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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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看遗书小洁动春意,受盘问青松吐真情
下了晚办公小洁回到家里,先哄睡了女儿,自己简单洗了洗也上床休息。
虽然连日来精力疲惫,但想着近来发生的许多事情,总也不能入睡。她可怜婆婆,经历了这么多年委屈磨难,终于没有看到丈夫和儿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她感谢张妈,这么多年仍然旧情不忘,耐心周到地照顾婆婆,使她在这种情况下身体上总算没有受罪;她更加感谢青松,如果不是他出面料理,她简直不知道婆婆的这场事情该如何处理。然而这场事终究已经过去了,死的死了,化为了灰烬,入土为安;走的走了,无影无踪。现在家里只剩下她和女儿丹青两个,蜷缩在一个房间里,孤孤单单,寂寂寞寞。今后的日子里,她将如何工作?如何生活?如何抚养女儿?如何打发这漫漫长夜,度过自己的后半生?
她已近而立之年。前面的二十年,她是在父母亲的照顾和指导下生活的,虽然不是很富裕,但也衣食无缺;特别还有自幼的伙伴青松陪伴着,生活又多了几多乐趣。余下这十年,风雨飘摇,惊心动魄,完全打破了她往日平静安逸的生活,打破了她的人生计划,使她饱尝了人间百味。
二十岁那年,她和青松一起考取了省工学院。一个村庄同一年考取两个本科大学生,而且又是关系密切的两家,自幼订了娃娃亲的一对,两家人何其欢欣荣耀!他们两个又何其振奋高兴啊!暑假后开学,两人相依相伴来到省城,来到省工学院报名。青松伟岸挺拔,英姿勃勃;她玉树临风,千娇百媚,立即吸引了众多的眼睛。他们也感到莫大的荣光!
第一学期,他们的生活是平静而快乐的。从小县城来到大省城,他们像来到一个崭新的世界,感到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除了学习就是逛街游玩。他们还参加了淮北同乡会,结识了刘武军这样义薄云天的好朋友,经常出双入对地参加他举行的聚餐和舞会,得到他许多关心和帮助。他们感到天是美好的,地是美好的,人更是美好的,前途无量,繁花似锦,生活比蜜甜。
然而,随着蒋介石撕毁和平协定,内战开始,他们的心情也像中国的政局一样动乱起来。青松看透了国民党的反动和**,参加了**,从此走上一条隐蔽的、艰险的道路。她的心情再不能平静下来,每天提心吊胆,不知明天将会发生什么;虽然他有时还会陪她游玩谈心,但总是担心多于快乐。
终于发生了武库爆炸案,青松因为参与其中,被警署通缉,危在旦夕,她只好求救于武军,在公公刘师长帮助下,青松得以脱险。然而不久又传来青松等爆炸军车未遂被捕、被秘密处决的消息,她彻底绝望了,痛不欲生。是武军的温柔体贴、百般劝慰照顾使她重新树立起了生活的信心,燃烧起爱情的火焰。在随后的日子里,她投进了武军的怀抱,直至结婚。
可是好景不长,时局突变,他们新婚蜜月未满,武军应征入伍,开赴淮海战役战场,从此夫妻再未见面。漫漫长夜,独守空房,百苦交集,乱箭穿心,幽思难眠。而今女儿丹青已经四岁,父女竟不相识。她只得与婆婆相依为命,共同守望着丹青,苦度岁月。如今,虽然她知道青松尚在,依然爱着她,等着她,她与武军的婚姻是个错误,然而她可怜婆婆孤苦,怜惜女儿尚幼,情愿苦守也不忍离开她们而去。
生活的艰苦她们尚能忍受,精神的苦难叫她们实在难熬。婆婆终于忍受不了无尽无休的怀疑和审查,又对公公和武军彻底绝望,万念俱灰,撒手西归,丢下了她和丹青。“你走了,彻底解脱了;你们刘家的人都走了,都解脱了。可是你们刘家还有儿媳,还有孙女,你们想没想过?你们还要不要我们了?难道你们就这么一走了之,从此不管不问了?当初,你们那么求我做你们家的媳妇,那么希望我为你们家生儿育女;如今,你们对得起我吗?对得起丹青吗?”她在心里愤怒地责怪婆婆,责怪武军和公公对她的抛弃。“早知今日,见到青松就该抛下你,跟他在一起了,也免得受这么多磨难。”
她又觉得婆婆不是这样的人,因为她一直关心她,疼爱她;对丹青更是百般疼爱,惟恐照顾不周。特别是婆婆临终的时候,似乎一直在考虑她今后的生活和去路。她又想起了婆婆对青松说的话:“我知道我没有多少日子了,你刘叔和武军也不可能回来了。今后,小洁和丹青就拜托你照顾了。你刘叔和武军在那边也会感谢你的;我泉下有知,也会保佑你!”“谢谢你,青松。你不要有顾虑,临走,我要留下一封信给小洁,告诉你刘叔和武军,这一切都是我的主张,叫他们不可责怪小洁,也不可责怪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不是明确告诉青松她同意他和她在一起吗?婆婆想到了,她去世后,只有青松可以照顾她们母女。
给她留下一封信!婆婆给她留下的那封信呢?她立即想起婆婆在医院病床上临终时交给她一封信。她立即坐起身来拿起衣服翻找,却没有找到。难道忙乱中弄丢了?她记得婆婆交给她那封信后就去世了。她收起来了?还是弄丢了?万一落到警方手里麻烦就大了!牵连青松都要受嫌疑。她又急又怕,初冬天气竟躁出一身汗来。她纳住性子慢慢地回忆自己这几天的生活,行止。她突然惊悟:哦,那天穿的是那套灰色的列宁装,从火葬场回来脏了,脱了挂在衣架上还没有洗。她立即下床去找,婆婆的信果然在衣兜里。
她捧着信回到床上,急急地展开来看。只见婆婆用工整的蝇头小字写着:
刘威吾夫,武军吾儿,见字如面!
自淮海战役吃紧,汝父子先后奔赴战场,尔来五载有奇矣!除武军自战场来一电话,南撤时留一信于院,其余杳无音信。汝在也?不在也?苦也?乐也?吾等一无所知。吾与小洁及汝未曾谋面的孙儿丹青,在也?不在也?苦也?乐也?汝同样不知。天涯海角,这般骨肉分离,其情何忍!其哀何极!幽思难见,夜夜噩梦缠绵;噩梦醒来,惊魂未定,百感交集,辗转反侧,直至天明!泪纷纷湿透枕巾,心惨惨似万箭洞穿。
五载有余矣!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岂一言可尽述?
汝与共党构恶于前,吾与小洁倍受恶果于后矣!汝南逃东渡思归而不得归,吾留居大陆想往而不得往,两相思念观望非止一日,难免共警方猜忌,故加吾以“特嫌”,每月定期回报,不时传讯问话,种种羞辱,不一而足。初,隐忍以行,以待汝来,以期辱过;渐知,汝不得来矣!辱不得过矣!遂失所望,聊无生趣,苟残延喘,生不若死。所以苟活至今者,内托小洁朝夕抚慰,外赖青松不时照顾致也。
威,吾夫!当年小女一时轻狂,仰慕英雄,托身自许,几经坎坷,终得如愿,幸甚至矣!数十年侍奉左右,琴瑟和谐,夫贤子孝,虽偶有别离,不久当归,犹胜新婚。窃为此生足矣!不期老之将至,天时大变,吾夫一去不归,夫妻再难相见矣!妻日夜思念,痛不欲生。老爷已是垂暮之人,不可无人照顾,望乞另娶。吾当赴地下先候之矣!
吾既无生趣,何必久累于人?所以迟迟无决者,唯不舍小洁及丹青尔。当年军儿误娶小洁,新婚一月,军儿从军,一去不归,从此,儿不得享夫妻之爱,尽为夫之义,苦战沙场,仓皇南逃,致有过家门而不入之憾,其情何悲!小洁望夫,独守空房,十月生女,不见夫归,独忍泣含泪;一年省城解放,公馆没收,顿失住所,媳含羞面世,谋职以自食,谋居以自居。为人妻,不得享为妻之爱,受丈夫庇护,凄清无助如许,何其悲苦!夫妻至此,名存实亡,徒有悲哀尔!为母之心,吾儿盼归而不得归,儿当另娶矣!为婆之意,媳期往而不得往,媳当再嫁矣!此为,非母无德,擅作异想;天假之祸,人力难拒,尤当慈悲为怀,还子、媳自由,另求所爱,则刘家可延,孙女得养。望吾夫谅妻,吾儿谅母也!
今烟尘落定,青松尚在,还任部长,仍未婚娶者,意待小洁矣!未曾如愿者,将以报汝之厚恩矣!旧读《汉书》,有文姬归汉一节,曹公高义,接蔡女归汉,左贤王虽不忍而终以放行。吾儿自幼饱读诗书,仁义待人,自会明此大义。小洁青松结合,有情人终成眷属,当感汝美意,善待丹青,岂不两全其美?
小洁丹青有靠,吾死而无憾矣!
梅迎绝笔
一九五三年x月x日
小洁看完婆婆遗书,泪水滚滚而下,一时泣不成声。自语道:小洁不孝,错怪婆婆了!您忍受着这般痛苦,却无时不在想着小洁,想着丹青儿,即临行也不忘为我等日后生活出路着想。您为自己选择了死,选择了解脱;却为我们选择了生,选择了解放。莫大之恩,终生难忘!您走了,丢下丹青给我,这是刘家的骨肉,我一定尽心尽力培养**,不负武军所爱,报答您的深恩!
她看了看熟睡中的丹青,憨态可掬,俊秀可爱,其脸盘一如自己,眉眼间却透着些武军的英气。她低下头,在女儿红扑扑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一时感慨万千,一滴眼泪竟滴落在丹青的额头上。她翻了个身,伸手抓了一下头,又甜甜地睡了。鼻孔一张一翕,发出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
她想:婆婆为什么要选择死?对公公和武军绝望?忍受不了派出所无尽无休的追查审问,对生活绝望?还是怕看到她和青松结合,她的儿媳变成别人的媳妇,让她难堪?那么她为什么又会同意她和青松结合?是出于对她的关爱?对青松的感谢?对误会的纠正?还是对丹青后天生活出路的考虑?她想不太明白,似乎都是,又都不是。总之,她是同意她和青松在一起了,有遗书为证。
如此一想,她思想轻松了许多,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青松在各个时期的动人形象:精明清瘦、活泼调皮的童年,高大秀颀、英姿勃勃的青年,才华横溢、老成持重、满口珠玑的成年。他不像武军那么温柔体贴、软语缠绵,却比武军机智灵活、幽默诙谐,逗人喜欢。他们两家是庄邻,又是世交,他们从小就在一起玩耍,他带着她这里那里,跑进跑出;尽管有时他会把她惹哭,她还是喜欢跟着他。两家大人是好朋友,他们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于是订下了娃娃亲,结为儿女亲家。从那时她就知道了她长大了要给他当媳妇。他们上学了,读了一年私塾,先生说他们聪明过人,将来必有大出息,于是双方父母一高兴把他们送到镇上读小学。从小学到中学、大学,一步一个台阶,他们也确实没有让先生食言,让父母失望。只是后来的误会让她嫁给了武军,成了刘家的媳妇。如今天翻地覆,青松又奇迹般地回来了,当了市委宣传部长;公公和武军却逃亡台湾,一去不返。失而复得,时也?命也?运也?冥冥中的事,实在难以猜透。
想着她将回到青松的怀抱,儿时美梦终于得圆,一时心花怒放,欢欣难禁。她睡在床上,不觉春心萌动,**顿生。青松比武军高出半个头,只是没有武军白胖。人高大了,什么器官都应该大一些,那又将是一种什么情形?什么滋味?青松抱过她,亲过她,只是没有做过那种事,所以她未曾领略过。那时他们都坚信,婚姻有约,两情久长,又岂在朝朝暮暮?不想一场误会,竟把她的童贞给了武军。
当然她也不能因此就责怪武军,怨恨武军,因为当时他也并不知情。相反,她还应该感谢他:不是武军求他父亲救青松出城,何以有青松的今天?何以有他们今天的旧情再续?青松不以夺妻之恨,反对刘家感恩如此,也是念此恩情。何况武军那么痴情地爱过她,给过她那么多欢乐和幸福。
其实武军也是个不错的丈夫,温柔体贴,又行侠仗义,义薄云天,敢为朋友两勒插刀。是他在她最艰难的时候用最真诚的感情,无私无畏地帮助了她,消除了她的痛苦,温暖了她的心,终于使她走出灾难和绝望,重新树立起生活的信心。在他们相爱的那些日子里,他几乎为她献出了全部:凡她想办的事,他都帮她办;凡她想要的东西,他都给予她;凡她想去的地方,他都带她去。在他们结婚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每天围绕着她,用最热情的爱包围着她。白天出双入对,让她穿尽省城最好的衣服,听尽省城最好的戏曲音乐,尝尽省城最好的佳肴美味。夜晚同床共枕,让她尝试各式各样的**,让她满意、满足。他那白白胖胖的身体,是她的被子,她的褥子,她的靠背,她的枕头,让她尽情享受**的无限欢愉;那种消魂动魄的滋味至今犹记,回味无穷。只是他身体内流淌的是他父亲——一个威严正直的国民党军人的血液,思想上受到他父亲太多的教育和影响,当别人都在躲壮丁、花钱买壮丁时,他却不屑为此,一狠心当了国民党的兵,丢下她,一去不归——也许他当时并不知国民党能兵败如此,还想象着凯旋归来,夫妻再见,小别胜新婚。事实证明他想错了,也做错了。为此,她痛苦过,痛哭过,彷徨过,最后不得不认命随时,苦度岁月。也许是她一生为善,从无害人之心,苍天赐福,保佑她,让青松又回到她的身边,得以旧情再续,好事终成。她这短短二三十年,特别是最后的十年,跌宕起伏,有过幸福,也有过不幸。如今天下大定,人心思安,但愿从此平安幸福,不要再出现波折起伏。
夜深了,她搂着丹青睡着了。她做了一个美梦,梦中她和青松结婚了,新婚之夜,她和青松颠鸾倒凤,极尽鱼水之欢。青松高大威猛,身手不凡,果然又是一番滋味。

青松帮助小洁料理完刘夫人的后事,又安慰了小洁的情绪,才能安心上班,全身心地投入工作。
这天他刚来到办公室,秘书小张就把一叠资料拿给他看;资料看完他刚要出去办事,亲自解决一个群众反映的重要问题,电话铃就响了;小张告诉他是李书记,他急忙来接电话。
“喂,李书记,你好!”
“青松,有要紧的事情要出去?”
“不是太要紧。”
“那你来一下,我有事情找你谈。”
“好,我就过去。”
他放下电话沉思起来:李书记有什么事情找我谈呢?难道又有新的工作?还是其他事情?他说不准。这老头是他干地下党时候的老领导,又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关系非同一般,大事小事都会把他找去。
青松不敢怠慢,不一会他就来到李书记办公室。
李书记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坐吧。听小张说你要出去,有什么事?”
“我想到报社去看看。群众反映,有些报道严重失实,我想具体调查一下,再召开个座谈会,认真讲一讲,整顿整顿。”
“这很重要。报纸是我们党的喉舌,宣传报道务必及时、真实、可靠,不能出差错。既然群众有反映,就说明有问题,有必要把事情调查清楚,认真处理好,防止谬种流传,影响党报的声誉。”
“是的。真实性是新闻的生命,不能有半点虚假。我一定抓住这次事情,把新闻单位认真整顿一下,使全体工作人员提高认识,端正思想,树立正确的行风和舆论导向。”
李书记点点头,表示认同他的观点;然后他迅速切入主题:
“我今天叫你来是想问你另外一件事:听说刘威的老婆梅迎死了?”
青松心中不由一惊:李书记怎么知道的?而且这么迅速!他脑筋一转,立即想到最可能的原因:公安部门一直在监视梅迎的行动,她死了,他们已经向李书记作了汇报,可能还牵连到他。
“是的。”
他点点头。
“听说是畏罪自杀。”
“最后三天她拒绝吃饭,这是事实。我到医院看过她。畏罪自杀,不知从何说起?至今没听说查出她有什么罪恶?”
“你怎么看梅迎这个人和她的死?”
青松想,话终于说到正题了。他认真想了想说:
“我和刘威梅迎都是滨淮人,和他们的儿子刘武军是大学的同学。因为这些关系,解放前他们对我很照顾,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所以一直有来往。他们的事情我知道一些。我听刘武军说,他爸妈感情很好,当初也是因为互相爱慕而结婚的。北伐战争的时候,刘威只是个连长,但打仗很勇敢,立了很多战功。当时梅迎是运河师范的学生,她崇拜英雄,一定要嫁给刘威,尽管家庭反对,最终还是嫁给了他。此后几十年,她一直在家相夫教子,不过问外面的事情。根据这些情况,我认为,梅迎的思想倾向国民党,希望她的丈夫、儿子回来把她接走,不愿留在大陆生活。这一点无可置疑。至于说她是国民党特务,和其他特务有联系,这一点我不相信。因为我也做过地下工作,以我的眼光看,她根本不是那一类人。”
李书记点了点头。
“对于她的死,我分析有两种原因:其一,对她丈夫和儿子带她走彻底失望了。刘威和刘武军南逃时丢下一封信(已交城东区派出所),说安顿下来就来接她们。开始她很相信,从刘公馆搬出时还留下一张留言条,说已经搬到三中居住,找她们到三中。可是等了四五年,既不见人来,也不见信来,于是她彻底失望了。其二,是对生活绝望。丈夫走了,儿子走了,身边只有一个年轻的儿媳和一个三岁的孙女,生活失去温暖,失去依靠;另外她又被定为特嫌分子,每月定期向派出所回报思想情况,另外派出所还经常对她传询问话,追查特嫌方面的事情,这使她很痛苦,感觉生活无望了。所以她最终选择了解脱。——这是我的看法。现在她死了,盖棺论定,公安部门可以进一步查实。”
李书记又点点头,但是他又提出一个新的问题:
“你对刘威、刘武军这两个人怎么看?他们既然冒着危险救了你,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淮海战役你又是刘邓大军的一名师政委,他们为什么不跟你联系,投诚过来,却要跟随国民党逃亡台湾?”
“我这么看:刘武军很崇拜他父亲,凡事都听他父亲的,所以关键在刘威。刘威由于英勇善战,在国民党军队中威信较高,很受重用,所以他对国民党忠心耿耿,从无二心;他又很重视名节,推崇古代名将,即使战败也不会投降。我就是去劝说,他也不会听我的。他冒着危险救我出城,并非要讨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纯粹就是救他的一个滨淮老乡。他认为这是他的责任,也关乎他的名誉。他这人家乡观念很重,他在省城创办了淮北同乡会,自任会长,凡淮北人,哪怕是逃荒要饭的,找到他,多少都会给予帮助;淮北的学生在省城读书被国民党特务抓去的,他知道了,都帮助解救。所以淮北人很崇拜他,尊重他。——这一点,我想你也知道一些。”
他看着李书记。
“这个,我知道。当年,有的同志见你和刘威有来往,向我反映过,要你和他划清界限,脱离接触。我没有同意。因为我听说刘威虽然思想反动,但是家乡观念很重,对家乡人很照顾,所以后来凡是淮北的同志被捕,我都叫你去做工作,确实救出过不少同志。”
“其实他救这些同志,就是为了搭救他的老乡,或者说为了巩固他在淮北同乡会的地位,保留他的威望,好名声;并非为他的后路考虑。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至于我,不但是他的同乡,而且是他儿子刘武军的同学,他自然也会搭救的。后来他父子在淮海战役中兵败逃跑,也从来没有向我求救过。而且从刘武军留给家中的信来看,他们是知道我在刘邓军队中当了师政委的。”
“这么看,刘威、刘武军都是国民党的顽固派,顽固到底,至死都不会投降的,就是被我们捉住,也不会投降的。”
李书记看着他。
“我想是这样的。”
“如果我们真的捉住了他们,交给你处理,你会怎么处理?”
李书记用鹰一样犀利的目光看着他。
他搓了搓手。
“首先,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从国家利益、人民利益、私人感情诸方面劝说他们投降。”
“他们是顽固派,是不会投降的。”
“实在不投降,我只好根据我们的法律判他们徒刑。”
“如果依法当判处死刑呢?而且要你去执行?”
他又搓了搓手。
“我是**员,为了党的利益,我会坚决执行命令,枪毙他们。但是——”
“还有什么?”
“枪毙后,我会大哭一场,然后为他们收尸,并用上好的棺木安葬他们。”
“这又是为什么?这是一个**员应该有的态度吗?”
“**员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对于刘威、刘武军,我会把情和义分开——我这里说的情,是私人感情;义是民族大义,国家大义,而不是个人意气。我是一个**员,在国家人民危难之际参加了**,经过地下斗争和解放战争血与火的锻炼和考验,我坚信**是正确的,坚信**一定会实现。如果为了党的利益,为了国家人民的利益,需要枪毙刘威、刘武军,我会毫不犹豫地把私人感情放在一边,坚决执行命令。但是,刘威刘武军虽然思想反动,拒不投降,然而他们也曾经为人民做过一些好事。刘威参加过北伐战争,抗过日;他和刘武军一起救过我,救过我们一些同志——尽管他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但客观上有利于我们,有利于人民。执行命令是大义。安葬他们是私情。他们救过我的命,我会在不违反国家人民大义和本党利益的情况下,尽力做到无愧于他们,无愧于自心。”
“所以解放后,你仍然和刘家保持关系,尽力照顾他们,帮助他家找了住房,帮助周小洁介绍了工作?”
“是的。我想,这并不违反工作原则。梅迎、周小洁作为国民党军官遗属留居大陆,她们原来的住房——刘公馆,作为官僚资产被国家没收了,这是应该的;但是,我们也应该给她们提供最基本的生活条件——住房和工资收入,让她们在新中国能活下去。改造剥削阶级,是要把他们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而不是把他们改造死,改造了。像梅迎这样感觉生活无望,死了,我们对她的改造还有什么意义?”
“有道理。再说说周小洁,以及你和她的关系。”
“小洁您是认识的,也了解一点她的情况。她和我同乡、同学,而且自幼由两家父母做主订了娃娃亲。我们的关系和感情一直都很好。问题出在武库爆炸案之后,我被警方通缉,她求刘武军救我,武军又转求他父亲,我终于得救。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以前的周小洁我是了解一些:她参加过地下党组织的抗日反暴政的游行示威,帮助我们张贴和散发过革命传单,营救过你。那时是一个追求进步的好青年。但是她和刘武军结婚后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你们现在的情况我更不知道。”
“她和刘武军结婚,其实,完全是我的原因造成的。她求刘武军救我,觉得欠了刘武军的情;后来又传出我因爆炸敌人军车被秘密处决,她痛不欲生,要寻死,武军和小洁姨妈整天整夜地陪伴着她,百般劝说,武军又帮助她秘密地给我开了追悼会,她更觉得欠他的情无法偿还。本来是我欠刘家的情,但是她认为我死了,夫债妻还,于是她最终嫁给了刘武军。可是结婚不到一个月,淮海战役开始,刘武军参军开赴战场,从此一去不归。一年后生下女儿,祖孙三代艰难度日。解放后刘公馆作为官僚资产收归公有。一家人居住无房,生活没有来源。小洁找到我,诉说了艰难。她是省工学院的本科大学生,市三中缺少物理教师,于是我推荐了她。学校给她们安排了住房,一家人才算安顿下来。生活虽然安顿下来,但是由于刘威和刘武军的负面影响,生活并不安静。现在梅迎死了,她一个人又要教书,又要带孩子做家务,必然更艰难。——情况基本就是这样。”
“照你这么说,周小洁是刘家的受害者了?”
“不,她应该是中国内战的受害者。”
“你这么说也行。中国内战是国民党挑起的,她是国民党反人民的战争的受害者。”
青松默默地点点头。他很佩服李书记精辟的分析。这老头虽然文化程度不高,由于对党高度忠诚,对**深刻认识,以及丰富的工作经验,清晰敏锐的头脑和洞察力,对问题的看法常常高人一着。
李书记看着青松,很同情他,毕竟是他的老部下,为他卖过命,共同出生入死过,他能当这个市委书记,也有他的功劳。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是和她结婚,还是就这么继续帮助她?”
“都行。如果她愿意和我结婚,我就结婚,她本来就是我的未婚妻;如果她不愿意和我结婚,我就继续帮助她,直到她找到合适的人,有了人帮助她。”
“你这叫什么话?自己没有一点主张,全听人家摆布,这也不是你赵青松的一贯作风嘛。”
“不能这么看。以前是我害了人家,现在人家不怨我,不骂我,就是照顾同乡同学的情面了;自己不检讨错误,不赔礼道歉,还要强娶人家,岂不是依官仗势、太霸道了吗?”
“哦,你竟这么看?——嗯,也有道理。到底是知识分子,想得细致。要不要我出面做红娘?”
“老领导愿意做红娘,青松自然感谢不尽;只是婚姻问题要双方自愿,婚后生活才能和谐幸福,千万不可逼迫强求,”
“你既然说了,我自然不会逼迫强求她。只是我这个红娘不能随便当,要听上级领导的。因为你是市委常委,不是一般人,和什么人结婚,要组织批准。所以我要先请示省委组织部,组织部同意了,我才能当这个红娘。”
“这是组织纪律,青松绝对遵守。请领导放心,如果组织不批准,我是决不会和小洁结婚的。”
“不结婚,你能安心工作?晚上睡觉就不想得慌?那滋味可不好受!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青松知道李书记最喜也最善开这方面的玩笑,他把它称之为革命工作的“催化剂”和“润滑剂”,再紧张严肃的场合,他玩笑一开,就变得轻松和谐了。于是他反唇相讥:
“我不会照你,还没结婚,就给人家搞上肚子了。”
“谁说的?你看见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你大儿子是几个月生的?”
“五个月。他是早产!”
“早产?还那么健康?”
“那是我的种好。你没听人家说,好种子出好苗,好葫芦开好瓢。哈------青松,你别着急,这事我会抓紧的,不会总叫你夜夜辗转到五更,这不影响工作吗?我是市委书记,你工作不安心,我搂着老婆睡觉也不能安心。”
“谢谢老领导关心!”
“你先别谢。小洁和刘武军这一结婚,情况就复杂了,组织部批不批准,我还没有把握。”
“老书记出马不批准,我也就死心了,这一辈子不结婚了,把我这一百多斤全部贡献给**。”
“胡说!怎么能不结婚?**也不是苦行僧。第一梯队不行,还有第二梯队,黄英还等着你呢!”
“你是领导,我们尊重你;你也别乱点鸳鸯谱!你知道吗,我已经认黄英作妹妹了。”
“什么妹妹?情妹妹?”
“亲妹妹!不信你问黄英。不同你扯了,我还要去报社。我的心思,你心里明白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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