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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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七咂戏场
“春胜德”的偏室里,谢采菊只穿了单衫,却觉得浑身燥热。他推开窗子,任风雪狂暴地扑到他脸上胸口,向外伸出双手,大口呼着气。“老板……”贺兰春走进来,低唤了一声。谢采菊回过头来,他在笑,可是贺兰春觉得那神情非常可怕。
“哟,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投奔‘祥三和’去了呢!”
“我……”贺兰春想要解释,但被谢采菊的冷笑打断了:“够了!别再提你那吃药的毛病。你可是角儿,我伺候不动了,另拣个好地方也是应该的!”贺兰春一向软硬不吃,可就是怕他尖酸,叹了口气,只好道:“精忠庙的事也难怪哪一个人,现如今已是这样了,老板琢磨着该怎么办,咱们照着办就是了。”
谢采菊却半晌说不出话,怅望着漫天风雪,很久才道:“‘祥三和’那个姓裴的究竟是哪里钻出来的?想我谢采菊,混迹梨园这许多年,每每时乖命蹇,棋差一着,是老天硬要和我作对?”贺兰春回忆起往事,也受他感染,一时情绪也很低落。她强笑道:“老板想到哪里去了,早两年咱们不是很好么?如今朝廷打仗,京城混乱,才受了影响,总会挨过这一阵的。”
谢采菊一跺脚,指着她气得说不出话的样子,半晌才道:“你怎么会这样没脑子!姓曲的不倒,咱们哪里还挨得下去?你自己想想,这一个月来咱们才演了几场,花销又是多少?我如今是在使劲儿贴钱呢!现在那姓裴的怕是要名声大震了,若再抢了咱们场子,你说怎么办才好?”
贺兰春扭头想想,哑然失笑,道:“今天斗戏一场,结果却不了了之。有精忠庙那么多高人众口相传,曲老板少不了要拿他出出风头,好叫升平署的人看到,这个我们哪里挡得住?”
谢采菊冷笑道:“挡不住?姓曲的敢抢我的场子,我就敢砸他的场子。……去打听一下,他新包的园子在哪里,那姓裴的几时登台,叫上人,给我砸去!”贺兰春不以为然地道:“这多丢人,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
听她轻慢的口气,谢采菊大怒,转身一掌狠命掴在她脸上,厉声道:“你还有脸来问我!那天在精忠庙楼上你为什么不肯对他下手?为什么不杀了他?你认得他的是不是?”
许多年来,谢采菊从来没有对贺兰春动过手,无论怎样的怒火也都按捺下去了。可是,今天他中了邪一样,再也忍不下去,叫道:“没有我,哪里会有你?你倒好,吃着王莽的饭,给刘秀干活去了!我告诉你,这事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别以为我栽培了你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贺兰春心中不忿,怒道:“老板这么说我可有什么凭据?我给老板卖命这么多年,赚的哪一两银子不是血汗钱?砸场子这种事谁不能做,老板偏叫我去,分明就是作贱我!”
谢采菊不禁失笑,他指着墙上条幅,道:“你瞧瞧这个,再想想自己从前的光景。什么叫作贱?地痞流氓都可以拿你不当人看,糟蹋你,**你,那才是作践!我知道你有才,可是天底下有才的戏子多了去了,只要我谢采菊不认他,他就红不了。别提红不了,我看他小命都保不住。你是靠着我才能有今天,敢背叛我,我叫你生不如死。这次你要是上不了万寿节,就等着去做那曹府姬妾吧!”他大怒中摔门而去。
贺兰春失去了支撑一样跌坐在蒲团上,抬起头来,正对着那个金纱遮笼的条幅,在沉重的黑暗中独自洒着光亮。
她沉思了很久,忽然,低头自语道:“裴千鸿,这许多年来,我从来不曾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只道我伤透了你的心,其实我何尝不是日夜地煎熬?一切都是天命啊!”
曲不疑的动作比他们想象得都要快,不过两天,瑞雪楼就挂出了牌子,戏码堪称天花乱坠。票价不贵,观者如堵,甚至多有引车卖浆之流。这也算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贺兰春十分难受,原本她还指望裴千鸿从此一走了之,她也就不用再和他对上,谁知他竟真的下海唱戏!这让她不禁重新思索起一个问题:他在南国究竟是怎么过的?她总觉得裴千鸿那样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操此贱业的。到得楼下,发现观者如云,吵闹声不绝于耳。贺兰春想到立刻就会看到裴千鸿,喉头顿时一阵发紧,手心一开一合,汗水涔涔。
“吾本谢家女,养在宰相邸……”帘幕外几句唱,跟着走出一个人来,一亮相便是碰头彩。其实这旦角眉描得太死,又吊得稍高了些,粉没有全抹匀净。她一身白衣,没甚装饰,手中持了一柄剑,唱道:“……此生多消沉,令汝久埋没,忧伤以度日,孤独以终老……”
这几下动作唱腔都是学贺兰春的,岂料下面仍是彩声大作。贺兰春见了又是恼又是妒,忍不住将茶盏往桌上使劲一磕,偏在这时候,她看见裴千鸿扮了王凝之上来了。
裴千鸿披了鹤羽,一手挽着拂尘,念白着:“春有寅萌芽出土,夏有寅火炼金身。秋有寅黄叶落地,冬有寅滴水成冰。”一副极迂腐的模样,煞是好笑。
演了一会儿,敌兵压境了,裴千鸿作惊恐万状,旦角斥他无能。下面准备着来砸场子的人向贺兰春道:“动手么?”贺兰春正要摇手示意不忙,就见裴千鸿扯住旦角袖子,急惶惶念白道:“娘子啊!如今生死不过一线,些须荣辱能算什么?”
贺兰春心中忽然涌出一股恨意,比方才的妒忌更为撩人。她想,很多事,迟早都是要做的,于是沉沉地点了点头。
“哐——”一个茶盅直射上台,朝那王凝之砸过去。戏场里立时响起了一片呵斥怒骂的声音,众人正看得津津有味呢,对搅场的人深恶痛绝。然而更多的茶盅伴随着耻笑侮辱的话语一股脑儿抛上台去,像一股要噬人的激流席卷而过。无赖们什么也不怕,茶盅准头相当不错,旦角照脸被打中,淋了一身,大声尖叫起来。

裴千鸿正演到王凝之被军报吓得跃上香案去,然后又一个倒着翻身而下的动作,可是他的袍角还在半空里翻卷,几个茶盏砸了上去,有的“哐啷”一声碎在桌案下,有的湿透了幕布,还有一个滚烫的正打在裴千鸿背上,他身子一颤,手里的拂尘脱了手。
那香案十分高,地上已经倒了一个被砸破脑袋的龙套,流了一摊血。裴千鸿翻身落地时才看见有人倒地,他万难中凌空一个旋身,两腿拼尽全力探向右侧,落地时勉强没有踏住那流了一头血的人。但听见“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白色袍子散开一地,他发髻乱了,仰着头似乎满额冷汗,喉头痉挛。
骨折!贺兰春不用看也知道,从前她也扭折过脚,疼得死去活来。裴千鸿低着头,场子上乱成一锅粥,除了锣鼓声还在继续,戏已经乱了套了。曲老板在旁边恨得牙痒痒,单刀赴会一般叉腰而立,招呼手下人不要开大门,道:“打死了看客我陪姓谢的偿命就是!继续给我演!”
裴千鸿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这番话,他指甲抠进地板里,灰尘和冷汗粘在一起。锣鼓仍催迫地响着,他低声笑了笑,挣扎着,拾过落在他手畔的拂尘,竟强撑身体站了起来,念白道:“如今战又不能战,守又不能守,走也走不得,降也降不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几句清清楚楚念出来,其中艰难不待言说,看客们流氓们甚至都静了一静。裴千鸿此刻自己护着声音,忍了锥心刮骨一般的剧痛不走岔气,却比当日斗戏还要难受百倍。
贺兰春披了斗篷坐在人群中,只露出下巴和一双眼睛,可是偏偏裴千鸿转身时仿佛认出她似的望了过来。贺兰春浑身像被无数根针扎着,眼中饱储了泪,一切都迷离起来。她知道如果自己立即叫停,那些人会停下来,可是她带人砸场,名头从此坠了不要紧,今天能不能出这道门还很难讲。
从十六岁心死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有爱惜过自己。但此刻,她只觉两腿发软,抖索得像寒风里的一片叶子。
裴千鸿手指尖转动着玉色的拂尘柄,就像转着剑柄,拖着醉步竟让人看不出摔折了腿。可贺兰春觉得如果他不是薄涂了粉,恐怕要显出青里泛紫的面色来。台下久已准备好的茶杯、石头纷纷砸落下来,看客们却都不跑了,兴致勃勃看着裴千鸿,看他在其中旋转来去地闪避,用拂尘招架,继续将一场戏演下去,不由都啧啧称奇。
曲不疑站在幕后,看得最是分明,暗中叹道:“我从前也没这么凶悍哪。”这时候,终于,贺兰春用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她身体犹在悠悠摇晃,口中却大声喝道:“住手!”所有人目光都朝她聚过来,渐渐稀落下来的砸人物事顿时也消停了。
裴千鸿拂尘一转,脚步踉跄,像失了支撑似的靠在木头搭成的香案旁,仰着头,喉结发颤。众人哗然,都认出她来。贺兰春受不了这众目睽睽,排开身边的人,转身疾步向外走去。
曲不疑从幕后冲出来,怒道:“想不到今天竟然是‘第一坤’驾到,斗戏斗不过就砸场?你站住!咱们去你师父那儿问问,有没有这个道理?”他看见贺兰春仍不停步,便厉声道,“给我留下她!”
但是伏在香案旁的裴千鸿忽然直起身,断喝了一声:“且慢!”他一只手撑在台子上,脸上是涔涔冷汗,艰难地说道:“她……不过路见不平,仗义执言,更无他意。老板……何必为难她?”
曲不疑迷惑地回望他,一时却没有作任何反对的表示。裴千鸿虽仍是神情淡漠,可语气分明倔强得不容旁人置喙。此时曲不疑不能不卖他的面子,也怀疑他是另有目的,于是冲着下面点了点头。
围上来拦贺兰春的人分开两边,她逃也似的快步冲了出去。
谢采菊就在不远的车子里等她,见贺兰春伏在软垫上,两手颤抖,像发了寒症一样,用斗篷紧紧裹住身子。他知道事情不妙,道:“怎么回事?”
马车行得平而快,厢中漆黑得看不见外面,只有喧哗吵闹从远近各处渐次涌来。贺兰春呆呆地道:“那个人太厉害,我们不是对手,我……再也不想和他斗了。”
她没有说“他”是谁,谢采菊以为是曲不疑,便道:“哼,不要说这等丧气话!你既然不高兴,以后有什么造孽的事都是我来做好了。”
贺兰春连连冷笑,忽然道:“我早就是快死的人了,不怕造孽。”
谢采菊闻言怔了怔,瞄她一眼,道:“不要胡说。这里有个好消息我要告诉你,升平署还是点了我们家和‘祥三和’一起入宫。那天在精忠庙咱们虽没能斗倒曲不疑,可好歹也没有被他压下去。想那万寿节乃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堂会,咱们御前献技,若能压倒同行,博得天语褒奖,从今往后还愁什么吃喝。”他停了停,目光颇有深意,道,“我对你的本事一百个放心,可是‘祥三和’那人也是个了不得的,放着总是心腹大患。这次万寿节,除非他自己演砸了,否则总会被他抢了风头去。”
贺兰春明白他的意思,苦笑连声,道:“我倒想知道老板怎么叫他演砸法,万寿节上,谁敢玩花样?”谢采菊冷冷地看向一旁,过了很久,道:“你觉得‘露华浓’这东西怎么样?”
贺兰春脸在一瞬间煞白了,甚至双唇都变作了惨白,额上青筋顺着太阳**向下蔓延,样子极可怖。她许久说不出话,最后也无法回答。谢采菊拂袖而起,道:“去给‘祥三和’递帖子,请他们过来合计合计万寿节上的戏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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