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一去不堪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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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北风呼啸,地上积雪盈尺。
天色未亮,皇家行驿已灯火通明。百余名仆役齐齐在门前扫雪洒土,将公主车驾将要经过的官道都铺洒上细细黄土,土里掺入了喜金屑,一路铺洒出去只觉万点碎金闪耀,贵气无边。道旁树身枝条一律缠裹喜红绫罗,沿路陈列仪仗,鼓乐齐备。
貂裘高冠的昌王在侍从簇拥下缓缓行过各处,再一次检点审视,务求尽善。清晨寒气在老王爷浓眉长须上凝起白霜,昌王负手立在庭中,凝望天际微露的光亮,良久缄默。这一路送嫁,北行千里,终于到了凤鸣山下。北齐为迎娶长公主,特修筑凤鸣行宫,一座宫门隔开秦齐两界,踏入那宫门,便算是北齐的人了。
连日大雪终于停了,长空连峦,万里银妆。吉日诸事咸宜,皇太子早已等候在行宫,只是这几日再也未得晋王消息,中间音讯断绝。想来是到了这时候,更需审慎起见。虽有所忐忑,到这一步,也再无回头路……思及皇上临行密嘱,昌王长长吁出一口气,大冷天里,真正是呵气成霜。
已近辰时,想来长公主应当梳妆完毕了。昌王沉吟转身,乍一抬头,只觉满地积雪辉映的天光都暗了下去,唯有一抹艳光,耀得人不能直视。
嫁衣红妆的长公主卓然立在庭廊下,也不知站了多久,就这般静静看着他。
已不是第一次见她身着嫁衣,然而烈烈红妆与皎皎雪地相映,竟有夺人心魄之力。
长公主远嫁之日,鸾驾从栖梧宫至千秋殿,拜别祖宗先人,复至辛夷宫拜别恪太妃,随后直入金銮殿前。文武百官与内外命妇齐至,殿前仪仗煌煌,翠羽宝扇华盖,彩衣宫娥鱼贯两列,簇拥着凤冠嵯峨的长公主徐徐登上大殿。
朝阳照耀,那一袭嫁衣似云锦蔚蒸、霞铺万里,衣带临风飘举,长裾步步逶迤。所见之人无不屏息静气,只疑当真身在天阙,得见神女。
长公主三跪而至殿前,朝皇上行了大礼,俯首叩别。
赞礼官唱颂,宣诵吉辞。
女儿出阁,辞别家人应以哭为荣,越悲戚越表明心念亲恩、纯孝可嘉,夫家也以娶得孝女为荣。世代传袭的礼俗,皇家也不例外。然而昌王站在殿前众臣之首,清楚瞧见长公主自始至终不曾流泪。非但没有戚色,反而噙了隐隐微笑,目光直视殿上,恰如皇上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辞别已毕,皇上含笑嘱以吉愿,殿下群臣齐颂邦国永睦,万世偕好。皇上离了御座,亲自搀扶起长公主,携着她的手,一步步走下金殿。至鸾车前,二人执手相顾,笑颜依依,仿佛长兄送幼妹出门踏青,日暮便会返家。
皇上亲手扶长公主登车,长公主温婉顺从,却在登车之后仍拽着皇上袍袖不肯放开。皇上静静看她半晌,含笑俯身,便即抽身退开。唯有昌王站得最近,看见他俯身刹那,在她耳边极快极轻地说了什么。她眼里涌上泪水,却在被人看见泪落的一刻,猝然放下车帘,命鸾辇启驾。
往后过了许久,昌王仍时时记起那惊鸿一瞥的泪光。
“今日天色甚好,皇太叔可有兴致赏雪?”昀凰红衣似火,踏了纷纷碎雪而来,轻快神色好似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昌王迎上前去,含笑凝视她,目光却不由顿住。胭脂粉黛遮去了憔悴容色,却掩不住她眼里红丝,显然是夜里哭过。这一路来,从未见她露出半分忧色,人前总带着泰然笑颜,只是一天天消瘦,比往昔更见纤弱。
“昀凰,行驿简陋,夜里睡不惯罢?”昌王语声温和,第一次以长辈之身唤了她名字。听他唤了这声“昀凰”,她一时神色怔怔,微垂了脸,不知如何作答。昌王忙笑道,“初晨宜赏雪,来,看看西苑那株老梅可曾开了。”
她依言随他转入西苑,此间无人居住,侍从远远随在后头。昌王驻足在老梅虬枝下,转头看着昀凰,淡然笑道,“岁寒何惧,凌寒有香,留得有用身,终待岁月长。”
昀凰惕然惊了,抬眸迎上昌王银白须发、慈祥笑容,心头顿时一软,似积雪落上暖炉。
他并未知道全盘计划,只知少桓联手晋王夹击何家,却不知另有一出金蝉脱壳。此时这句“终待岁月长”,他是言者无意,她却听者有心,几疑他猜出了其间隐情。
唯一知道这计中计的外人,只有沈觉。这出计划需要他内外接应,为她遮掩耳目。除此,昌王与裴令显各有其责。少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以责罚思过为名,将裴氏调离军中,一干少壮将领都从北方撤换下来。暗中调遣部署,将陈国公手中大军孤立在北境,一旦起了战事,北境大军不得不全力迎战,而后方援军却已牢牢握在少桓手中。
朝中已分为壁垒鲜明的两个阵营,少桓有昌王、沈觉与裴氏相辅佐,陈国公虽在皇嗣之争中落败,却另添南阳王为盟。南北两大权臣同气连枝,对朝廷已成胁制之势,若真动起手来,天子废立也不过是指掌翻覆之间。

昌王虽是皇族中敦厚可信的长者,却也不能将此等隐秘相托。他并不知底细,这一番劝慰之言却切中昀凰心事——不错,岁月犹多,来日方长,眼下算得什么。初晨日光淡薄,风中夹着寒冽暗香,昀凰深深吸了口气,“皇太叔教诲,昀凰永铭于心,感激不尽。”
“往后孤身一人,多加珍重。”昌王本是极善辞令之人,此时也黯然无言,只得浅浅几句叮咛,“你母妃身在宫中,起居皆有人照料,大小事务亦有我看顾,你无需挂心。”昀凰侧过脸,良久没有言语,几缕乌黑发丝被风吹得起伏。回转身时,神情已澹定如初,款款对昌王一笑,“多谢皇太叔。”
往日众人都说长公主桀骜,连皇上恩赐也极少见她感激称谢,今日却已是第二次对他致谢。昌王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昀凰抬眸望住他,“此去北齐,是我自己甘愿,并无牵念不甘。惟独有一事放心不下,想求皇太叔相助。”
昌王一怔,想也未想便脱口应了,“好,你说便是。”
“皇兄曾答应过,待和亲之后便了结此事。只是时移事异,我担心皇兄改变心意,届时还需皇太叔敦促成全。”她说得平常,却令昌王心中一凛,“为了何事?”
昀凰望定他,清晰吐出四个字,“处死裴妃。”
枝上积雪被风吹落,洒在树下两人头上衣上,两人一动不动,也不知避开。
昌王非但没有动,更似僵作了雪人,昀凰虽从容如常,神色却凛冽似冰。
“你是说贤妃裴氏。”昌王长眉微垂,并非质疑反问,而是喃喃重复她的话。昀凰点头,“正是皇长子生母,裴将军之妹,贤妃裴氏。”这一次说得再明白不过,不留半分余地。
良久无人作声,唯有风声过耳,雪落簌簌。
老王爷雪白须发微颤,负手望向那株虬枝老梅,沉沉叹道,“这树也上年头了,撑到如今实属不易,根脉也不剩几许了。”皇室几经内乱,屠戮不休,到如今也与这株老梅相似。他语中深意,昀凰岂会不懂,这正是最令她忧切之处。
只怕少桓的心意也是如此,毕竟他和她是不同的。
他自幼流亡辗转,心底却牢牢记着自己的姓氏,记着自己是谁的儿子。在他心头高高供奉着祖宗基业、万世江山,立志要做仁君明主,中兴天下。而她恰相反,生在深宫,长在内苑,却不愿将那龙椅上的人视为君父,也无所谓自己是不是公主。谁的江山、谁的天下,谁是昏君、谁是明主,她并不在意。
昀凰只知,裴妃非死不可。
她死了,偷龙转凤的秘密就再没有外人知晓;她死了,皇长子才能真正被视作皇室传承之人,而非又一个外戚势力的傀儡。若待裴令显除去了陈国公,裴妃扳掉了皇后,剩下裴家内外独大,少桓更加不得安宁。
若有时机,她会毫不迟疑动手。然而眼下正是借助裴家与陈国公殊死相抗之际,动不得裴妃一丝头发;若等她从北齐归来,只怕时局更易,裴家早已趁乱崛起。临行之前,她再三向他进言,待陈国公一死,便留不得裴妃,更需及早削夺裴令显的兵权。
起初少桓不置可否,只说兹事体大,需从长计议;最终被她迫得狠了,勉强应允下来。昀凰心中明白,若非为了令她安心,这等刻毒寡恩的妇人之见,他自是不屑为之。
那是他一手栽培的亲信,是和他同枕共席的女子,即便他不信他们,却信自己的眼力——何况少桓是如此骄傲,尤其不齿她父皇当年滥杀功臣的暴虐之举。她知道,他是要做明君的,他要做一个心怀天下、光风霁月的君子,犹如昔年被世人爱戴的怀晋太子。
昌王和他的思虑相近,皇室根系已凋零至此,经不起更多杀戮。杀了皇子母族,只怕断绝不了外戚之患,却引出又一个庐陵王之乱,更令功臣受戮,天下寒心。
眼前这株老梅根节盘曲,枯枝病瘤犹在,却仍绽出芬芳花朵,香气沁人心扉。
然而昀凰手把梅枝,朝昌王微微一笑,梅枝喀一声折断在她修长蔻丹底下。
昌王怔住。
昀凰将梅枝将鼻端一嗅,“枯朽病梅,不堪一折。”
她眸光冷冷转过来,映了雪色,“若不将病枝折了,迟早连根腐烂。”
仿佛一捧冰雪浇在心尖上,昌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听身后远远传来侍从禀报,称时辰将至,鸾驾该启程了。昀凰笑着,将枝上花朵捻在指尖,一揉便成了泥。剩下光秃秃的枯枝,扬手掷了,拂袖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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