晟笑了两声,大方的承认:“是啊,刚才我是气极了!”
赋月低头想想,觉得他是该生气了。他如此尽心竭力地庇护戚兰,而戚兰却为了她这个才结识了一个晚上的人就背叛了他,换作是她也免不了震怒。
龙天晟接着道:“我气的是,这一个月以来我哪里招待的不周了,还让你挂念着要回去?”
赋月不由冷笑:“囚犯最想要的是自由,你能给我么?”
身后围着她的手臂突然一紧,跟着耳边传来不悦的语调:“你哪点觉得我把你当囚犯了?”
她针锋相对道:“是啊,是不像,如今还少个圈禁我的理由呢!不见《密经》,我还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变成你的阶下囚了?”
他骤然拉住缰绳,马在原地停了下来。她这才敢转回身,冷冷的看着他。而他亦直视她良久,最后还是挪开视线,暗自叹了口气,认输。
“《密经》,已经有人译了。”他垂下眼,道。
“谁?”赋月心中诧异,这古梵文在中原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中原除了你与你义母,再无人可寻了,是我从西域请来的高僧。”
“那你还抓我来做什么?”她几乎脱口而出。
他眼中却是神伤,须臾才和盘托出:“起先的确是指望你译来着,不料你性子倔,不肯答应,我怕你被逼急了,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所以才想了别的法子。”
赋月怔了小半会儿,心念执着于一个问题:“你几时去请的西域僧?”
“掳你来这儿的两日后。”
她心中闪过一丝感动,原来他这么早就已经放弃了。宁愿千里迢迢去西域寻人,也不愿逼迫她。垂下眼帘,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前边突然传来马蹄声,举目望去,天边红衣招展,原来是戚兰遛完一圈兜回来了。
赋月笑道:“戚兰真是个美人儿,还爱穿红衣,也够抢眼的。”
“是啊,所以放在我王府里头看着也养眼。”龙天晟亦玩笑道。
赋月没来由的想起他曾想娶风舞的往事,张口便问:“那她与风舞比如何?”
龙天晟听闻她提及风舞,别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回答却是斩钉截铁:“自然是风舞更美!”
赋月心中酸涩,想他终究对风舞念念不忘,别过头,口中轻声附和:“是啊,风舞在我们姐妹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
他见她低头垂目那黯然神伤的模样,反倒笑得更欢畅了:“在我见过的人中,风舞之姿可排第三。”
“那第一第二呢?”
他笑着戏言:“排第一的只能是我的母妃,且不论她三十好几的年纪,要是被她知道我将别人排在她前头,可不会轻饶了我。”
赋月见他做出一付诚惶诚恐的模样,撑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那第二呢?”
他脸上似笑非笑,直直的盯着她,道:“是你咯。”
赋月先前的笑容僵在脸上,拧眉道:“又拿我打趣!”
“我说的是实话。”
她沉下脸:“我倒忘了,你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要是换做风舞在你面前,她第二我第三?”
他笑答:“风舞在此,倒是没啥影响。如若换做母妃在,风舞却要排第二了。”
赋月皱眉道:“什么意思?”
“风舞长得有七分像我母妃,若是排在你后头,母妃恐怕不依。”
赋月瞪大了眼,奇道:“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儿?”
龙天晟笑着摇头,慢条斯理揭开谜底:“不是巧,她本就是我母妃嫡亲的外甥女,也就是我的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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