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此历千万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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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山,又名乌诺山,在昔日游牧部族口中被称为四季如春的圣山。山中蕴有温泉,泉眼密布沟壑深谷,腾起茫茫云气,远望缥缈如在云端。山势有北地雄浑之美,又兼林木葳蕤之秀。隆冬时节,白雪覆盖山野,唯独踏入凤鸣山下,沿路林木犹青,却是一派和暖如春。
为迎娶南秦公主而修筑的凤鸣行宫,绵亘数里,采谷中巨大光润的白石依山而建,宛如仙宫琼台。白石所砌的步道依山势缓缓升起,暗合七星天阶,直抵天宫所在之处。
皇家旌徽高高耸峙,气象庄重。煊赫仪仗从宫门展开,远迎十里,锦衣宫人匍匐跪候道旁,内官各持礼器侍立在后,皇家护卫执仗阵列。仪仗中高高升起巨大的玄色王旗,旗上嵌绣青龙,猎猎招展风中,正是皇族徽记。四名迎亲使携赞礼官等人分别在云门、阙门、仪门、宫门迎候,依次为司礼官吏、钦命大臣、皇室典仪、宗室尊长。
五丈白石铺就的官道尽处,五色雉羽为旌,玄色朱雀为徽,旌节幢幡如云蔽日,簇拥着南秦送嫁队列浩浩荡荡从南而来。当先五列轻骑开道,盔饰长翎,戟系红缨,雕鞍宝辔金络脑,护卫着送亲使臣当先而来,司礼内侍持三十六式礼器相随,七十二名宫娥并列其后,金碧辉煌的宁国长公主鸾驾,耀得天地生辉。随行其后的陪嫁妆奁队伍一路蜿蜒,看不到尽头。
鸾驾徐徐而至,依次踏入云门、阙门、仪门,迎亲使臣率众相迎,四下俯首。
每过一处皆有相应品级的送亲使者越众答礼,并有女官代长公主颁下赏赐。鸾车内的长公主始终不露半分容颜声气。直至抵达宫门,汉玉翔鸾阶前众臣俯首,一名仪容英伟的男子肃然立在阶前,头戴七星通天冠,身着紫皂蛟文亲王礼服。
剑眉飞扬,目若星辰,赤铜肤色已略见戎马风度,鲜朗唇颊却犹带少年稚气。眉目隐隐与晋王有三分神似,逊于倜傥,长于健朗,虽不及晋王风流都雅,也自有一番无忧贵气。
遥遥一眼望去,昌王已猜知那是何人。
鸾车内的昀凰透给车帘也看得分明,到了眼下境地,晋王仍未现身,来的反而是另一位亲王——除去晋王,能陪伴太子迎亲的,只能是瑞王了。
连日里晋王均无消息往来,避嫌避到如今,却连人影也不见。
长公主停了鸾驾,端坐车内,纹丝不动。
事到临头,变故横生,这最坏的一幕原本也是预料之中,然而真到了此时,昌王仍觉心中大乱,掌心汗出,滑腻腻几乎捏不住马鞭。瑞王却已经步下玉阶,朝这里迎了上来。
身后侍从悄声提醒,昌王猛醒得,按礼数他也应该下马了。
这一下马,两国使臣互致礼数,便算是将长公主交到北齐手中,从此南秦帝姬便算是北齐储妃。眼下境地不明,长公主交得,交不得,岂能轻率做得决断。
身后一串清越铮琮之声,鸾车垂门缓缓开启,珠帘拂动,传出清冷语声,“有劳皇太叔一路辛苦。”帘卷处,珠履霞帔,璎珞环佩,宝光簇簇,喜红嫁衣下的宁国长公主微抬凤眸。刹那间仿佛天地俱寂,风消雪停,人人屏了气息。
一双蔻丹素手递出,由女官搀扶了,繁复衣袂层层拂动,从容步下鸾车。相隔数十步,昌王尚不能看清她面目,只这一动身的风致,除去遗世独立,再无言语可比拟。
扑面而至的冷风吹得颊上生疼,昀凰环顾四下,目光从那猎猎招展的北齐王旗,移至面前英伟的少年亲王。这便是骆后的儿子,虎视东宫日久的瑞王了。
原来也只是个少年。
面目瞧不清楚,身形却还是像的。
到此刻是福是祸都无从退避,前边是路是桥,总要踏过去才知晓。
昀凰在鸾车前站定片刻,微仰了脸,举步迎上前去。
昌王怔怔看她背影,终究一咬牙放了缰绳,翻身下马。
瑞王当先执叔嫂之礼相见,昀凰回礼。两方使者赞礼颂吉,互致姻约媒妁之信,一步步冗长繁琐的环节过后,瑞王来到昌王跟前。昌王看一眼昀凰,欠身向后退开两步,换作瑞王站到昀凰身前,领着她步上玉阶。
昀凰微垂目光,目不斜视,行止端庄凝重,跟随他一步步朝那琼台走去。昌王随在后边,看她踏入宫门,从此便由秦境踏入了齐地。那琼台高峙,玉阶漫长,令昌王走得艰难沉重,眼前晃动的喜红嫁衣,仿佛小簇火焰在雪地燃烧,却终将熄灭,没入茫茫的一片白里。

号角长鸣,钟鼓齐响,庄重喜乐奏起。
漫天碎金纷扬洒下。琼台两侧宫人齐齐匍匐跪地,自那高台上,缓缓步出一名喜服王冠的男子,天光映雪照在他脸上,似照上了冰晶。浓郁到极致的喜红穿在此人身上,衬以金冠金带,非但不见庄重华贵,反透出妖冶之美。
世间真有男子妖娆胜于妇人。
怔忡间,连昀凰也忘了礼数,目光直直撞入那人眼里。
触之,如浸死水寒潭,没有一丝涟漪,也没半分温暖。这张艳丽甚于女子的脸上,眉如墨,鬓如丝,苍白肌肤几近剔透,乌晶似的眼睛里,淡漠得全无生气,恰如一个……人偶。
纵有百般预料,也想不到,传闻中痴傻多年的皇太子,竟是这个模样。
这玩偶般的大活人,被内侍搀扶着,朝她伸出手来——昀凰看着这秀美苍白的手,似着了魔一般,迟迟无法将手抬起,一股莫名寒气从心底直透上来。
“太子妃。”身后有个淳和的声音在催促,是瑞王。
昀凰回头,迎上瑞王眼里不加掩饰的热切。他示意她依礼遵行,眼中透出抚慰了然之色,仿佛是说“再隐忍片刻就好”。
晋王、瑞王、太子,三张面目叠印眼前,各自不同,又有着惊人相似的一处。是哪里相似,却记不起来。昀凰轻吸一口气,终于将手稳稳放入皇太子手中。
他用柔软冰凉的手,木然牵了她,缓缓走上最后一段玉阶。日光照耀至高之处,储君与储妃携手并肩,仰观天穹苍茫,俯瞰河山雄丽,四下众生俯首。
蓦地,手上一痛。
他收紧手指,重重捏住她,绵软掌心猝然生出狠劲,捏得她奇痛入骨。还来不及痛呼出声,那股猝力已消失,只剩绵软冰凉。昀凰惊悸侧目,那玩偶般精美无瑕的人儿,也正转动眼珠,朝她露出一丝冰冷微笑。
浓雾中开出猩红花朵,死气里涌出逼人艳色,纵然紧闭眼睛,也挣不脱那一刻的惊悸。
“公主,夜已深了。”
静坐榻前的长公主霍然抬头,凌厉眼神似一只戒备的兽,惊得商妤一震。
昀凰回过神来,眼前仿佛还晃动着那大红喜服与诡艳一笑,爬满周身的寒意,竟到现在还未退去。周遭高低垂悬的宫灯,照得宫室金碧辉煌,绘彩错嵌的巨大方柱伫立四角,没有南秦宫廷惯有的曲折连廊与帷幔屏风,却是通透的豪奢。四壁明晃晃的,令昀凰有些目眩,看不清商妤的神情。她抚了抚身上霞帔流苏,缓声道,“再等等。”
商妤听不懂这话,不知她要等什么,只觉今夜诡异得出奇。
时近中宵,外边宴乐已渐渐罢了,行宫中灯火次第熄灭。今晚瑞王设宴款待南秦送亲使,明日一早昌王便要返程,长公主也将随皇太子启程入宫。原该赴宴辞别昌王,临了长公主却推说疲累不适,独自在寝殿静坐到深夜,不曾用膳,也不肯宽衣歇息。见她如此异常,商妤心中不安,却不能多问。
自幼长于相府,寄人篱下,商妤铭记最深的一点,便是不问不言。正默然间,却听长公主似不经意地问,“你与我同岁吧。”商妤一怔,低头称是。
宫灯柔和亮光斜照在她脸颊,略高的颧骨显得柔和许多,平添了几分秀色——她并不美,肤色不够白皙,眉长而疏淡,薄唇深目,颧骨颇为显眼。沈家男女都有着与生俱来的温润优雅,她却未能承袭母亲沈氏的容颜,偏生了一副硬朗眉眼,像极她的父亲,
商妤垂下眼帘,仍感受到长公主审视的目光,心里有些高高低低的起落。
昀凰看了她半晌,“我本不想让你来的。”商妤立即跪倒在地,“奴婢愚钝,没能侍侯好公主,求公主恕罪!”昀凰看了她良久,“你应当回京,好好择个夫家,往后相夫教子,终老闺阁。”
商妤僵住,缓缓抬目直视昀凰,“奴婢愿意跟随公主,终身不嫁!”
“终身不嫁?”昀凰目光深深。
商妤低头抿唇,再不肯开口,眼底却红了。
昀凰眼里闪过一丝悲悯,不再追问。
却听外头有人求见,是北齐宫人送了消夜点心过来。商妤松了口气,“怎么这时辰来惊扰公主,竟没有一点规矩。”
长公主神色微动,“传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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