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此历千万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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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点心来的内侍是个矮小少年,眉眼木讷,并无特出之处。商妤看他踏进内殿,双手将漆盒托过头顶,呈到长公主跟前。那犀雕漆盒十分精致小巧,商妤接过来揭开,见是四色点心,红豆鸳鸯糕、水晶莲子羹、翡翠桃叶酥和**杏脯。
长公主拈起片蜜色金黄的杏脯,饶有兴味地瞧着,却不品尝。那低眉顺目的小内侍细声道,“这是北地盛产的金杏所酿,滋味与南国青杏不同。”
长公主将杏脯放回盒里,“这便是金杏么,与我所想倒有些不同。”
“今岁节令多变,果木感应天时地气,与原先略有不同,滋味还是一样的。”内侍貌似木讷,却对答如流,仿佛早知她有此一问。商妤听得懵懂,心中不安更甚,悄眼看向长公主,见她垂眸凝视那杏脯,唇角掠起淡淡笑容。
遣走了内侍,长公主让商妤也自去歇息。
退出殿外,回头仍见她侧影映在屏风上,久久伫立不动。
太多隐秘,太多算计,不是谁都能明白。商妤很清楚,长公主并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沈觉的表妹,众里挑一的可靠人儿,她也是不信的。如此也好,所知少些,命也长些——只是命若太长,这一生又该如何消磨。的57
怅然思来想去,不觉好笑。
商妤阖目躺在榻上,所宿偏殿宽敞得出奇,夜里静得糁人。也不知长公主独自宿在更空旷的寝殿,会不会也觉得害怕……神思渐渐朦胧,坠入梦寐。
她是极少有梦的,总是一觉到天明,没什么可想。今夜却奇诡地做起梦来……隐隐地,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好一阵人声嘶鸣,地动山摇。
轰然巨响声里,悬在正中的宫灯坠下,砸落桌案。
商妤惊醒坐起,耳中听得嘶喊呼叫、如雷巨响,马蹄沉沉如潮涌至,震得周遭陈设颤颤欲坠,梦中一切竟是真的!
商妤披衣起身,甫一奔出门外,只见火光冲天,行宫四下腾起浓烟,无数火把从四面八方蜿蜒如长蛇而至,将此地团团围住。被点燃的巨石、箭矢带着火雨倾盆而下,照得夜空亮如白昼,照见惊惶奔走的宫人,和从醉乡里醒来,仓促迎战的皇家骑卫……片刻前还是堂皇庄严天家之地,转眼竟已陷入修罗战场。
商妤惊呆在门前,忘了骇怕。
这片刻工夫,其他随嫁女官和宫人也纷纷惊起,都仓惶奔来。当先的女官朝她急呼,“快叫起公主!”商妤一震,眼前掠过长公主那奇异笑容,心中竟莫名生出一股笃定力量。
奔至寝殿,未料已有人率众守护在殿前。
一眼看去皆穿北齐宫廷侍卫服色,当先一人正是那进献杏脯的小内侍。此时换了一身窄袖皂衣,腰挎短刀,依然是木讷面孔,纹丝不动地拢袖立在门前。
殿门由内而开,长公主嫁衣未卸,云鬓齐整,疾步踏出门来。
那内侍单膝一跪,“启禀太子妃,叛军夜袭行宫,勾结乌桓人攻破金鳞关,围困凤鸣关下,晋王已率大军赶来,眼下情势危殆,请太子妃随在下离宫暂避。”
乌桓!商妤大惊失色,秦齐两国联姻之日,竟被乌桓人趁机作乱。
自乌桓王庭东西分裂以来,强横一时的乌桓人退守大漠,西乌桓绝迹中原,多年不曾与秦齐两强为敌。东乌桓占据富饶疆域,曾与南秦联姻,迎娶废帝之女长乐公主为王妃,自恃兵强马壮,时有滋扰北齐边界。自新王继位,连遭北齐两番痛击,南秦废帝被弑,又失强助。及至跖城一战,南秦夺回当年被东乌桓占据的河东水草丰茂之地——谁也料想不到乌桓如此迅猛凶悍,距跖城之战不出数月,竟勾结北齐叛军公然挑衅秦齐两国。

冷汗刹时遍体,商妤不曾见识过这般场面,只知战乱既起,生死便是顷刻间事。漫天火光映上长公主大红嫁衣,夜色里分外怵目,也将她眉目笼在一片血色光晕里,看不清神情。
只听她问,“昌王何在?”
“王爷已被护送离去。”内侍语声急促,“叛军来势猛烈,请太子妃速速启驾!”
“好。”长公主转头望了远处火光,并不惊惶,倒似有些笑意,“那便走吧。”
商妤忙迎上前,与左右护了她,却听她淡淡道,“取我的紫貂裘来。”
商妤无奈,只得差宫人赶紧去殿内取来。
一乘四驾轻车已候在殿阶下,竟似早早有备。
紫貂裘披在肩上,温暖犹似当日怀抱。
昀凰手抚裘袍,最后回望一眼,默然掉头登车。
商妤顺着她眺望的方向看去,火光浓烟笼罩了南方天空,那应是昌王归去的方向。
铁蹄如雷,动地而来,厮杀声滚滚逼近。
商妤陪伴昀凰登上马车,一声叱喝,护卫铁蹄伴随车轮声隆隆,便要冲出宫门。
猛一声怒马惊嘶,马车堪堪止住,令二人踉跄撞上车壁。只听一片刀剑出鞘之声,商妤慌忙将长公主推到后边,自己挺身挡在她跟前,一手便要挑起车帘。
骤听得前方高声呼喝,“瑞王殿下在此,来者何人!”
商妤一惊,肩头却被轻轻按住。
回头见长公主脸色凝重,冰凉的手按在她肩头,示意不可妄动。那纤细的手仿佛蕴有无形力量,令她心中定了一定。从车帘缝隙里只见无数火把照得亮如白昼,迎面一队铁骑仗戟浴血,似刚刚突围厮杀出来,当先之人长剑浴血,果真是北齐瑞王。
但听疾风破空,“夺”一声钉在车梁,竟是一支箭矢射到。
对方有人厉声喝道,“车上究竟何人,还不上前见驾。”
商妤大骇,窥见那皂衣内侍已按上腰间刀柄,眼看一场恶战在即。
“是瑞王殿下么?”
一触即发的对峙里,响起这轻轻语声。
细而颤,宛且柔,在寒夜里听来格外清晰。
车帘半挑,纤细身影隐在暗处,露出淡淡轮廓。
“长公主?”对面的瑞王一惊,“是长……太子妃么?”
他迟疑片刻仍翻身下马,手按腰间佩剑,惊疑不定地望过来。
果然是长公主挑起车帘,微微倾身,仰头望了他。
她优雅颈项仰成柔弱弧度,语声楚楚,“殿下救我!”
商妤心中惶急忐忑,来不及阻止公主的莽撞,瑞王已穿过众人,阔步来到车前。
“太子妃勿怕。”瑞王年轻英俊面容被火光映照,宛如金童天降,“事出仓促,叛军已被阻在行宫,晋王大军天亮便能赶到,此地有我,无需惊怕。”
他望着她,目光分外明亮,虽散发脱冠,血污锦袍,仍不失皇家气派。
这令人心碎屏息的容颜,带着楚楚无依的可怜,令他忍不住想伸手抚上。
她凝视他,眼里浮起一丝异样的恍惚,目光飘飘移向他身后……身后,他蓦的记起,身后不知是谁,竟远离了自己的护卫!
永远别让不可信任的人站在你身后。
他记起母后训诫的话,却已经太晚。
只是一道极细极淡的刀光掠起,腥热的血雨激洒,在寒夜里绽开绚烂的花。
瘦小木讷的皂衣内侍手里握着柳叶般秀气的短刀,刀尖血珠滴落。
瑞王怔怔瞪着昀凰,血口从后颈裂开,鲜血喷溅在车帘、车壁,溅上昀凰右颊。
[1]注:文中名称风俗之类皆为杜撰,无出典,纯属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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