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折八万寿节
最寒冷的冬夜,贺兰春独自冒雪去了辅政王的别业,三公子那里。
三公子迎她进来时,犹觉梦境一般不可思议,道:“姑娘为什么来找我?”贺兰春任斗篷上的雪扑籁籁落下,笑道:“公子曾是我知音,所以冒昧前来相求。”
三公子眉开眼笑,打了个千,学着戏里道:“姑娘想怎么着,小生无有不依。”贺兰春笑了笑,道:“我也不想怎么着,只是希望公子跟升平署的人说说,我不想和‘祥三和’一块儿唱戏,宫里就不能只赏脸给我们一家么?”三公子怔了怔,摊开两手道:“这个……这个却是麻烦。姑娘你不知道,太后都听说那个新成名的戏子了,对他很好奇,要看他怎么个厉害法。升平署哪里能不请他……”他还未说完,这时候外面有仆役报道:“公子,刘将军来了!”
看着门口戴缨披甲的人一步步走进屋,贺兰春整个人好像一寸寸地被冰冷的雪覆盖,连牙齿也不可遏止地磕起来。这是贺兰春永生也不能忘记的一张面孔。
进屋的这个人面白髯青,左眉下一颗很醒目的痣,一双眸子带着深藏不露的狰狞,像冬日里蛰伏的兽——不正是当年奉辰卫那个领头杀人抄家的军官刘震宇?如今他的装扮比以前威风多了,模样动作却几乎和从前一样。这仿佛是昨夜梦魇中的鬼魅忽然游荡出来,活生生地亮相在面前。贺兰春骇得倒退一步,三公子见了吓了一跳,道:“姑娘怎么了?”
贺兰春摆了摆手,勉强道:“没什么……”她脸色白得吓人,三公子安慰道:“你真要独个儿出风头,我也可以再想想办法。”贺兰春连连摇头,呼吸不匀,声音喑哑,道:“不,不,公子先同将军说正经事儿好了。”
刘震宇没怎么注意到她,他禀报的是万寿节上的防卫安排,原来此事全是由他负责,出了差错罪不容诛,因此格外严肃。
贺兰春越听越是心惊,恍然大悟一般,只道:难道裴千鸿他……他甘心操此贱业,就是为了得到机会……“报仇”这两个字过于可怕,贺兰春指甲掐进掌心,觉得呼吸艰难。她是进过皇宫的人,联想到大片大片的森寒金戈,而裴千鸿只身以对,顿觉死亡的苍森阴影好像笼罩在自己头顶。
她失魂落魄地告辞出门,不顾三公子疑惑的目光,也谢绝了马车相送,走回去时,已被卷了满襟凄风冷雪。贺兰春苦笑,眼下她已无心担忧自己命运,倒是裴千鸿让他忧虑极了,他是宁可一死也要把那刘震宇弄得身败名裂吧。无论如何,她不能让这种局面发生。虽然他们今生已是无望,但如果他真的死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在深夜里,她把已经睡下的谢采菊敲醒了,问他道:“你那瓶‘露华浓’呢?”
刘震宇出了别业,一个人影晃过来,伏地道:“大人,属下打听得明白,那姓裴的就住在隆福寺旁边,躲在一家戏园子里。”
刘震宇近日安排宫中戍卫,已是忙得晕头转向。他怒道:“没用的东西,打听这么点子事,花了这么长时间。”说着,扭头向身后带剑的奉辰卫诸人喝道,“去隆福寺!”
这时候,裴成器也正在逍遥街。曲老板如果知道自己戏园子里一下子竟来了两个奉辰卫副指挥,不知会吓成什么样子。
裴成器卧在躺椅上,半闭着眼。裴千鸿发现他面上带了倦怠,犹如一幅挂旧了的名画,笔墨暗淡了,而郁勃之气尤在。裴成器很久没有开口,直到灯心都快燃尽了,他才长叹一声,在椅子上一仰头,道:“千鸿,你真的要在御前将那信呈给太后?”
裴千鸿点了点头,道:“我仔细想了想,如果成器哥你去进言,一来不容易找到合适的机会;二来难保太后不会疑心你挟私报复,成心捏造。而我不同,我是为父鸣冤,名正言顺,有把握在万寿节上打动太后,然后再趁机递上这封私信。哼,光杀了那刘震宇不够,我要叫他身败名裂。”
裴成器苦笑,道:“你出身显贵,又是功臣之后,如今竟流落到唱戏的伶人一流,叫我九泉之下,如何向你父亲交代?”裴千鸿面色一暗,强笑道:“我并不觉得当伶人可耻,朝中大佬们嘴脸比伶人可恶多了。”
雪越下越大,这时窗外掠过几道暗影,裴成器猛地站起,低喝道:“小心!”裴千鸿一惊扭头,眼前两束雪亮剑光疾速交叠,他腾身向后,避开刺向他的另一剑。几条影子窜进来,被裴成器带来的人挡住,屋内一时打成一片,只听兵器声震响,满室清光纷乱。
裴成器也拔出了长剑,但他没有上去动手,而是向窗外喊道:“刘副指挥光降,在下可恭候已久了。”刘震宇偷袭不成,知道裴成器带来的人不少,自己占不了什么便宜,于是站到灯火之中,道:“裴千鸿,不是要找我一决生死么?怎么当起了缩头乌龟?”
裴千鸿笑道:“听说过不了几天刘副指挥就要进宫负责皇城安危,怎么还有心思来和我纠缠?咱们的账什么时候清算都行,就等刘副指挥出宫的时候好了。”
刘震宇冷笑,暗想,如果不出意外,自己那时候应该已经升官成总指挥,彻底把裴成器踩在脚下了吧。他心头泛起一阵得意,一抖衣襟上积雪,待要转身而去,忽然又想起什么,猛地回头,面色狰狞地,低声向站在窗前的裴成器道:“咱们各自都抓着对方把柄,有些棋子你还是不要用来对付我得好,否则,可难免玩火**!”
雪夜里,裴成器只是望着他的背影冷笑,显得镇定极了。
大雪绵绵下了几日,到了万寿节这一天,忽然就放晴了。曲不疑激动了好一阵,向裴千鸿感叹道:“这可是吉兆啊!”
晨曦微露之时,紫禁城中二十四声礼炮鸣响,披红挂喜的太监在巍峨的宫殿中穿梭忙碌。太后万寿喜筵,普天同庆,京中各条街道扫雪焚香,一派繁荣喜庆。稍晚一些就是大朝会,太后要在乾清宫中接受百官朝贺,之后就在御花园中大排宴席。
裴千鸿随着祥三和戏班进入内皇城,两侧高耸着崔巍巨大的城墙,一条长巷幽暗逼仄,直通往升平署的差房。虽是战乱时节,但礼仪铺排却丝毫不减,似乎南疆的烽火遥不可及。
裴千鸿望着这些,想到今天要做的事,心里忽然有种苍凉的感觉。他暗中叹了口气,摸了摸衣襟内放信件的地方。前几天排戏码的时候,他特意点了一折《零丁洋》,曲老板原不同意,以为这种戏不适合上寿筵。谁知戏单送上去,竟然圣意嘉许,于是排在倒数第三出。
这倒真是一个吉兆,裴千鸿想。
到得近午时候,御花园里,太监们递相传呼,搭膳桌,抬食盒,但听得笙簧并奏,锣鼓齐鸣,升平署的吉祥例戏唱了起来,可是谁也没有心情听这陈词滥调,都巴巴地指望着正戏开场。
庄月斋、谢采菊、曲不疑三个人都是被赏过六品顶戴的,此刻穿戴整齐了,前去谢恩见驾。裴千鸿独自坐在厢房内,带来的跟包已经将粉墨都铺好,也悄悄退了出去。裴千鸿掩了门,刚提起彩笔,却听得窗外一声轻唤:“千鸿。”
仿佛是千山万水,又仿佛只是咫尺天涯,裴千鸿的心被揪得紧紧的。贺兰春呼唤的声音回响在耳畔,就像多少年来一直梦见的一样。不论久劫重生,还是再世为人,都抵挡不了。她轻轻地推门而入,他却难以承担似的捂起额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贺兰春只穿了白色绉衣,对着他坐了下来。裴千鸿只好道:“快要上场了,为什么还不去换衣服?”贺兰春转过脸,自己沏了杯茶,道:“何必着急呢?咱们一起唱的是大轴,再等个把时辰都不要紧。”
她盯着他,问道:“千鸿,你一个好人家子弟,究竟为什么要出来唱戏?我真没想到,竟然有一天会和你同台。”两人重逢以来,第一次这么平静地在一起说话,可裴千鸿觉得她说得很好笑。他笑道:“好人家子弟,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现在还没有洗刷掉当年罪名,连下九流也不如。”
贺兰春沉吟道:“有些事我一直想问你。这些年你都在哪里,都在做些什么?自从那晚之后,我再没听过你的消息。”
裴千鸿低下头,道:“也不曾做过什么……那天晚上之后,我在京城躲了几天,后来瞅了空偷偷跑出来,辗转去了岳州。又沿江而下,搭了贼船,险些给人杀了,在江水里泡了两天,才被人救上岸。可是兵荒马乱的时节,走到哪里都是提心吊胆,因为难以糊口,杭州也留不下去,干脆跑到岭南。那边穷乡僻壤,酷热难当,我却一住就是六七年,那段日子真是……”他眼神空茫,沉浸在回忆里,没有说下去了。
贺兰春喟然长叹,道:“都是我害的你。可是,何以竟会这样呢?”裴千鸿摇头,平静下来,道:“本是些风花雪月,都作了笞杖徒流。这都是命啊,我谁也没有怪过。况且,若非有这样的一番经历,到现在我也还是个纨绔子弟,空空消磨此生罢了……”
寿筵开始了一阵了,不过隔墙之地,却仿佛离他们那么遥远。裴千鸿听着外面戏子的唱词,道:“初到南边的时候,总是想起从前的事,想听北戏,尤其想听你唱《哭秦廷》。知道么,你唱那个调最有味道。”贺兰春连连摇头,忍住流泪的冲动,终于问道:“那时候,还会想你死去的亲人,恨那些逼死他们的人吧?”裴千鸿慢慢关了窗,走到椅子里坐下,咬着唇道:“会想!怎么可能不想?可是,那时候就算想又有什么用呢?”
他眸子幽幽的,深邃如寒潭,闪着慑人的光,贺兰春不由一个激灵。
她心底长叹一声,暗中下了千百次决心,终于,有些颤巍巍地端起桌上茶盏,奉到裴千鸿面前,道:“既逢乱世,且莫问前路,只看今朝,如何?”茶水是碧色的,然而裴千鸿接过来却没有喝。一丝极淡极淡的苦香,杯底一缕浅到肉眼难见的黄色,叫他慢慢地、慢慢地变了脸色。
他抬起头来,目光里萦绕着深沉的绝望,一刹那竟显得浑浊。贺兰春望着他,一颗心仿佛坠入深暗的渊底,可是她镇定地站起身,希望裴千鸿并不是真的看出了端倪。
裴千鸿的眼神满凝了痛苦,贺兰春从来不曾见过一个人神情如此深沉而绝望。一切沉重得令人揪心,贺兰春喟然长叹,双手捂住面孔,道:“是我下了毒,你……杀了我吧!”
裴千鸿有些呆滞地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贺兰春只是苦笑,很久,道:“你今天想来报复那刘震宇,以为我不知道?宫里守备何等森严,你想搅场那是自寻死路。我知道自己劝你不住,只盼这药能阻你一阻,谁知竟还是被你窥破。”
裴千鸿摇头,悲恨难耐地道:“若非堂兄提醒,我又哪里窥得破?原来,你真的对他下过毒。”贺兰春诧异地抬起头,盯着他,好像对这句话完全不明白。接着,她竟笑了起来,这笑带了无所畏惧的怨毒,带了一种冷艳刻骨的决绝,碾碎了人心。
她笑道:“你终于还是知道了么?我当初为了毒死那裴副指挥,可真是煞费苦心呢!”她说着,倏地仰起头,冷笑道,“哼,你可知道,我是怎么让他心甘情愿、毫无防备地喝下那杯酒的?——那是我同他一道喝的!他用大杯,我用小杯,我侥幸不死,侥幸不死而已!”
裴千鸿手发着抖,摇头道:“他与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害他?你为了毒死他,竟不惜赔上自己?你……好歹毒!”贺兰春低垂着头,无声地笑,这样的神情让她显得萎靡颓放,冷冷地道:“我恨他,他早就该死了!”
一阵难堪的静默,两人之间好像隔了广阔的深渊,只听见外面几重脚步声。接着,门被推开了。原来,外面寿筵上,戏唱到过半,所有人都发现太后这天不太高兴。内务府和升平署都有些着急了,连说后面的戏要特别巴结。于是,大太监和庄月斋两人亲自去了后台,一个个戏子地嘱咐格外“卯上”,大太监甚至拱手向众人道:“各位务必捧一捧我,我先谢过了。”
贺兰春趁乱出了屋子,裴千鸿与太监虚应了几句,勉强压下所有杂念,一心一意描脸。他的妆容很简单,等穿好衣服时,差不多就轮到上场了。
能排在万寿节上的戏,个个都是天下独一份的。最新的本子,最非同凡响的琴师鼓师,更别提戏子,哪怕是个龙套,也得是京里有名的。裴千鸿这一出戏演的是宋朝末年,奸相贾似道窃取朝中大权,与文天祥在朝堂上一番争斗,歌词唱腔都相当精妙,而且演起来十分热闹讨喜。
裴千鸿上场时,没有半分畏惧、怯场,只觉得四周一切衬着他得心应手。刘震宇一直在御花园内外巡视,这时正巧从门洞进来,绕过花圃假山,看见上场的赫然是裴千鸿,立时便呆住了!再细看来,几乎又要认不出。裴千鸿此刻演得风姿隽爽,气宇轩昂,蟒袍洁白如玉,衬得容貌贵气非凡。
他骨子里有一种气质风度,能叫见过他的人忘不了,叫没见过他的人第一眼就被他吸引住,此刻戏衣飘飘,登台一个亮相,就震住了众人,叫离得近的达官显贵伸直了脖子,纷纷张大眼睛。他念罢定场诗,昂昂然直趋上前,朗声念道:“臣文天祥殿外候旨!”
刘震宇看着又急又气,一口气堵在胸口,恨得牙痒痒,只恨不能叫人将他揪下来。台上一叠声道:“万岁有旨,文天祥速速上殿!”
裴千鸿被群臣众星拱月一般簇拥上来,与那演奸相贾似道的戏子打个照面,对方仿佛为他浩然正气所迫,立时气沮而退。裴千鸿一拂袖,一顿步,上前叩首道:“吾皇万岁万万岁!”几句念白韵味十足。
刘震宇心如擂鼓,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从在这里看到裴千鸿的那一刻起,他就觉得要出什么事。台上的每句念白,每个唱词,都叫他这不安更盛。“文天祥”那道道钢刀般的眼神,仿佛都剐在他脸上,万分鄙夷。他平生最讨厌这等忠臣烈士的戏,不晓得为何偏偏那样多!
刘震宇阴森森地瞥着台上角儿,目不转瞬,思量着怎么控制住局势,不让场面出现意外。裴千鸿只在戏台子上出出风头没什么要紧,但要想给他惹麻烦,那就是找死!
就在他出神的时候,一个奉辰卫兵忽然跪在他面前,叫道:“大人!”刘震宇抬头一看,一行人匆匆而来,无人阻挡。刘震宇看看为首者的服色,摇了摇头,示意众卫兵让路。
走得近了,众人认出打头的乃是总管太监,但见他捧了黄匣子,低了头匆匆而入,均想,这是哪里急报,想来极端要紧,否则怎敢冲撞寿筵?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