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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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二祥三和
“裴爷留步,我们大人有请。”
裴千鸿回过头,身后是一个白衣的年轻人,手提长剑追上来,端端正正行个礼。裴千鸿打量他一会儿,问道:“你是谁?你们大人又是谁?怎知我名姓?”他一手暗蓄了势,暗自揣测,离京这么多年,还有谁能认得出自己?
年轻人低头道:“爷且莫问,只管随我来,包管是你最想见的人。”
裴千鸿端详他一会儿,瞥见他腰间缀了块铜牌,写着“奉辰”二字,不由冷笑,暗想:自己才进京城,竟然就被那刘震宇盯上了,这仇家隔了这么多年,还不想罢手,难道就这样笃定能杀了自己?
他想着,却无甚畏惧,问道:“你们大人在哪里?”年轻人指了指远处一幢小阁楼,隐约可见屋脊和尖顶,轮廓画在苍茫雪气里。裴千鸿道:“既如此,你前面带路吧。”那年轻人一躬身,领着他径直过去,上了二楼,转头笑道:“我们大人就在里边,裴爷请!”
裴千鸿微一用力,门被推开,一股炭火暖气迎面涌来。外面冰天雪地,室内却温暖如春,靠窗边立了个人,背对着门,白衣胜雪,身形修长,只看背影就觉丰神俊朗,清标异常。
裴千鸿心中一震,愣在当地,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人慢慢地转过头来,仔细端详他片刻,叹道:“千鸿,你变多了。今年不过二十八吧,却是满面风霜色,叫人不敢相认了。”
裴千鸿心绪淆乱,半天才喃喃道:“成器哥……”接下来却哽咽住,说不清的滋味在心头弥漫,并不全是伤感,更多的是惶惑。
此刻他最不想见的人,并不是情怨难明的贺兰春,而是眼前这人——他的堂兄裴成器。自从父亲被含冤赐死,堂兄就是他最亲近的人,在那段最困难的日子里,能熬下去全是靠这个堂兄帮衬。可如今潦倒落泊成这般,又哪里还有颜面相见?
裴成器挥手示意他坐下,道:“这些年还好吗?我一直差人访你,却总没音讯,你回京之后为什么不来找我?”
裴千鸿低下头,不敢看他,道:“在外边逃亡,什么都不便。成器哥,我现在仍是有罪之人,如何还敢来连累你?”其实他已经听说,堂兄和刘震宇现在都是奉辰卫副指挥,两人在争总指挥的位置,情形十分凶险微妙,如果不慎叫人发现他在堂兄处出现,一定会落人口实,对堂兄很不利。
裴成器气得冷笑,道:“你要是真替我着想,当初又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来?那时候我为了护住你,什么都能为你做。你倒好,一走了之,一走十年!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有多担心你?你不肯来见我,回京又是想做什么呢?”
裴千鸿目光闪烁,叹道:“回京做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
裴成器仔细看了他很久,道:“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想瞒过我去?你是回来找那刘震宇的,是不是?”裴千鸿心中一凛,脱口道:“不是。”
裴成器微微点头,道:“不是就好,我劝你不要动那个心思。那姓刘的父子如今势力极大,出入戒备森严,要是让他知道你回京里,你就是死路一条,更别提寻他们麻烦。其实,你急什么呢?只要我能当上奉辰卫总指挥,姓刘的就活不了几天,你就暂且忍忍,在我这里住下,行吗?”
裴千鸿默然片刻,倏地轻声笑了,裴成器扭头诧异地看向他。
这笑抹去了一切惶惑与不安,如利刃缓缓出鞘,一片冰冷。裴千鸿仰起头,咬牙道:“就让刘震宇知道我回来了好了,我不怕他!我和他两个人命里注定只有一个活得下去,我就要看看,单凭我自己能不能报这个仇。我知道你会担心,可是没有办法。我不杀他,天理不容!”
他说完,竟不等堂兄开口,弯腰一揖,转身便退将出去,衣袖萧然,决绝而坚定。背后传来裴成器的怒喝:“……你给我回来!”
裴千鸿加紧步子冲下楼去,他不愿堂兄阻拦他要做的事,也不能把这唯一的亲人牵扯进来。
天色快暗了,四处寂静了许多,裴千鸿独自立在街尾,先前那白衣青年追上来,将一个包袱递过去道:“裴爷,我们大人知道你心意难改,十分担心,他嘱咐要你静待时机,万不可意气用事。这里的银两请你收下。”
裴千鸿没有推辞,一手接过,道:“兄弟你如何称呼?”
那白衣青年有些受宠若惊,忙答道:“有辱下问,鄙人莫林。”一顿又道,“当年威卫大将军的事小人也听过些,只是那刘如海如今受封了大将军,在前线督军,又是钦差,儿子刘震宇也成了奉辰卫副指挥,可谓一门显贵,不是那么容易下手的。”裴千鸿没有说话,当年刘如海不过一个普通将领,才过去十年,升迁得也真够快。他心中一权衡,明白堂兄的劝告不是没有道理。
莫林又道:“我们大人念着大将军之仇,一日不忘,这些年来一直与刘震宇不甘休。但是如今他父子势大,又有辅政王这个大靠山,大人他也无可奈何。”
裴千鸿皱眉道:“是么?那成器哥还指望着凭他自己斗过刘震宇?”
莫林低头道:“哼,那刘震宇有他爹爹撑腰,自然更为上头看重。据说万寿节那一天辅政王便要安排他入宫负责守备,随时在御花园里伺候,这可是在太后面前露脸的好机会,可惜我们大人遇不上。”
裴千鸿闻言笑了起来,道:“岂不知福兮祸之所倚?若是人算不如天算,那姓刘负责的时候犯了干系,非但不讨好,反而办砸了差使,他岂不是……”
莫林也笑了,道:“这只当是笑话,根本不可能。别说万寿节,寻常日子宫中就飞鸟难度,什么闲杂人等能进得去?万寿节上太后要看的那可是戏子,旁人进去得一个一个验腰牌的。”
裴千鸿顿时很感兴趣,道:“哦,国难当头,竟还要看戏?却不知今年升平署传的是哪家班子?”莫林摇头,道:“宫里的意思我哪儿知道?无非是谢老板的‘春胜德’,要么就是曲老板的‘祥三和’,两家都在争抢吧。哎,如今世道不太平,戏子们也打打杀杀的。”
裴千鸿沉沉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回去告诉你们大人,说我不会有事,让他宽心好了。”说罢提着包袱,施然沿街行去。
莫林望着他的背影消失,目光闪烁,许久才呼出一口白气。
隆福寺侧,短巷子里。
“一轮明月照窗下,陈宫心中乱如麻——”祥三和班主曲不疑口中哼着,他在庭院里踱来踱去,眉头皱得颇似《失空斩》里的诸葛孔明,那张春胜德的帖子使他烦恼不堪。他将衣袖一摔,愤愤地转过身来。这时,他看见了前来拜会的谢采菊,在小厮引领下,穿门而入。
虽然过去多年,谢采菊至今仍是身段风流,仪容俊秀。他终年迎来送往,都拄着一支竹制手杖,细心的人可看出他右腿不如左边那么得力。他一贯笑脸迎人,这时几步上前向曲不疑拱手道:“师兄。”
曲不疑顿时铁青了脸,半晌,拉长了声音道:“哎哟,我哪儿当得起谢老板这两个字呢!”虽然语气讥讽,可面对他这“谢师弟”的时候,心底最深藏的竟是恐惧。
谢采菊就像没听见他的话,又拱了拱手,感叹道:“师兄啊,你我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没见识过啊。你怎么还是看不透呢?”
曲不疑落寞的神情一闪而过,转眼换了满面怒容,厉声道:“少来我这里花言巧语!现如今我看透个什么?从前你抢我看客夺我场子,背后落井下石给我使绊子,瞧在同门的份儿上,我也都忍了!你还想要怎么样?”

他声色俱厉,谢采菊便也冷了颜色,缓缓吐出两个字:“斗戏。”
一瞬间,曲不疑以为自己耳朵听差了,惊道:“什么?”
谢采菊冷笑,道:“现在咱们行当情形很明白,兵荒马乱的时节,朝廷禁令一下,京城里多少班子停了。师弟我那儿也不景气,指望着万寿节上讨点子赏,升平署却说只打算请一家进宫。如今情形,是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我劝师兄你就此歇手,回家养老,你不肯听,那我们就到祖师爷那儿,刀剑上头说个明白去!反正,师兄你从前也不是没同人斗过,贺兰春的爹爹何等名气,还不是被你一剑杀了?”
曲不疑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最后,热泪上涌,道:“你疯了!经过那件事之后,我日夜不安,至今懊悔无极,常年供着菩萨。你如今……要和我……斗戏?”他顿脚大哭,道,“冤孽啊!报应!你和我不共戴天,就在这里一刀杀了我好了!”
谢采菊只是冷眼旁观,他笑了笑,道:“师兄,当年我们一起学戏时,你对我百般照顾,我姓谢的也不是忘恩的人,只是今日形势,春胜德和祥三和只能活下一家。”
曲不疑止了泪,叹道:“我遇上你,真是前世报应!你若还念那么一丝旧情,今日便放我一马;若不念……地狱火海我也只好跟你跳。你知道你师兄,比不上你机灵,不唱戏就活不下去。”
谢采菊道:“何苦执著?你就此收手,师弟再送你一座宅院。从今往后,便是悠游岁月,何乐而不为?”曲不疑仰首,断然道:“不可能!你师兄我经营这许多年,手底下也不是没有好汉子。你要硬来,我就有人接你的招!”
谢采菊扑哧一声笑了,他道:“还有件事,便是小弟要向师兄说个明白。今儿中午,贵班常裕连、于少山他们来找我,说要在我春胜德讨口饭吃……”他见曲不疑意似不信,便大笑起来,道,“这当口,我没有心思同师兄说笑话。你天时不假,地利已失,人心涣散,还不自知。真和我斗戏,还不丢盔弃甲而去?人家已经挂印封金,你自己回去看看就知道了。”他说得有板有眼,末了还一甩袖子。
寒风渐停,大雪渐歇,曲不疑脸色苍白如同初生冷月,猛地拔步便走。远处灯火飘摇,仿佛随时要被摧灭。谢采菊冷冷地笑着,颜色好像月下积雪。
少时,曲不疑去而复归,从身后锵地一声拔剑在手,疾步踏雪,厉声道:“姓谢的,你真是好手段!与其跟你去精忠庙里丢人现眼,不如,就先在这里说清楚这事!”
他弃了舒卷清淡的剑式,借着两足向地一蹭,手向下一挽,长剑如笔当空画了一个奇大的竖钩,半身已随剑招腾起,迅疾如电,直刺对方眉心。
谢采菊双目霍然一亮,一刹间有风尘洗净的明洁。他冷笑两声,斜侧身体避过锋芒,再挥杖一探,灵蛇一般连点曲不疑咽喉后脑,顺带已将他最强横的攻势挡退。两人你来我往,斗得十分凶恶,曲不疑的剑如同书家大拖笔,连拖带扫,不离谢采菊方寸之地。而谢采菊却不回守,也是一味连击他大**。几招一过,谢采菊的竹杖向右一摆,止住了曲不疑通彻雪亮的剑光,他冷笑道:“我虽不及师兄惊才绝艳,昔年到底也是一路名角色,师兄如何忒地看不起我,一剑便想要杀我?”
曲不疑怒气不解,恨道:“你问问自己良心!我真要忍心杀你,你能挡几个来回?”谢采菊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满面讪笑之意,哼了一声,道:“师兄有这身手,不如后天在精忠庙里显给祖师爷看。那真个有好本事的,祖师爷也不容他吃不上这碗饭不是?”
他开怀笑着,翩然转身,便好似白鹤欲飞。
“真的要斗戏?”曲不疑喃喃自问。他忆起此生唯一的一次斗戏,如果时光可以倒回,也许他宁可不要这所谓盖帝京的名头,也不要再上那个斗戏台。戏子虽是命贱,可拿戏台当杀人场,真刀真枪拼命,终究不是可以当玩笑的事情。
曲不疑忆起那次他同贺兰乌翎斗戏到最后,对手被抬下去时,他的双手还在发抖。满地鲜血,犹有腥热,每踏一步,都好像碾碎一处皮肉。
天好冷呵。曲不疑立在亭子里,觉得他需要手里的剑来给自己一点温暖,一点笃定,他放纵地将那长剑挥舞起来,唱道:“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他这一手剑,叫开口气剑,大有玄机。很多年前有一次,曲不疑在奉辰卫演戏,到得舞剑这一段,他一边唱一边挥,端的威风凛凛。众人看得入迷,不防下面有个剑术教头竟发一声喊,逃席而去,事后有人问起,那教头板起脸道:“那戏子舞的是御气之剑,非同小可,精气神都在这一口气里。可他不求将这口气化在肚里,反开口大唱,这在本人看来简直就是玩命!能不吓人吗?”众人都服其高论,可是奇怪的就是曲不疑玩命几十年竟一点后果也没有。
此刻风吹雪碎,他手中之剑如老道作法,长剑探到空中,六面慢慢划动,再越来越迅疾地划圈,转瞬凝出一星剑光。他一面复唱道:“路穷……绝……”可是,仿佛月色沉江,星影暗淡,那剑势送出一半骤然缓了下来,无力地斜垂过去。曲不疑喉咙嘶哑,艰难地咳着,开口气剑却已无法再进行下去了,长剑“哐”的一声掉在地上。“我已经老了……”曲不疑胳膊停在半空,泪水潸然而下,却并无知觉。
“啪——啪——”隔着寒风轻啸,身后传来鼓掌的声音,一声一声很是清朗。曲不疑回过头去,发现墙内不知何时立了一个暗暗的人影。他惊讶不已,向后退了一步,道:“什么人?”
这个人慢慢走上来,任近夜的飞雪扑洒在脸上,夜色蒙眬地将他浸在里面,晕染成一个渐近的墨影。这个人没有回答,却径自道:“想不到十余年后,又看见曲老板不要命的开口气剑,苍凉悲慨,尤胜当初,只可惜气力不继了。”曲不疑听得迷惑,道:“你是何人?”
那人似乎笑了笑,拾起地上宝剑,又退后数步,道:“借剑一用!”
庭子积满了浓淡不一的阴影,忽然,青石板样的天上,一抹比雪色更寒冷慑人的光如星飞逝,又倒飞而回。曲不疑倏地转身,揉了揉眼,但见亭下已是交织一片的冷冷剑光。
似是散漫随性地挥洒,而内里斜、刺、直、挑,式式痴绝烈极,无比地荡人心魄。细看来,那刃尖竟是闪烁着滟滟光波,犹如美人目中清泪,沿边而下,有渴望与遗恨,又是带着深沉醉意的!
苍茫夜色,随着歌吟,眩目的剑光飘摇着。只听他唱道:“路穷绝兮矢刃捶,士众灭兮名已堕,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调子波澜壮阔,又宛转无奈,拖出无穷无尽的国仇家恨,万般忧愤哀愁。
“开口气剑!这是……开口……气剑!”曲不疑惊喜莫名,几乎说不出话来,他跌跌撞撞跑下亭去,一把扯住那个人,抹了一把忽然又流下的泪水,叫道:“哈!哈哈!你……也会开口气剑……还有人会使开口气剑。真是天不亡我!”
他跺着脚,疯了一样,不知是哭是笑。末了,他向那人道:“你唱戏么?”那人淡淡笑了,道:“怎么不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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