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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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一春胜德
中原的初冬是不能与南国相比的。帝京巍巍,轻雪遮道,举目望去,红的是殿宇楼台,黑的是砖石淤泥,还有那点点的白,静邃地飘散在目所能及的每一处。
裴千鸿的心随着飞雪坠落,仿佛也一阵一阵地悸动,默然道:这京城的初雪,已是多少年不曾见过了,不由低声自语道:“所谓家破人亡,大抵就是这样的吧……”
他所站立的地方乃是一十八省会馆外,北门中铜雀台道,虽则往来之间仍是驷马高车,然而往日的笙歌消逝了。帝京的气氛凛冽而沉郁,隐隐透着南方传来的浓重硝烟。
建光一十四年,朝廷与西夷的纷争终于到了不能再用一方称臣纳贡,一方炫武示威来维持的境地,于是炮火声同时在南海东陆响起。裴千鸿对这等国家戎事反没什么特别感觉,他和着滚滚流民从南方一路远来,待进了京,才发现不知该向哪里去了。高阁深巷,雪桥冻池,最后他鬼使神差,走到偏巷里一座大宅前,看着墙头斑驳白草,喉头渐渐涌起酸涩之意。
牌匾上三个嫣红大字——春胜德。当初的威卫大将军府,如今竟成了戏园子了!
秀媚多姿的字体,和古朴沉重的铜环宅门颇不相称。不知过了多久,里头走出一个中年人,站在阶上道:“爷若是无事,休在我门前枯站。”
裴千鸿仿佛从恍惚梦幻中惊醒,上前道:“倒也并非无事……想请教这位管事如何称呼,贵班老板可得一见?”
中年人闻言一怔,仔细打量对方,站到一边,道:“不敢。外间风大,爷且进来看茶。”戏班管事最擅察颜观色,听得裴千鸿那帝京子弟特有的纯正口音,便已刮目相看。
裴千鸿进了前院,管事纨叔走在后面,道:“我家谢老板现下不在,爷若是要请哪位角儿出堂会,向后面阁子里来便是,这点主意在下是拿得下的……”
裴千鸿好像没有听见一样。这里原是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如今故地重游,当真梦境一般。他仰头看着重重的飞檐斗拱,叹道:“好大的厅堂,想来不是你们自家修的。”
“可不是么。这堂舍是五间七架,我们唱戏的哪里敢砌?这可是天子脚底下,出了这等违制的事,朝廷要拿问的。”纨叔说着,凑到他耳边,将声音压低了,“话说来长啦!实不相瞒,这里原本是威卫大将军的府上——想必爷也听说过的,自那年给赐了自尽,就一直空着。直到前几年太后万寿节,我家班子被升平署差做内廷供奉。一见之下,当真曲艺冠绝,辅政王便将这房子做了恩赏,赐予我‘春胜德’。”
裴千鸿笑了笑,道:“你错了,我多年不在京里,人事都荒疏了。说来我听听如何?”纨叔微微点头道:“请随我后面来。”
本朝数十年前宣宗皇帝的时候,京城里唱戏这一行当忽如春风夜来,梨花千树,各色戏班风起云涌,争领风骚。近年来却数“春胜德”最享盛名,往日宫里宠,下头爱,风光便如同鲜花簇锦。班主谢采菊乃是戏界第一时髦的人物,尝自诩他的班子在大内也从不容太监安排戏码。现如今若不是朝廷打仗,决不至于敷衍裴千鸿这样不知来路的上门主顾。
进了后院,管事向裴千鸿道:“自从朝廷下令禁唱冶艳词曲,我班子里便将那些太缠绵的全停了,新排的几个都是新本武戏,端的钢喉铁嗓,刀光剑影。天下独一份的!”
梨园没有不练武的戏子。武生武旦们的功夫,更是十年寒暑之功。裴千鸿已多年没有看戏的闲情逸致,此时乍见老松下两人对舞,不由怦然心动。
那两人起初是遥相对峙,没有胡琴锣鼓伴奏,忽地左首一人持剑沛然而攻,一进一退,若合符节。左击右挡之间,飘忽凌厉,意势绵绵,招招皆似江水去而不归,紧要关头却又回转如意。
那右首之人提一支梨花枪,裴千鸿认出这一手枪法唤作“雪碎”,此刻但见他枪尖疾点,片片银光倏忽而逝。那持剑者年可三十,面色有些蜡黄,武艺倒似更胜一筹。虽没有着锦衣披挂,但身形极是威武,他的剑每一送出,则尽现其招式矫健苍劲,有无形的气势汹涌散去——京城红武生杜瞻云。他六岁入行,请过的武功教习不计其数。这一手剑法,是将真武功与假做戏融合交汇的极致,一招一式无不穷尽其妙。
裴千鸿感于这姓杜的绝技,不禁往前走了几步,近里观看。
如今战事纷纭,唱戏惨淡异常,是几十年都未有过的局面。谢老板的“春胜德”声名远扬,已将京中梨园戏班斗倒一大片,可仍然没有足够的生意做。因有一家叫做“祥三和”的班子,老板曲不疑是谢老板师兄,很有名气,如今撑着不倒,也还有一些看客。这“两分天下”的局面,叫谢采菊恨得牙痒痒。
过不了多久就是太后万寿节,据说升平署照例要请戏班入宫,谢老板想抓住这个机会大出风头,赚回场子,奈何曲老板的班子梗在那里。两家原就明争暗斗,为了在皇宫里露脸,更闹得不可开交。最后梨园公会会长、有“通天教主”之称的庄月斋出面调停,才暂罢了干戈。但谢采菊很不甘心,私下预备着要把曲不疑的班子赶出帝京戏界。
那边两个红戏子见到外人,停了手中刀剑,都大大着恼了。杜瞻云瞠目,道:“老东西,什么人你也随便往园子里带,待我告诉老板,看他如何开销你!”
裴千鸿知道越是角儿脾气越大,在班子里谁的脸也不卖。他也不计较,不动声色地道:“得罪。”两人便绕向西边,正要从一进厢房前走过,裴千鸿猛地顿住步子,望向其中一扇窗子,神情极其复杂,不待管事说话,飞快地掀帘而入。
“贺兰春,第一坤。”条幅上字是斗大的,衬底花纹竟是龙凤纹。
这是“春胜德”当家坤伶贺兰春的屋子。这女子无疑是当今戏界第一红人,不管谢老板还是“春胜德”,最初发家,靠的其实都是她。那年万寿节,正是她盛名初绽之时,声裂金石,美如天人。太后一见大喜,命随侍太监写了这六个字赐给她。
裴千鸿双目豁亮,注视的却是桌案上随便扔的一柄扇子,是十余年前帝京流行的蕉叶形纨扇,有些旧了,上头几笔斜雁,两行草诗,题道: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纨叔颇卖弄地指点着说道:“这扇子来头大了!贺兰春唱戏时总是用着它,京里头人人都知道。当初辅政王的三公子以百两黄金相求,被她一口拒绝了,我们谢老板都无话可说……”
裴千鸿没有听见他说什么,他的手颤巍巍地,几次要摸上那扇缘,最终都如同烫手似的缩了回来。

他低着头,纨叔也看不见他脸。一旁博山炉里,未尽的余烟袅袅,将他裹在一片似灰似白的霭气里,蒙眬中仿佛有诉不尽的哀凉。裴千鸿支在案桌上,想勉强静一静,却发现整间屋子里都是自己沉重而小心的呼吸声。他听见自己茫然地问:“此间主人呢?”
纨叔一言警醒,急着要将他拉出去,道:“出门去了,立刻就要回来。快走吧!”他不过信口催迫,岂知帘外竟真的响起步履声。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进来,叫屋中两人同时变色:“纨叔,什么人在我屋子里?”
纨叔大急,回头去看裴千鸿时,却发现身后竟已是空空如也。没有人,只剩下后门竹帘微微晃动,也完全没看见裴千鸿是何时避了出去。就在这一瞬,一个女子迈了进来,但见她青地牡丹的绣衣,披了白色云肩,黑云宝髻上插了两排水精石制九眼光珠。赫然便是那名震天下的贺兰春,因为要去出堂会,故而一身戏装。
她推开门的当儿,隐约看见一道背影消失在帘后,恍惚中有种刻骨铭心的熟悉,几步追过去时,却是人影杳然。她不可思议地摇头,走到外面张皇四顾,又回头向纨叔道:“方才还有什么人在我屋里?”
纨叔迟疑地摇头,贺兰春瞥了他一眼,道:“你私自领了人进来,竟还敢骗我。”眼见贺兰春煞白了脸,握紧的手竟微微发颤,纨叔不由惊呆了,期期艾艾地,半晌方道:“是……方才我是带了个姓裴的进来,只是……”
贺兰春抬起头来,眼中倏地精光盛放,转身便走,不顾衣服繁重绊脚,小径曲折泥泞,竟提起下摆飞跑起来。她心中焦灼无比,想喊却喊不出口,饰物戏服牵在树枝上,只管撕破了继续朝前飞奔而去。
然而这时,心脏猛地一缩,疼痛像钢刀从心口直划进肺腑。贺兰春倏地咬住唇,低下头无声地呻吟起来。那老毛病又犯了!
这几年来,她一直承受着这顽疾,情绪一旦激动,就会发作,疼得她求生不得,欲死不能。往常遇到这种情况,再要紧的堂会也会推掉,但此刻什么都顾不得了,她一手紧捂着胸,拼命向前跑去。因为无论如何,她一定要看到那个人。
角门斜开,两边望去,竟都不见他踪影。贺兰春心疼得片片破碎了一样,她扶在石墙上,头上手上,都感觉到点点冰冷。原来,雪又开始飘了。
是你!一定是你!还是这般恨我么?已经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啊!
贺兰春勉强立稳,这名震天下的红伶,此刻觉得自己虚弱得像一团蓬草。天下之大,命途之乖,她早已无言以对,可是眼下的对面相逢,也令他如此痛恨,决然躲避么?
“小娘子是唱戏的?”路旁一个醉汉忽然凑了过来,几乎将脸贴到她身上。这是奉辰卫的新兵,年少好事,又喝多了,一只手向伏在墙上的贺兰春颊上摸过去,向身后两个同伴笑着,道:“唱个‘吊孝思春’来听听?”
贺兰春冷了眼,颊上泛起病态的潮红,猛地扭头拔了簪子直戳上去。银光一闪,眼看要戳上眼睛,那卫兵终于蒙眬酒醒,手一拦,向后仰头,那簪子斜扎过去,脸上绽出老长一条口子,翻出吓人的红肉。
卫兵惊呆了,摸着脸,跟着饱含怒气的一掌朝贺兰春颊上掴去。贺兰春浑身战栗,苦于病痛无法躲避,粗戾的掌风刮上她的面颊,最后却在不及半寸的地方停住,一只苍白挺直的手架住巴掌,跟着照脸一拳,将那个卫兵掀倒在尘土里。贺兰春手中簪子坠地,双目追着来去飞翻的黑衣,呼吸停滞,瞬间连心疼都忘了。是他!危急的时候救了自己。
被打倒的新兵勉强爬起,他的两个同伴也都大怒。有的提拳,有的抽刀,都斜踏几步,身形飘起,酒意中有杀气,而招式则是大同小异。
裴千鸿心中百味陈杂,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招式:“七步扶摇剑,九转抱月拳”。他感慨中出手三次,均是飞掠而前,照面一击,而后翩然回退。三个兵士招数还未使足,便被切中前胸后颈,一时间跌倒在地。
裴千鸿再不屑理睬,冷声喝道:“滚!”三个奉辰卫兵士被他身手吓着,手脚并用爬出几步,起身逃奔而去。
贺兰春跌倒在地,更无半分矜持,裴千鸿瞥了她一眼,原也要抽身而去,衣角却被她拉住了:“千鸿,你莫走啊,我要痛死了。”
这低柔而略带嘶哑的哀唤,仿佛是冥冥中生出无数只手,又将人拽回那些难以泯灭的记忆中。裴千鸿再也迈不动步子,他仰天叹了一声,满心的自怨自艾: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回京城里来?这里有那么多的人和事,你分明就放不下,为什么还敢再去触碰?
他放任自己揽起那纤柔宛转的腰肢,甚至将那雪白青透的脸扶在臂弯中。贺兰春叹道:“这许多年,你都在哪里啊?我日日盼你回来,盼得几乎要发狂;又夜夜梦见你已经死了,恨不能自己也以死相赎;现在真的看见你,却又有些认不出来了……”
半晌静默,耳畔只有风吹雪落的声音。裴千鸿没有回答,反而平静地道:“我听说你声名大震,红透了,总算不负当年心愿。恭喜,恭喜。”
贺兰春怔了一怔,好像很诧异,跟着冷笑起来,道:“红透了?京城里的愚妇愚夫,他们懂得什么叫戏了?”
裴千鸿微笑不语,嘴角露出一条细长的皱纹,这是风尘痕迹。贺兰春看着他,徒劳地要去找寻缕缕旧痕,可是如今他连笑容都像是带着讥诮,又哪里还是当初明朗清秀,又略带优柔的少年?
贺兰春忍不住捂了嘴,泣道:“我……”她泪水走珠般滚落下来,铅华洗净,再说不出一个字,许久,方又扯住裴千鸿道:“你回来多久了?在哪里住,常来看我行么?若是不行,我……瞧你去。”她犹豫了很久,忽然求恳似的道,“你还在怪我,是么?”
裴千鸿打了一个寒噤,女戏子冷艳如梅,岁月仿佛只粗砺了枝丫,却使花更美,美到惊心动魄,美到无懈可击。然而这也是能使他生出无端恨意的一张面孔——恨她,恨自己,更恨这弄人的无边造化,恨得透体冰冷,满腔心事尽化为灰。
他抽出袍角,转身而去,道:“我并没有怪你,也不恨你。我……只愿此生……不曾遇见过你。”贺兰春面如死灰,半晌,她止了泪,高傲地仰起头,道:“原来,过了这么多年,你至今没有忘记我。”
裴千鸿闻言猛地顿住步子,一时心血倒涌,可是他没有回头,默默走向巷外碎雪深处。面对那些不能忘记的人和事,能选择的,只有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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