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乾坤现方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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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热药汤一浸上足面,冷僵的双足疼得好似针扎,商妤紧咬住唇,额上汗水冒出。待她略感缓和,医女将红花、三七熬成的活血舒络汤倾入铜盆,水温渐渐加烫,直烫得她肌肤发红。
昀凰俯身,以凤钗尖锐的一端扎了扎她脚踝,商妤却茫然不觉疼痛。医女见状,忙取出银针重重刺扎她膝弯、足背的**位,商妤仍无知觉。
北地天寒,整夜在殿外跪下来,脚已冻至麻痹。
医女束手无策,昀凰面色凝寒,拂袖令左右退下。
商妤神色黯然,却对昀凰强笑道,“公主不要担心,是奴婢没用……”她话音未落,只见昀凰俯跪下来,亲手将她麻痹的双足抬起,拿软巾擦去药汤,拢在自己怀中。
商妤惊得呆了,怔怔看着长公主为自己揉足,看她柔软手指捏过自己干瘦脚趾。
“幼时我踩雪玩耍,冻坏了脚趾,母妃帮我揉足活血,一会儿便能走动自如。”长公主温柔专注地做着这些,仿佛再平常不过。商妤呆怔,眼前却模糊,泪水滚滚而下,“奴婢的母亲也是这般,这般……”她哽咽说不下去,昀凰抬眸看她,轻声道,“会好的,都会好的……往后还有许多日子,有我的太平,便有你的荣华。”
商妤再不能自抑,挣扎着扑下地,跪倒在昀凰脚下,“奴婢未敢有利欲之心,原只想追随公主展一番女儿抱负,生死荣辱皆有天命,但求不似我爹那样,做一世攀附名门的废物,教人看尽笑话!可如今,只怕是命里注定……”
“既已跟了我,你的命便由我来定。”昀凰淡然截断她的话,不许她自伤自怜,狠狠将手上软巾绞干,重新为她热敷。商妤含泪推挡,“公主使不得,这要折杀奴婢的!”她推开昀凰的手,无意间掀起她广袖,赫然有淤紫伤痕映入眼帘。商妤倒抽一口凉气,“公主,是谁伤你,谁如此大胆?”
昀凰放下衣袖,神色冷淡,缄口不言。
商妤急了,见她起身欲离去,一时忘了自己双足麻痹,只顾去拽昀凰衣袖。两人立足不稳,一起跌在地上,打翻药汤横流满地。商妤挣扎到昀凰身边搀扶,连声自责不已。看着彼此狼狈憔悴模样,昀凰不由一笑,戚然望定商妤,“是谁伤我都不要紧,真正伤我的人,已远在千里之外。”
商妤听得茫然,不知如何劝慰,却被这凄伤语声隐隐刺痛。
昀凰陡然有所触动,抬眸喜道,“你的脚,方才能动了?”商妤愕然试着抬足,果然有了些许知觉,渐渐能动弹了。她欢欣挣扎欲起,却被昀凰一伸手按住,“且慢。”
左右宫人都退避在殿外,仅她二人相对,昀凰瞧着商妤双足,欢欣之色转为莫测笑容。
内殿传出太子妃盛怒摔碎杯盏的声音,宫人噤若寒蝉。
医女应命入内,见那侍嫁女官垂泪坐着,双腿无力歪垂,看来果真是废了。
太子妃焦急追问能否治愈,医女沉吟片刻,默然摇头。
“这可如何是好,连你也废了,我还有何人可用!”太子妃气急无措,商妤只是掩面抽泣,医女小心翼翼退至一侧,左右皆伏地不敢开口。恰此时殿外内侍长声宣喻,“皇上有旨,宣太子妃崇明殿觐见——”
医女暗松一口气。
太子妃无奈整了仪容,匆匆随内侍而去,众人也随之退出内殿。
医女捧了药匣步出过外殿,迎面见近侍女官袖手立着,二人目光交汇,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前来传话的锦衣侍丞是在皇上身边侍候的,在宫中地位不低,见着昀凰却十分恭敬,一路上谦卑询问太子妃对宫中衣食可还习惯,又伶俐地说起皇上今日心绪大好,称曾听得皇上亲口褒赞太子妃娴雅云云。昀凰只是微笑,并不多言,并命宫人依例打赏。
侍丞常虽也是阉人,却是内廷官属,只在御前侍奉,身份远高于内侍。三十六名奉常按职别分为六叙,每叙设六列,每列列吏各统领三十六名内侍,最后总归大侍丞统领。
侍丞谢了太子妃的恩赏,连声谢恩,悄然对昀凰道,“太子妃殿下稍后会见着大侍丞赵大人,那是御前一等一的人物,打皇上还是皇储便在跟前侍候起。您知道侍丞是内官,和朝廷大臣不同,唯独大侍丞大人得皇上破例,准享外官之遇,能以臣自称。”
昀凰颔首,淡笑不语。
侍丞觑了觑左右,悄然对昀凰道,“赵大人在皇上跟前说上一句,能顶朝官们十句百句,宫里诸位娘娘都与赵大人相熟……”
正说着已到了崇明殿前,迎面侍立的瘦削老者,着一身大侍丞的青锦袍服,神色安详泰定,朝昀凰恭然行礼,“微臣赵弗,参见皇太子妃。”
昀凰驻足颔首,“免礼。”
身侧那小侍丞递上眼色,暗示太子妃对赵弗需热忱些,昀凰只视若无睹,仍是不卑不亢的淡淡神色。赵弗亦面无表情,欠身将她引入殿内。

崇明殿连着御书房,是皇上接见外臣,理政休憩的处所,因此营建不同于寻常宫室的奢丽,乌檐朱柱下连着一色的粉墙,廊外寒梅扶疏,暗香宜人。赵弗引着昀凰并未直入内殿,反而穿过连廊到了殿后御苑。遥遥就见几树白梅开得繁密胜雪,环绕着一弯月牙池塘,水面被薄雪覆盖,也不知底下是否成冰。池中建着个玲珑精巧的圆顶亭子,只容四五人大小,与岸上有曲桥相连。亭子四面垂下暖帘,隔绝寒风,里边想必是自成一统。
眼前空庭胜景,令昀凰也不由得欣叹神往。
“皇上在里边。”赵弗驻足在曲桥边,示意昀凰独自过去。那密密遮起来的亭子,令昀凰有一丝忐忑,猜不出皇上为何在这样的地方召见她。
行走桥上,衣带被水面微风吹得翻飞,发丝飞扬眼前,昀凰拢了拢银狐轻裘,敛定心神在亭外跪下,“臣媳叩见父皇。”
“进来。”皇上语声温和,似乎甚是愉悦。那垂帘透着窄窄缝隙,是谁的目光穿过帘隙落在身上,令昀凰掌心渗出微汗。但见踏云朝靴与朱衣玄裳的袍摆映入眼中,有人越帘而出,含笑伸手给她,“还跪着,不怕地上凉么?”
这手比女子更秀美莹白,套着玛瑙扳指,血一般腥艳的玛瑙颜色令昀凰周身僵了一僵。只僵得一刹那,昀凰神色不变,顺从地搭了他手臂起身。太子笑容温柔,将她轻轻环入臂弯,拥入帘内。赵弗立在岸边,远看着二人俪影,只觉美不胜收。
一入帘内,抬眸便迎上那深邃目光,半是玩味半含笑,果然是晋王尚尧。
亭中一张小石台上摆开弈局,皇上与晋王各执一子,厮杀正酣。晋王皂纱玉簪,褒衣博带,意态闲散地倚了石台,见昀凰进来才直起身子,朝她微微欠身,算是见礼。昀凰正欲屈身还礼,被太子轻轻挽住,“此间没有外人,不必拘束。”昀凰这才察觉亭中并无侍从,父子三人似也不在意尊卑,甚是自如。
“朕这一局下得妙极,你来瞧!”皇上满面是笑,乐陶陶命昀凰近前。太子替昀凰宽去狐裘,携她落座。昀凰略略一看,初觉白子气势如虹,晋王的黑子被逼得无处可退,待凝神细看,方觉大有乾坤。皇上一味进击,不知预留退路,观一步便知他余下三步打算;而晋王步步为营,首尾衔顾,看似弱势实则暗埋杀机,以她心思之细,也瞧不出他如何盘算。
“如何,你猜朕还需几子获胜?”皇上抚须而笑,踌躇志满。
晋王与昀凰目光相触,笑意不减,深褐瞳仁愈显出坦荡澹明。昀凰心中了然,转向皇上微微一笑,“依臣媳愚见,不出十子,白棋必负。”
皇上浓眉略轩,愕然道,“你可瞧清楚了?”
太子瞧着昀凰笑道,“休要信口胡说,回头仔细我罚你。”昀凰睨了他,妙目横波,粉颊生嗔。瞧着他二人燕尔情浓,不避人的调笑,皇上不禁抚须莞尔,“既然你这样说了,朕便赢给你看。”他二话不说,拈起白子落下,“尚尧,你且放马来战!”
晋王笑得漫不经心,将指间一粒黑子闲闲把玩,并指落下。
“哎!”太子脱口惊诧。
“你竟藏了这一招。”皇上错愕,接连猛攻数子,白子却不再与之正面相搏,反出侧翼围合交翦,从边路掩杀而至。全局逆转直下,白子迅速被分割成几队孤军,如猛虎困于平阳,黑子却宛如苏醒的孽龙盘踞云中,一旦张口,便将噬尽生灵。皇上一双浓眉纠了又纠,每落一子都凝思良久。饶是如此也难挽颓势,下到第六子上,已只剩徒劳挣扎。
“罢罢罢,朕竟着了你这小子的道!”皇上拂袖而起,将几枚棋子也拂落。昀凰心下暗惊,不知齐皇竟这般喜怒无常。太子在侧轻笑,“有道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父皇怕是要拱手让贤了。”此话一出,昀凰亦变了脸色,晋王却是淡淡而笑,借俯身捡拾棋子,朝皇上垂首道,“儿臣鲁莽,望父皇恕罪。”
皇上回身与他相视,目光复杂莫名,怒色里隐有机芒闪过。
是欣慰,抑或抱憾,甚而是不甘——究竟是什么,一时间昀凰来不及分辨,皇上已回复了往常温厚豁达,笑着将大手一挥,“这回不算,你我再战一局!”
“儿臣遵旨。”晋王笑着拾起地上棋子,有几枚滚到石凳下,昀凰忙也屈身去拾。
隔了石桌石凳,旁人目光俱被遮挡。
昀凰与晋王不约而同抬眸,望进彼此眼底,二人指尖只差毫厘便可触上。棋子乌沉沉躺在地面,昀凰以指尖挟了,轻轻放入晋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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