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不复梦承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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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抚胸喘息的皇上猝然回头,待看清挑帘而入的赵弗,这才缓了神色,因气促而涨红的脸颊隐隐透出骇人的紫斑。赵弗顾不得叩拜,忙奔过去将掌心抵在他后背推揉,一面掏出袖底不离身的银瓶。皇上一把将那银瓶夺过,倒出三四粒丸子塞入口中,水也未喝一口就强咽了下去。赵弗连连跺脚,“陛下,这药多吃不得!”皇上闭目仰靠石桌,好一阵才喘过气来,有气无力道,“朕知道,朕心中只是堵得慌。”
“陛下的苦处,老奴明白。”赵弗重重叹口气,从袖中取出丝帕为皇上拭去额上汗水。
“这几日朕每每想起尚钧,心口总疼得厉害。”皇上苦笑,抚在胸前的手却探入衣襟,颤然摸索出一方薄绢,上面墨迹斑驳却是画的一幅古棋谱,摊开来毫无出奇。皇上手抚其上,久久凝视,枯瘦手指骤然收紧,将薄绢揉做一团。
若非密文高手,谁也不易发觉这绢画棋谱暗藏的玄机。
自行宫变乱之后,齐皇密遣心腹重臣于廷甫监控京中王公大臣来往去向,每有书信必截查;另遣赵弗暗查内廷诸宫,自皇后、皇子、公主至内侍宫婢,凡与外间有过从,皆截录在案。
接连多日暗查下来,于相那边毫无所获。便在一筹莫展之际,宫中却有一名侍卫坠入宫渠溺毙,尸身打捞起来未见异样,只在贴身物件中发生这棋谱。那侍卫不通棋艺,身藏棋谱本已蹊跷,更何况那棋谱看似素绢绘墨,遇水却不泅晕。赵弗当即召来密文高手,惊见棋谱中暗藏文字,解译后竟是南朝重臣向北齐乞援的密函。
那侍卫若非南秦间者,便是与对方交接音讯的心腹,此番传信入宫,不知惊动了什么风声,仓促间跃入宫渠,欲从渠下水遁,终因天寒溺毙;也或许是他身份败露,另有人半路下了杀手,故意将其溺死在渠中,却未曾发现他身怀密函。
那密函行文隐晦,字句间约莫是一位南朝重臣恳求某人施以援手,调走南境驻军,解其困境。函中非但没有许以重酬,反流露威胁之意,可见那南朝重臣已至穷途末路,而此人也有把柄落于人手,极其忌惮被曝露人前。
那南朝重臣的身份已不难猜知,除去陈国公何鉴之,谁又会忌惮北齐屯兵边境,压制他后备兵力,断其退路。然而北齐朝中究竟是谁与他暗中策应,密函中却丝毫看不出破绽。
谁有能耐调遣南境大军,谁能瞒天过海与之音讯往来?
此人勾结南秦逆臣用心何在,是谋夺帝位抑或扩张权柄?
尚钧之死,乌桓之乱,此人又在其间充当何许角色?
这些疑窦不思则已,每每思及,必冷汗透衣、不寒而栗!皇上狠狠捏了那薄绢,手抵胸口,仿佛心中痛楚全融在那绢上,恨不能将它捏碎,“朕不敢想,朕也不想知道是谁!可是夜里睁开眼,朕总见尚钧血淋淋站在跟前……赵弗,你看古往今来为人君父者,谁似朕这般无能!”
赵弗垂着脸,长眉下深凹的双眼早已见惯皇家喜悲,“所谓君父,先是君而后是父,万岁身系天下,自当以大局为重。忍小悲而全大喜,足见万岁慈悲圣明之心。”
“你不用哄朕,若换作十年前,只怕血洗宫闱朕也在所不惜。”皇上闷声一笑,松垂的眼皮投下落寞阴影在脸上,“如今朕是老了,人一老就怕疼怕死,手心手背伤到哪处朕都害怕!一块肉已经给人剜下,朕不想自己再剔一块。哪怕是个毒疮,也盼它能好。”说到最末一句,他语声颓弱,几近哀切。这无助到极处的话,从九五之尊的老人口中说出,令赵弗也微微动容。

“朕这番心意,他们是会不懂的……可笑天下之大,竟只有你能同朕说上几句实话。”他语声一顿,喃喃又道,“倒是那丫头,也算明白几分。”
他转头看赵弗,“你在朕跟前也算阅人无数,且看那丫头如何?”
赵弗抖了抖长眉,呵呵笑道,“陛下是知道的,这宫中女眷看在圣恩浩荡的份上,对老奴总给三分薄面,各式笼络手段老奴也见识过。倒是不给老奴笑脸看的,多少年来还只有太子妃一人。”皇上抚胸喘息,自嘲而笑,“朕没能养出像样的太子,倒娶来个好儿媳。”
赵弗觑着他神色,却迟疑道,“太子妃品格贵重,言止端方,堪为天下母仪。只是老奴看她眉宇之间,隐有三分傲色,一分戾气……”
皇上闻言沉默,良久不语,神情隐透怅惘。
等了许久不见开口,赵弗以为他已乏了,便躬身上前搀扶。却听他低低道,“朕初见这丫头便想起一个人来,你可知是谁。”赵弗怔了怔,只听皇上叹息道,“她方才顶撞朕,那般傲气就如从前的骆氏。那时她初入宫,傲骨奇绝,姿容无双……全然不是如今的样子。”
入夜,明烛将尽。
妆镜里卸去铅华的脸,竟有刹那陌生。
昀凰凝视镜中女子,在那萧瑟眉目间依稀见到母妃的影子,眉间隐隐阴戾,又似谁的神色。龙凤高烛映得一室温软,喜红的颜色却叫人透心生寒。
近侍女官悄声探问,“太子殿下与晋王共饮,尚未回宫,太子妃是否要就寝?”昀凰自镜前转身,一身素衣,神容慵倦,“殿下尽兴自会回来,不必候着。”女官默然,看着太子妃孑然步入床闱,独自向内而卧,合欢绣帷在她身后垂下。
更漏声声入凤帷,罗衾香冷,孤枕透凉。
同样的寒夜烛影,中宫内殿也只剩骆后一人枯坐镜前。
左右都悄然退出殿外,除却远处更漏,再无一丝声响。水色丝衣熨贴着肌肤,凉而轻软,是穿了多少年也不改的颜色。虽有罗衣不改,奈何朱颜已逝。骆后定定看着镜中洗尽脂粉的脸,如见霜后残菊。
殿外忽传来熟悉的步履声,伴着宫人惊慌失措的见驾请罪之声。骆后怔了怔,只疑听错。多少次夜半惊起,为殿外一点微末声响落得空欢喜,忘了他已许久不曾驾幸。身后垂帘拂动,却是那人身影真切出现在眼前——身形依旧,英伟不再,烛影下的君王只是一个疲惫老人。
“皇上……”她喃喃开口,忘了见驾的礼数,回过神时他已来到面前,解下九龙披风,替她搭在身上。她仰头,猛然见他眼瞳里映出自己未施脂粉的面容,憔悴不堪入目。
“御前失仪,臣妾罪该万死。”骆后僵然跪下,将脸深深低了。皇上眉头微蹙,俯身搀扶,她却将脸狠狠别过,不肯让他再多看一眼。多年夫妻,他自然明白她最是爱惜容貌,自从生了尚钧便再不肯以素面见驾。
“你我都老了,还计较这些做甚。”皇上摇头笑,将她强挽了起来,迫她转头迎视,“蕴容,不要把朕当作外人。”骆后闻言抬眸,冰冷面容浮上红晕,唇角掠过一丝悸动。
自尚钧去后,短短时日,她竟老了这许多。皇上心中微涩,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在凤榻上坐下来,笑着伸了伸腿,“朕乏了,早些歇息吧。”
骆后默然片刻,缓缓俯下身来,替他脱去靴袜。他看她举止已有些笨拙,好些年没再亲手侍侯过,却仍记得除靴时替他轻揉脚踝。他倾身捉住她的手,将她带入怀中。
玉勾摇动,层层凤帷落下,将帝后的身影裹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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