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折五万里缘
三天之后,飞雪虽然没有像众人期待的那样暂做停歇,可预定的斗戏也并没有更改。
这一次,斗戏照例安排在精忠庙里,闲杂人等一律回避。请来评判的人里头一个是梨园公会会长庄月斋,此人号称“通天教主”,是早一辈红伶里最鼎鼎有名的一个,贺兰春也跟他学过几个戏。
此刻,这庄月斋首先拈过香,然后同其他几个评判说笑起来,道:“现如今孩儿们都没有血性了,哪里像我们那个时候,一言不和,就真刀真枪斗起来。你瞧瞧这谢老四,哪里真是斗戏,分明就是仗势欺人……”
庄月斋回身而望,连他也不由感叹,谢采菊的春胜德确实阵容齐整得很,而曲不疑的班子就逊色得多了。不用掐指去算,也知道今天胜败各归于谁。众人在楼阁三层上坐定。这时,刚拈过香的一个女子飘然走来,步态轻盈,桃红暖帽遮头,玉白狐裘蔽体,却不正是帝京第一坤的贺兰春。看她今日神态从容,装扮娴雅,想来是只做看客的。庄月斋一笑,特地招呼了一声,道:“贺兰坐我身边来。”
于是贺兰春上前见礼,叉手福了福,待要斜坐一旁,忽地眼角余光瞄见对面一排椅子里穿齐了行头的黑衣男子,整个人顿时呆住了。庄月斋咳了一声,她才跌进座位,寒暄道:“老夫子……安好。”
庄月斋模样平平,只有眼角神光夺魄,风流过人,令人隐约想见当年绝代风采。他昂昂然地一笑,道:“拿生死薄来,要勾名字的,都上来吧!”
裴千鸿第一个站起身,也不看他,拿起朱笔便要勾。谢采菊忽然立起来,喝道:“慢着!”他上前向庄月斋道,“夫子,这人眼生得很,断不是祥三和的。让他上台,有这道理么?”
曲不疑见众人望向自己,顿时跳起来,横了谢采菊一眼,道:“呵!我还没问候过谢老板,你昨天刚栽培出的角儿哪里来的?你凭什么问我班子里的人什么来处,说得忒差了!”
庄月斋仿佛成竹在胸,合起折扇,道:“不疑说的在理,勾吧。”他抬起两手,又声音冷肃地道,“各位都是戏界有头脸的人物,原是没有什么不明白的道理,可咱们还是得先说说规矩。咱们斗戏虽说拼的是性命,可并非是斗殴!不管斗的是拳是剑,都得有做戏的里子。哪个人敢不依板眼出手,或者坏了戏份去砍人,照规矩便是斩手赔手,刺窟窿照赔窟窿,胜的便是对方。”
谢、曲两位老板都站起来称是。接着,春胜德那边站起几个人来,一个个提笔勾名,最后杜瞻云也捉笔画了。众人发现祥三和一边再无人走过来,不由都迷惑地看着曲不疑,却发现他神色怡然,不紧不慢地摇着折扇。
根据两家协商,定的是《万里缘》中《遇旧》这一折,词牌曲调不改,锣鼓可以敲长。跟着布了场,于是两边登台。
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杜瞻云四面行礼之后,却皱起眉看定裴千鸿,大有“宝刀不斩鼠辈”之意。裴千鸿只是视如不见,他头上披着两条胡貂,身上是一抹黑,脚踏方口靴,颇淡静地按剑候场。
两大面白底蓝边的蛟旗向外挥舞开去,示意启帘。此时杜瞻云已披蓝裘抱节杖,立于台后。但听鼓点敲响,两声琵琶,杜瞻云一横杖,唱道:“想当年在朝中官居数载,朝朝待漏五更来。到如今被困在沙漠苦海,眼睁睁君与臣要两下分开,腹中无食饥饿难挨。苏子卿持节旄把忠心不改,望苍天保佑我逃回汉家来——”
杜瞻云嗓子果然高亢,即使唱低音也像闷雷似的。他从前台急趋而过,每一步皆是一般大小,若这里真个是戏场子里,只怕便要彩声大作了。
迎面,裴千鸿上场。
即使对于通天教主庄月斋,这也是一张极陌生的面孔。众人望向裴千鸿的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只觉他扮相颇为出色,台风更非同凡响,虽然这个斗戏台上已倒了很多很多英雄好汉,可是这等人物若是真斗死了,还是颇有些可惜的。
杜瞻云念白道:“前面何人拦我道路?若是胡兵,我只好杀了出去。”
裴千鸿上前,按剑亮相,念白道:“何人逃窜,待我看来!”但见他右手拇指按着剑身与剑柄相接之处。外面雪似乎飘得更密了。“呛啷——”一声悠长的锐响,在飞雪中突然响起,远远回荡开去。肃杀,冰冷,仿佛冻过的烈酒,倾泻出来时,却从胸至喉皆是炽热。
杜瞻云也锵地拔出剑来,耸身疾掠,衣襟飘浮甚是好看。
双剑一交,但见寒光齐颤,瞬间俱灭,两人皆是向后退了一步。杜瞻云手腕发麻,亮相险些不稳,心中不由暗暗吃惊。
“子卿兄,原来却是你!”裴千鸿长剑收在左手指间,念白道。
杜瞻云迷惑之后,猛地怒目圆睁,念白道:“叛国贼子!谁人是你的子卿兄?”裴千鸿似乎被骂得一怔,继而举袖遮面作羞愤状,袖口抖动,拖长声音道:“贤兄——愚弟我身虽沦陷,心系汉家,只恨……”他将宝剑按回鞘中,拱手念白道,“天子听信谗言,将我满门抄斩。”
杜瞻云冷笑,念白道:“李陵贼子休得诓我!你与那卫律是一般。”他一剑追上,念白道,“贼子,我衣衫褴褛你官带——”他抱的节杖向地上一点,手中剑去势更快,那条长长的、红彤彤的璎珞漫天飞舞,是天地间唯一的亮色,剑上两点寒星隐藏其间,倏地又聚在一起,疾如电闪。
裴千鸿反手按剑柄,虽然情形异常险恶,可在七声锣结束之前,他只能闪躲,不能拔剑!
杜瞻云身形如风,剑来如电,裴千鸿两步倒退,仿佛滑行,念白道:“仁兄,可怜我求生不得,欲死不能!”裴千鸿念这词时声音响亮,心里却只觉可笑。夺命噬魂的利剑在前,不能抵挡,不能忘词,不能错步子,难受得几乎反胃,确实是求生欲死两不能。这才知道,斗戏考较的其实既非戏功,又非武功,而是意志和胆量。
“刷!”剑器破空,青光一缕照面而来,近人身时波折萦回。“哐——”空洞洞的锣声随之响起,回荡在耳畔,震得人要颤抖。杜瞻云剑画斜弧:“可叹李门世代忠良,你投降夷人遗臭千载。”剑光节节,锣鼓声声。
裴千鸿后退时飘飞如纸鸢,约有一丈,然而这一退就退到顶楼尽头,他一边念白道:“子卿,奈何我家小命丧,路绝外邦!”一边闪向柱子后面,试图躲避那盘旋而上的利剑。身后是很低的木栏,锋刃刺破了他的袖子,剑气如涛,冲堤决坝,离他胸口不过数寸。
最后一声锣响。三层楼台上,裴千鸿一足已虚踏木栏之外,只借另一足之力抵住长剑气劲,身形弯曲如弓,看看将向外落,惊险中却扭身一旋,猛地拔剑在手,挺剑而起,刹那如同弦放箭出,倒刺而回!
这犀利冷漠犹如冰雪的一剑,一去不归。
两个人影瞬间交错,杜瞻云闷哼一声,丢了节杖,反被逼上木栏去。然而裴千鸿不能追上去,只能停下念白道:“贤兄,你误会了我,收起剑来说话。”接着,他眼睁睁看杜瞻云从容跃下,口中念白道:“叛国贼子授首来。”两人一对脸,剑都削向对方颈子。
裴千鸿出剑极轻飘,收剑则无比沉重,压得自己也腿部微颤了。剑身上饱含一股吸力、拧力,随着双刃“铿”的一声对撞,沿着杜瞻云剑身便蔓延了过去。杜瞻云手腕震得剧痛发麻,他大吃一惊,几乎拿不稳剑。
再没有什么唱做念白,只有手里的利剑,惊散楼头飞雪。两个人越离越近,两柄剑旋舞着,众人惊呼着。裴千鸿回头间一剑送出,宛如不归江水,上挑时飘忽凌厉。杜瞻云手中剑光流泻,青莹如霜雪,锋利得划破一切阻隔。
贺兰春惨白着脸看着,她觉得自己羸弱的心脏已经承受不住这样的折磨,偏偏杜瞻云朝裴千鸿后心迅速接近,手中的剑流出雪亮而冷厉的光,又在一震间都灭了,惊得她的心要跳出腔子,喉咙里一阵恶心。
她站了起来,可是没有人注意到她。
双剑交错,有沉沉锣鼓敲响。剑光如梦,纷纷扬扬,落如雪片,翩如杨花。裴千鸿臂上鲜血飞溅,他靴子一挫,再挽剑而起,在这一刻华光如练。杜瞻云出剑未有全功,本可再挥剑相抗,但他害怕毁了容貌,在剑网罅隙中侧身闪避,肩上一凉,顿时血流如注,跌倒在木栏上。
裴千鸿转个圈子,一剑指上他脖颈,一横眉,顿时满面怒意与不屑。“吾兄子卿,昔年文武双全,名满长安。尔是何人,敢冒他名?吾今且饶你不死,去换真苏武来也!”这两句念白却是他自己加上去的。看戏的众人原本骇极,听他念白都愕然失笑。

上面座位中,庄月斋虽没有什么表情,可还是轻声对身旁的人道:“我怎么越看越是这个味儿……”众人都点头,唯独贺兰春仍是呆呆地,庄月斋便又笑向她道:“你说呢,贺兰?”贺兰春掩着胸口,小心呼着气,蹙眉轻声道:“老夫子说得极是。”
戏又从头斗起。“春胜德”那边,于少山下了场子,曲不疑看见是他,当真恨得牙痒痒的。两个人似乎都已无心仔细走场唱白,“苏武”与“李陵”重又斗在一起,演绎着原本虚无缥缈的传说,和大可不必存在的误解。于少山论名头本不如杜瞻云,可他撑到了最后,作愤恨状,念白道:“后面追兵兀不是你引来的?”
春胜德的名戏子们为了开脱于少山出场,只得照他所说,扮了龙套出来,可算出了洋相,观斗戏的人一时都忍不住有些好笑。裴千鸿念白道:“仁兄坐地,待我退了他们,好歹护你离开!”于少山意似不信地哼了一声,甩袖而下。他粉彩涂得厚,自己却心知,为了将最后一句说得不喘气,他脸都胀紫了。
裴千鸿也觉得精疲力竭,颓然欲倒。可刀枪萦绕身周,剑反倒不知疲倦似的自己舞动起来。舞得轻盈飘洒,不胜高寒,不黏不滞,气象万千。举手间,歌声更是清亮激越,刚烈高昂。
“——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捶,士众灭兮名已堕,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羚羊挂角,蛇行草上,谁也不知他内息如何游走,又何以能在浩歌时出此饱含元气的数剑。
胡刀抚摩上胸膛,沾了殷红的血又出来,飞血连珠般地被甩出去。由流星而残慧,裴千鸿一剑一剑挽出的剑华渐显晦涩阴暗,而那奇异劲力却摧城黑云般越来越浓,撼动着铁桶一样的围攻。
这是武功,是剑艺,也是重演一种命数。随心所欲,是因为一剑指到,无须思量,无须重复。每一招可高可低可轻可重,对付的似乎不是对手们层层松涛般攻来的凶猛招式,而是命运中风雪冰霜的降临与变数。也就在这样的厮杀中,有人手腕被废高声惨叫,有人被长剑伤筋动骨,场中春胜德的名戏子几乎都已倒下。
地上血迹越来越多,庄月斋等人还是面无表情,仿佛这一场杀戮真的远在天涯,时过千年;又仿佛戴了面具的人偶,静静地木然地看着他们去死,就和世间芸芸众生一样。
烈烈寒风起,惨惨飞云浮。裴千鸿觉得自己沉浸在滚滚江流之中,忘却了身周,再不疲惫,也不虚弱,只是恍惚。他在恍惚中出剑,仿佛挥动这柄长剑的不是右手,而是冥冥元神。死了多少人,折了几把刀,断了几杆枪,他什么也不知道。血光,还是血光。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静了下来。裴千鸿长剑当空一转,收剑回鞘,左右而顾,周围已无一人。他一抬头,对着虚空里道:“子卿兄,这一回你可信了小弟?”
没有人答话,一片寂静。慢慢地,传来喘息的声音,有裴千鸿的,似乎还有贺兰春的。
雪落可闻的寂静里,谢采菊捧着脑袋,忽然大叫:“祖师爷!您给个公道吧!这人哪里是伶人?分明就是个杀手!”
裴千鸿持着剑倚在扶栏上,神志摇荡,似听非听地,向外观雪。这时他却扬起头,将手中长剑抛在地上,一步步走到谢采菊跟前。众人皆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他撩开对襟,不禁齐声低呼,谢采菊也傻了眼。
只见他内里白袍上满是斑斑点点的血迹,隐约可见几处锋刃劐过的皮肉翻卷开来!裴千鸿又撸起袖口,只见手臂上也有剑伤两道,深可见骨,模糊狰狞,只差点点没有割破大血管。而他哼也没哼一声!
“好!”庄月斋久经世故的心也怦然而动,他目放精光,只堪堪压住激动,没有霍然而起,坐在那里喝道:“置死生于不顾,好!看的就是这个!”谢采菊牙咬得死死的,兀自做着笑脸,半晌,在牙缝里道:“开口气剑,果然是曲师兄的高足。佩服佩服。”说着,他忽然一把捉住身后贺兰春的手腕,笑道:“幸好,我这里还有贺兰。她是通天教主的门生,虽只学了些皮毛,可今日说不得,要她一逞技艺了。”
庄月斋不动声色地摇着折扇,微微笑了笑,向周围的人道:“谢老四手里还抠着大牌的,他不打出来心里便不痛快,我们就依他吧!”
于是贺兰春上前勾了名字,丢了笔,揭开长斗篷,里面竟也是一身深褐的胡人戎衣。谁也不见她背后抹去了几星泪水,只看见她回转身时冷如冰霜的颜色。
她随手把白裘暖帽抛向一旁,脚尖一挑,将地上长刀勾起跃进手掌中,指尖由柄至尖一掠,背转身子,姿态磊落干净中满是潇洒劲儿。
庄月斋看得眯了眼,喝一声:“好!”
贺兰春挺刀念白道:“咄!降将李陵,我奉大王之命捉拿逃犯苏氏,你敢挡我?”裴千鸿看着她,仰头一声苦笑,更不答话,两人相对走了几步。伴着越来越激烈的胡琴声,“当——”长剑弹出鞘,黑色的身影随之腾起,半空接剑,立时拧身而下,雪亮的光猛地一划,刺向那张无所畏惧的面孔。
贺兰春的脸色出奇地苍白,她手中长而弯的胡刀挥动时,映着凄厉雪色,锋芒如星,横展开来,倏忽来去,没有刹那的停顿。铜鼓金锣都已经追不上这刀剑互砍的节奏,黑色与褐色的衣袂原本都是暗淡的,此刻如风般交错,猎猎飞舞,诡丽而凄厉。
瞬间攻出,似乎已是破釜沉舟,可险到极处却又总有陈仓暗渡,使得下面观者的心牢牢噎在嗓子里。每一片飘飞的衣角都受着雪刃的急追与夹攻。寒光闪烁,刀剑鸣响,犹如沙漠的天空里星月同辉。
贺兰春使刀的手法,其实也纯是剑法一路,刀尖是关键所在,使得清灵迅疾,变幻无方。她曾经练功时折了腰,后来向后下腰都非常困难。平常演戏短兵相接、一触即走都还好,此刻每接裴千鸿一剑,从腕至右腰都有震痛的感觉。
旁人只觉得打得寒光漫天,比前面都好看,唯独曲不疑眉毛越拧越紧。他知道裴千鸿使的已不是气剑而是全凭臂力,难道他已累得无法运气了?
裴千鸿衣服里的红色渐渐染到外面,一片,一块,触目惊心。贺兰春反手挥刀时一眼瞥见,不由顿了一顿,热泪禁不住再一次上涌。
她怕。她怕他死在她手里,也怕自己死在他的手里。她的生命里除了他什么也没剩下,也不敢想象让他承受亲手杀她的结果。然而,这样多的人在看他们两个人演戏,看他们两个人去死。
胡琴执拗尖锐地拉出一个高调,叫人心里的弦也扯紧。
贺兰春斥一声:“弃剑!”她一步飞踢,嘴角露出的笑却诡异凄迷,刀尖向右笔直一挥,跟着身子旋转,周身空门都显了出来。虽然转瞬即逝,可是他不会捉不住。在这生死一瞬的情形之下,贺兰春最终还是把这艰难的抉择抛给他,就像多年前一样。
如果他足够忍心,那么她就去死。可是,裴千鸿的剑放下了。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剑上锐利的寒光凝滞了,停顿在半空里,仿佛倦飞的孤雁,不知向哪里去寻个着落。在生死关头,两人迅速靠近,贺兰春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刀剑先刺上对方的身。险恶中她猛地一扭身,拼尽全力,一掌朝他拍过去。裴千鸿冷不防背心被打了个正着,转了半圈,竟然一口鲜血喷出,长剑落地,人也歪斜倒下去。贺兰春靠在栏上,面白如纸,掩着胸口摇摇欲坠。
曲不疑惊得跳起来,招呼人上前扶住裴千鸿,高声叫道:“贺兰春,你使诈!”谢采菊激动得涨红了脸,也跳将起来,唾沫横飞地嚷道:“姓曲的!斗得起输得起!你没种!”
两人斗鸡似的互相瞪着,跟着又都睁着满是红丝的眼睛盯住庄月斋,极度紧张。这时,只听哐的一声,庄月斋猛地站起身来,抬手就将茶盏砸了个粉碎,他勃然大怒,在桌案上一拍,厉声道:“你们两个丢人现眼的东西!都给我滚出精忠庙去!不要在这里污了祖师爷的眼!滚!”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