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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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四缥缈事
此后的日子,裴千鸿每次路过逍遥街,都会不由自主地向戏园里望,有时遇上了她,会聊上几句,然后一整天都欢喜得有些迷糊。如果哪天没有见到,心中立时怅然若失。
还记得有一次,遇到她是在街边。女孩子一身白衣,提着装头面首饰的篮子,停下招呼了他一声“裴公子”,立刻便引来裴千鸿身后奉辰卫少年的嘲笑起哄。
裴千鸿毕竟有些脸嫩,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去同她搭话,等少年们都散了,他才急忙又跑回来,发现女孩子正在一个货摊子前站着,也不说话,仍旧翻弄着手里的扇子。
裴千鸿不知她是不是着恼了,也低了头不吭声。见贺兰春选中了一柄很简单的花鸟图案的,终于找到插嘴的地方,将手里拿的一柄递过去,道:“我瞧这个好看,你说呢?”
女孩子将那扇面一看,忍不住微微一笑。蕉叶形纨扇,穗子深黑,上头几笔斜雁,两行草诗,题道: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贺兰春将题诗默默念了几遍,回头向裴千鸿笑道:“哪有女孩子用这么素净的扇子的?”裴千鸿忙道:“你不喜欢,这里还有……”他递过手中数柄描金镶翠的绢扇,贺兰春却又摇头道:“我就喜欢素净的。”她望了他一眼,目光深沉而纯净,瞬间流进他心里。
这一刻,两个人心里都是脉脉:无非是同时嵌上了两个名字,便胜过了姹紫嫣红、珠玉千万。
裴千鸿主动帮她提篮子,贺兰春玩着扇子,远处传来缥缈的歌声,幽咽的胡琴,美得让人伤心:“——在相府每日里承欢侍宴,也不过众女子斗宠争妍……”
裴千鸿和女孩子并肩走在一起,一个青衫,一个乌鬟,像诗册《井底引银瓶》里的插图。这个下午太宁静美好,很多年甚至一辈子他都会记得。初到南国时的那些炼狱般的可怖日子里,他不就是一遍遍回忆着这个下午才撑过来的么?
那时候他身边已没有她,仅剩一点回忆而已。
这天傍晚,裴千鸿邀贺兰春来府里看一扇屏风,上面八个戏里人物图谱,粉白黛绿,栩栩如生。贺兰春连连感叹,道:“好模样,好气派!”
裴千鸿点头,光线渐暗,他正想点起蜡烛,忽然愣住了,继而瞪大眼睛。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人,他迎上去笑道:“成器哥,你怎么来了?”他很高兴,却不想裴成器一贯温和的面孔此刻十分冷峻,走进来,问道:“这位姑娘是哪个戏园子里的?”
裴千鸿一诧,道:“她叫贺兰春,堂兄你……”
“原来这位便是贺兰春姑娘。”裴成器破天荒打断他,盯了贺兰春一会儿,冷冷地道:“我听说你很有手段,引得一些人对你很着迷。可是,嘿,我还真没有想到你竟敢拉着我堂弟去替你遮掩,你以为你这么做不会有人知道么?天底下并非只有你一个聪明人,姑娘。”
贺兰春脸涨得通红,勃然变色,道:“我虽是戏子,却并非人人都可以羞辱,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裴千鸿闻言也惊呆了,叫道:“成器哥,这是什么话!”
裴成器却不理他,仍旧向贺兰春道:“姑娘,你错看了我这堂弟,他不是那种一掷千金,吃醋跳槽的浪荡子弟,也不会为你去得罪达官显贵。他有时狠心不下,那是真的,可你若想欺他,那便是转错了念头。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我要护着他,你可不要见怪。”
他说一句,贺兰春的脸色便白一分,直到最后,惨白得像残雪上的阴影。她轻声笑了,一拂袖,拔步便走。裴千鸿急道:“你别走!”他奔上去拉她袖子,见她盛怒而凄恻的目光,一时竟慌乱得说不出话,只好松手。
从心底讲,裴千鸿并不相信堂兄的那番话,可是,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去找过她,因为他是真心信任裴成器的,任何事都不愿拂逆他堂兄的意思,即使这事也一样。
裴千鸿虽然心思还纯,却并不蠢,贺兰春拿他挡箭,他看得很明白。可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后来也听说了贺兰春的事,知道事情缘由,心中更是疼惜。
那时候帝京最时髦的事便是捧戏子,礼部曹侍郎就是个好捧角儿的头子。此人最近被点了主考,更加意气风发。他看了吴老板班子的戏,对着贺兰春不转眼,手痒痒地只想去捏她下巴,咂着嘴道:“生得这么俊,为什么不去唱旦,倒要唱生?”就这一句话,贺兰春便被逼着改学了旦。
幸而临近春闱,他也并不很有时间请小生小旦到家里聊聊唱唱,卿卿我我,可是禁闭刚一解,吴班主就被他黏上了。贺兰春被他强施轻薄,挣脱出来拔了刀子就砍,幸而那是演戏用的木刀,曹侍郎被砍出一道红印,倒在榻上,抚着脖子哼哼道:“好大的手劲!”
曹彪的这些事被当作笑谈传到裴千鸿耳朵里,他只觉五内如煎,坐立不安。这一天近夜,终于觉得忍无可忍时,他还是去了贺兰春那里——他想,哪怕只看她一眼便走,也是好的。
只悄悄看那么一眼,然后他就回来,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贺兰春痴了一般坐在灯下,没有表情,甚至没有悲哀。
可是她的模样让裴千鸿觉得很可怕,刹那间,他推翻了先前的决定,在窗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没有想象中的决然躲避,她望着他,竟然扑进了他怀里。
许多泪水洒落衣襟,美人的泪都是红色的,就像刎颈的热血,让男人血脉贲张。贺兰春泣道:“我替老板卖命这么多年,到头来他对我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任我被人欺辱!我受够了,就算是杀头掉脑袋的事,做了我也不会后悔。”
心疼的感觉在深深蜿蜒,裴千鸿皱眉道:“我能帮你吗?只要不会连累家中母亲,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贺兰春望着他,道:“我手里自有要挟他们的法子,是那日我被他邀到府上,趁他不注意偷出来的。只是留在我这里,难免会被搜出来。你若肯替我藏在府上,我一辈子都感激你。就算被发觉了,你把我供出来,也就洗脱干系了。有什么结果都是我担着,断不会连累了你。”
多少事情,风一吹就散了,世间很少有谁能讲得清,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情仇悲欢,究竟哪里才是起因,哪里才是源头。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裴千鸿与堂兄无聊地下着棋,外面大门被撞开了。刘震宇身后聚着一群奉辰卫,举着火把,手中剑光雪亮,冲进屋子。裴成器掷了棋子,大怒道:“刘震宇,你没王法了么?”
这一次刘震宇得意洋洋,堂而皇之。他厉声笑道:“替朝廷办差,你还想要什么王法?”他举起手中令牌,恶狠狠地道,“都给我看清楚了,这是奉旨办事,闲人都给我回避!你——”他指着裴成器喝道,“立刻给我滚出去,否则明天就撵你出奉辰卫!”
裴成器看着那令牌,目瞪口呆。裴千鸿的心直往下沉,推他道:“成器哥,你先出去……”裴成器脸煞白,一步步后退,到门口,忽然看见几人背后还藏了个女子,被拘押着,他似突然明白了,冷笑道:“原来,是因为你!”
裴千鸿吃了一惊,刘震宇一手拖过那女子,赫然竟是贺兰春,狰狞地道:“把这贱人藏在你这里的东西拿出来!”
裴千鸿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而贺兰春面色惨然,鼻尖满渗了细汗,嘴唇青灰,却微溢了血。让人联想到荒凉的丘陵,残月之下,蓬草覆了雪,灰白而可怖。她被人押着,走进里室,飞快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了上去。
刘震宇接过那张纸,仔细一看,却猛地变了脸色,怒喝道:“我要的是你偷的辅政王的东西,拿出来吧!”贺兰春抬起头来,尖声叫道:“我没有!”刘震宇大怒,一掌将她掴倒在地,怒喝道:“给我搜!”
他回头喝人,裴千鸿倏地两步后退,反手从壁上拔下剑来,向刘震宇刺过去。他剑招凌厉,两下斜削,锋上银光乍生乍灭。刘震宇不防他如此,闪避不及,顺手拖了身边一人挡在前面,裴千鸿剑身极险地向右走,撇过此人,再次直取他咽喉。刘震宇大怒,抢过一柄剑,道:“不知死活!”
裴千鸿与刘震宇打作一团,直到有人用剑抵住他母亲卢氏下颌,将她推进来。裴千鸿心神摇荡,倒跃开一步,尖声叫道:“放开她!”
刘震宇得意地笑了,道:“人要是自己做下找死的事,那就怨不得旁人了。辅政王要查的东西,你敢不交,可以。先杀你满门,再搜过好了。”
贺兰春吓呆了,刘震宇走上前,用剑顶着她的脖子,鲜血潸潸沿襟而下,他问道:“你说吧,到底是在哪里?”
贺兰春目光惊异而哀切,看见这些人翻箱倒柜,吼叫怒骂,越是慌乱,越是说不出话。她哆哆嗦嗦地道:“我……没有藏过王爷的东西。”刘震宇嘿嘿笑了,道:“还真没见过这样不要命的人!”他挥剑便削下去。
那样锋利的剑和那样柔弱的喉,原本不会有任何别的结果,但是裴千鸿“刷”的一剑刺向刘震宇,而对方一声狞笑,闪避过去,再反手一剑插下去。
尖叫同时从贺兰春和裴千鸿两个人嘴里发出来,卢氏慢慢地倒在贺兰春身旁,胸口着剑,从背心透出血淋淋的剑尖,在火光照射下,闪着金亮的光。这妇人的眼睛仍然睁着,仿佛无知无觉,浑浊地朝天望着。
裴千鸿两手发抖,红了眼睛,却仿佛被一种最深沉的无力击倒了,难以动弹。刘震宇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把拔出剑,又向他砍过来。裴千鸿略做闪身,房间狭小,那剑一掠而前,竟砍在另一个人身上,这人立时惨声呼痛。
刘震宇恶狠狠道:“不许叫!上来给我杀了这两人,再四下里搜!”他持着鲜血淋漓的剑,带头出去了。裴千鸿靠在桌子边上,好像有一道狂暴的冰冷巨浪奔涌过来,将他彻底淹没。

将军府里其实金银甚多,众人以搜查为名,抢得兴起,欢呼大叫,一时竟没有上来杀人。
事情一旦开始,便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下去,局面就再不受控制。他没有指责贺兰春,因为最终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自己做下。贺兰春也没有抬头再看他一眼,只是低沉、深重地哭泣起来。等她终于止了哭声,无力地道:“你不趁此时杀出去,更待何时?”
裴千鸿满手都是血,俯身将卢氏双眼合上,那张平静的脸便染了血。他回头问道:“你呢?”贺兰春道:“我不走,让我一个人死在京城。”
裴千鸿静静地望着她,脸上带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那是一种深沉的忧郁和绝望。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太深的屏障,再想伸出手去,也是枉然。
月色是血红的,裴千鸿手中的剑也像红了眼睛一样,抛却了招式,抛却了气度,一味横披竖砍,唯一还在的是冰冷杀气,狠辣张狂,倒像煞神了。几个人持兵器来拦,却都被这漫天旋转的北斗卷了进去,伤了几个,于是纷纷后退。他们挂心的是别的,对人死人活倒不十分在乎。
清冷的雨飘到脸上,裴千鸿发现自己已经出了宅子大门,里面的人一时没有追出来。他的袖子忽然被拽住了,正要一剑挥过去,发现原来是堂兄。裴成器原来一直守在门口,没有离开。
裴千鸿与他相距不过一尺,迟钝的心狠命地挫了一下,堂兄脸上竟然满布了热泪。“你这是要走?”看见他点头,裴成器忽然发怒了,道:“你什么也没有,走到哪里去?你从小长在这里,离了京城还能做什么?”他手颤抖着不忍放开。裴千鸿摇头道:“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我此去九死一生,此生再不能回京城。成器哥,你……自己保重!”裴成器哽咽着喊道:“你好糊涂!”
风起了,夜黑得像最浓的墨。沦落天涯的人,多少一夜白头。
等到一张契书写满,往事也燃尽了。
裴千鸿抬头向曲不疑道:“老板,你认得贺兰春么?”曲老板一诧,讪笑道:“这个女人,如今帝京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裴千鸿道:“不知……她如今在京里过得怎么样?”曲不疑冷笑道:“落到谢老四手里,还能怎么样?说来这个女人本是有些才的,小时候也是挺单纯挺干净一个孩子,她就老老实实唱戏也照样能成名,偏偏要去闹那些噱头!如今据说那些着力捧她的多是入幕之宾,可有劲头。”
裴千鸿叹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吧。”曲不疑道:“哼,你知道她得了多少好处?谢老四拉着她到处巴结大佬,什么曹大人、辅政王三公子的,有这些人撑腰,可了不得呢!你瞧着吧,这次咱们若是斗戏斗不过谢老四,那一定上不了万寿节,即使是赢了,说不定也会有变数……”
裴千鸿默默听着,他这一问,原就是指望断了一切奢想,从此只以仇人的鲜血慰藉自己,本以为不会那么在意她现在是怎样,可瞬间仍如万箭穿心。听着曲不疑滔滔不绝的话,他捏着手心,对自己道:死心吧,什么都完了。——即便他能忽略掉过往的一切,她也永远再不可能属于他了。
过了很久很久,裴千鸿轻声笑了,道:“斗戏就斗戏吧,只要能上万寿节,咱们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谢采菊赶到曹侍郎府邸的时候,堂会已唱到了尾声。
台上,贺兰春正持着红色拂尘,彩袖一高一低飞扬着,裙裾原地转成一片水波花海,数尺圆心之内春光四射。她唱道:“撩人春色是今年,随风弱柳垂金线,灵和殿里学三眠,红襟紫颔衔泥燕,纷飞满地杨花雪,蝴蝶一双舞阶前——”她将拂尘一招,台上扮杨素的生角顿时捋须大笑。
曹大人看得手都发颤了。谢采菊十分得意,道:“如何?”曹大人直着眼,强笑道:“绝代风华,不减当初!”谢采菊笑道:“承大人看得起,升平署那里,还望大人多多美言哪。”曹侍郎摇头道:“这个只怕我爱莫能助了。放着一个真神仙在这里,你不求他倒来求我?”
辅政王的三公子是京里有名的纨绔子弟,此刻盯着台上,微微蹙眉,很认真的样子。谢采菊叹了口气,低声道:“都以为这位真神仙和我们有多大交情,其实什么都没有,贺兰春第一次见人家就把人家给打了!”
曹侍郎大吃一惊,正想打听,却见贺兰春进了后台,不一时换了装出来辞行。她绣衣雪白,人美如画,曹侍郎用手绢抹抹嘴,笑道:“天色已晚,二位何不留下来叙话?”
贺兰春瞥了他一眼,微微冷笑,道:“行里没有这个规矩,大人、公子恕罪则个。”她根本不睬谢老板,转身出门,钻进车里。
谢采菊大怒,告辞出来,冲上车便骂道:“你作死么?”贺兰春毫不在乎,看着他冷笑,道:“我不晓得老板在想什么,以老板安排周详,在精忠庙斗死那姓曲的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何苦非要巴结旁人。”
谢采菊也冷笑,道:“你懂得什么,凡事须未谋成先谋败。困兽犹斗,何况是行里混了几十年的曲不疑。万一咱们马失前蹄,斗戏输给了他,有官儿能替你说几句话总是好的,至于名声,有什么好在乎的?你难道还指望着一个清白名声去嫁人?谁会要你?”
车轮声阵阵,贺兰春不作声了,车帘外风雪声不绝。很久,车子停在门口,谢采菊道:“你这性子也该改改了,真不知你是怎么红起来的!”
贺兰春干笑一声,背词儿似的道:“自然是老板的栽培。”谢采菊一面下了车,一面冷笑道:“你还记得这个就好了,只怕是早忘了。”
车门砰地关上了,贺兰春看着窗外,喃喃道:“忘?我怎么可能忘呢……”有些事是人终其一生都不能忘记的,贺兰春尤难忘记的便是自己认识谢采菊的那一日。那是她这一生最抑郁的时候,裴千鸿离开京城一年。如果说一年前她有过太多的幸福,那么现在加倍偿还的只有痛苦。
从前她从梦里醒来,总会将记忆里凡沾了裴千鸿的地方左思右想,一个神情或一句话也能令她辗转反侧,无法再度入眠。可是现在每每夜半惊醒,想起他立刻便心痛如绞,卧倒在床上不住淌泪到天明。
那晚之后,本来日日都是等死,可竟没有一个旁人来理睬她,更没有奉辰卫的人来捉她杀她。她觉得自己仿佛被抛弃在了光阴之外,摈弃于造化看顾不到的黑暗深渊里,终此一生只是寂静如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活着,不知道裴千鸿现在是在哪里,不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而且,她不能放任自己想他,否则她会万念俱灰。
而谢采菊其时被人戏称为“霉旦”,因为他正如日中天时,被仇人砸了场子。更要命的却是他不知何以从台子上摔了下来,右腿瘸了,再也无法登台。那段日子也是谢老板此生最低落的时候,他几乎日日颓然烂醉,却偏偏夜夜都坚持要上戏园子。这一天他正醉眼昏花,口中喃喃地嘲骂着台上的角儿,忽然,整个人定住了,一下子从桌上爬起,瞪住前方。三丈开外,一个女子声音正唱着:“……吾生多消沉,令汝久埋没,忧伤以度日,孤独以终老……”
尽管失意,尽管酒醉,谢采菊最敏感的地方被撩拨起来了。他霍然站起身,只见戏台上旦角抚剑低唱,将那长剑抖得银光飞溅。她一身白衣,眼角眉梢俱是料峭清冷,犹如旧书中的仙,古画上的妖。他激动之下一跳而起,立刻去找吴班主,将那女戏子买下。
果然,谢采菊能识人也能捧人,不过半年,贺兰春的名头响遍帝京。谢采菊招兵买马,趾高气扬,每个月都往钱庄里存金条。
成名红角更难免各处逢迎,贺兰春不喜欢台下同达官显贵的交际,为此同谢采菊吵闹了无数次,可是最终心灰意懒,也屈服了。确实,三贞九烈那都只是戏里编的演的,人谁个不趋炎附势?
贺兰春知道流言蜚语漫天飞,可是她唯一在意的人早已远走天涯,所以她也自暴自弃似的全不在乎。垂涎她的大有人在,幸好她有个响当当的挡箭牌。辅政王的三公子被人们说得十分不堪,仿佛数次逼娶她不成,其实和她相识的经过也不过一场乱子。
一次堂会,贺兰春正在单独分出来的厢房涂脸,三公子招招摇摇闯进来了。贺兰春原本一肚子火,偏生这三公子很不识相,想来他是玩戏子玩多了,不知进退,学着小生动作,打开折扇,托起贺兰春下颌,道:“小妹妹,来让哥哥瞧个仔细。”
不等谢采菊大惊失色要去阻拦,贺兰春已是大怒,捉起案上粉缸子劈面便打了过去。那三公子玉骨横秋的,哪经得这猝然一击。白灰扑了一身,弄得虽非油头,到底粉面,模样狼狈极了。贺兰春指着他骂道:“你给我张开眼睛看看,这里站的可是你妹妹。”
众人无不胆战心惊,哪知,这三公子却是个放诞不羁的人,此刻被人搀将起来,竟整了整衣服,缓缓向贺兰春作个揖,很郑重地道:“姑娘德艺双全,在下佩服!”说完排开众人,便要离去。
在众人茫然中,谢采菊醒悟过来得最快,立刻上前凑趣,笑道:“公子文采风流,天下谁人不知,她若能得公子一幅字,也要身价百倍了。”
三公子转过头,笑了笑,丫环奴仆们立时磨墨递笔地乱作一团。这三公子又恢复了得意洋洋的潇洒态,挥笔就写,文不加点:
“建光七年,初识梅妆,清歌裂玉,辞如齑粉。双鬓向光,风流已绝,九梁插花,步摇为古。高楼怀怨,结眉表色,长门下泣,破粉成痕……”
贺兰春木然而立,看着纸上奢华词句,只觉得世事无不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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