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5节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十三
装载过重的旧哈得逊车吱咯吱咯上了公路,向西开会。奥尔专心致志地把握着
方向盘。奶奶在他旁边的座位上迷迷糊糊打瞌睡。妈坐在奶奶身边,望着前方。奥
尔叹气说:“载这么重,天晓得怎么开上山去。妈,这几去加利福尼亚,路上有山
吗?”“听说要过几座山,”妈说,“甚至有大山。很大的山。”“爬山的话,这
辆车马上会起火。咱们只好扔掉几件东西了,”奥尔说。
接着又问:“妈,你担心吗?去那个新地方,你担心吗?”“有点儿,”妈沉
思他说。“不过也不怎么担心。我在这儿等着,万一出了什么事,要我做点儿什么,
我就尽力去做。”“你有没有想咱们到了那儿会怎么样?担不担心事情不象咱们料
想的那样顺利?”“不,”她很诀回答。“头绪太多,没法想。往后有种种可能,
不过最后无非是那么回事,要是事先都想过来,实在太多了。你年轻,有奔头,我
呢,只有在一旁看着,只能顾到什么时候该让大家再吃点肉骨头。我只能想这些,
不能想别的了。要是我想得太多,大伙儿就得着急了,他们就指望我只顾到这一点
儿。”奶奶打了个呵欠,睁开眼睛,四下望望,慌张他说:“我要下去。”奥尔说,
前面不远有个林子,一到那儿就让她下去。奶奶哭叫着:“管林子不林子,我得下
去,我得下去。”奥尔加快速度,在树林边上煞住车。妈半扶半拉地把奶奶搀进树
林,又扶着她蹲下身去。其余的人都下车活动活动。爷爷醒来。汤姆问:“你想下
来吗,爷爷?”“不,我不走,”那双老眼里又露出了凶相,“我要象慕莱那样耽
在这儿!”然后又心灰意懒,不说话了。
妈扶着奶奶回来了。她让汤姆分些肉骨头给大家吃,爸想喝水,可是找来找去
没找着那只盛水的瓶子。温菲尔德也嚷起渴来,引起大家一阵小小的恐慌。奥尔说
:“到站头就能弄到水。咱们还得买点汽油。”一家子重新上车,奥尔开动了马达。
公路旁有所小屋,屋前有两个汽油泵,篱笆边上还有个装着皮管的水龙头。奥
尔把车开过去。一个胖子从汽油泵后面的椅子上站起身,向他们走来,露出一副凶
相。“你们打算买东西吗?买汽油还是什么?”“加点汽油,老板,”奥尔下车说。
“有钱吗?”“当然有。你当我们是来向你讨呜?”胖子脸上那副凶狠的神气
消失了。“那就好,老乡。你们尽管用水。”他解释说,过路的人多极了。他们啥
也不买。来这几用了水,把茅房搞得稀脏,临了讨一加仑汽油就赶路。
温菲尔德衔住皮管喝了水,接着又冲头冲脸。汤姆和凯绥也先后冲洗了一会。
妈从车栏的横挡中间伸出手来,用洋铁杯接了水给奶奶喝,然后把杯子递给爷爷。
爷爷只润了润嘴唇,摇摇头,不想喝了。
奥尔旋开卡车的水箱盖,一股蒸汽直住上冲。车顶上那条受罪的猎狗怯生生地
爬到行李边上,望着水汪汪地叫。约翰叔叔爬上去,揪住颈毛把它提下车子。那条
狗腿都僵了,摇摇晃晃地走到水龙头底下,去喝那泥浆水。公路上,一辆辆汽车飕
飕地飞驰而过。
康尼和罗撒香站在皮管旁边。康尼洗干净洋铁杯,先用手指试了试水的温度,
盛满水递给罗撒香说:“这水不凉,还好喝。”罗撒香望着康尼,笑了笑。她自从
怀了孕,一举一动都有点几神秘的意味。对罗撒香的怀孕,康尼充满了惊奇的感觉,
每逢罗撤香俏皮地微笑,他也就俏皮地微笑起来。他们俩咬着耳朵说知心恬,世界
紧紧地围绕着他们,他们俩成了世界的中心,或者不如说,罗撒香成了世界的中心,
康尼在她的周围转着圈子。
那条狗喝够水,垂着耳朵低头走开。它一路嗅着走到公路边,抬头住对面看了
一眼,朝对面窜去。罗撒香惊叫一声,一辆大汽车飞快开来,轮胎叽地一响,那条
狗躲也来不及了,一声尖叫,车轮拦腰辗了过去。
罗撒香睁大双眼,哀求地问:“你看会不会吓出毛病来?会不会吓出毛病来?”
康尼用一条胳膊搂住她,说:“快坐下,不要紧。”“可是我觉得吓坏了。我喊的
时候,肚子里好象动了一下。”汤姆和约翰叔叔走到血肉模糊的死狗身旁,汤姆拉
着一条狗腿,把它拖到路边。约翰叔叔内疚他说:“我该把它拴起来的。”爸低下
头朝死狗望了一会,就转过脸说:“咱们离开这儿吧。反正不知道怎么养活它,压
死了也好。”胖子说:“你们别为这事难过。我来照料这条死狗,把它埋在玉米地
里。”罗撒香坐在卡车的踏板上:还在哆嗦。妈走到她眼前问,“你觉得不好过吗?”
“我吃了一惊,你看会不会出毛病?”“不会。要是你老难受,拼命往坏处想,那
也许会出毛病,把肚子里的宝贝暂且忘掉一会儿,它会照顾自己的。”汤姆说:
“咱们走吧,还得赶许多路呢。”后来这段路,奥尔上了车顶,由汤姆开车。车子
穿过俄克拉何马市区,不多一会就上了六六公路。汤姆对妈说:“往前去咱们就一
直在这条公路上走了。”妈说:“最好在天黑以前找个地方停车。我得把猪肉煮一
煮,再做点面包。”汤姆同意说:“行。反正不是一下子就到得了的,不妨早点儿
休息。”太阳渐渐沉落。妈猛地抬头说:“汤姆,你爸跟我说起过你越过州界的问
题——”汤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答活:“有啥问题呢,妈?”“我担心这一来你好
象成了逃犯,说不定要抓你。”“别担心。我想过了。要是我在西部出了什么事给
抓起来,那么他们就会把我的照片和手印调来,把我押解回去。要是我不犯法,也
们也就不会管我了。”“我哪能不担心。有时候一个人说是犯了法,他自己还不知
道干了什么坏事。只伯加利福尼亚有些罪名,咱们压根儿没听说过。说不定你做的
并没有错,在加利福尼亚却是犯法的。”“就算我不是具结释放的,事情不也是一
样。无非我要是给抓起来,罪名比别人重一些罢了。你先别愁,可愁的事已经够多
了。”“我只伯你越过州界就算犯罪。”“那总比留在乡下俄死的好。咱们还是找
个地方停车吧。”一辆旧旅行车停在田野上,车旁支着个帐篷,帐篷顶上的烟筒里
冒着烟。
一个中年男人揭开了旅行车的车盖,在那里检查马达。汤姆把卡车开过去,从
车窗里探身出去问:“有没有禁止在这儿停车过夜的规定?”那中年男人回答说:
“不知道。车子开不动了,我们只好停在这儿的。”“这儿有水吗?”那人指着前
面不远一个服务沾的小屋。“那儿有水,肯给你用一桶。”“咱们能把车子停在上
块儿吗?”“这不是我们的地方。”“你们已经停支这儿了。你有权说是不是愿意
要我们做邻居。”那张显得有些为难的瘦脸露出了笑容:“当然愿意。下公路来吧。
绥莉,有几个人要来眼咱们搭伴。你出来打个招呼吧。”他向帐篷里喊道,又补了
句:“绥莉不大舒服。”帐篷的门帘撩开,走出一个惟悻的妇人来,轻柔他说:
“欢迎他们来吧。
非常欢迎。”汤姆把军子开进田野,和那辆淀行车并排停下。车上的人立刻下
来。妈解下水桶,让露西和温菲尔德去服务站抬水。
爸和那瘦子攀谈说:“你们不是俄克拉何马人吧?”“我们是迦仑那人。
我叫威尔逊,艾威·威尔逊。”“我们姓约德。从萨利凛附近来的。”诺亚、
约翰叔叔和牧师扶爷爷下车,让他坐在地上。爷爷有气无力地坐下,直愣愣地瞪着
眼睛。“你病了吗,爷爷?”诺亚问。“不错,病了。都快死了。”绥莉·威尔逊
走到爷爷身边。“上帐篷里去吧,你可以躺在我们床垫上歇歇。”爷爷被那温和的
声音吸引了,抬起头来看看;忽然下巴颤抖,瘪嘴闭得紧紧的,呜呜地哭起来了。
妈连忙过去,用宽阔的背背起爷爷送进帐篷。
约翰叔叔说:“这病不轻,我一辈子没见他哭过。”他跳上卡车,搬下一条床
垫来。
妈从帐篷里出来,走到凯绥眼前,说:“你过去常接近病人。爷爷病了,你去
看看好吗?”凯绥急忙走进帐篷。爷爷仰面躺在一条双人床垫上,两颊通红,喘着
气。绥莉·威尔逊跪在一旁。帐篷里还有只铁皮炉,一桶水,一箱粮食和一只当桌
子用的木箱,此外啥也没有了。凯绥捏住老人皮包骨头的手腕,问:“觉得累吗,
爷爷?”老人的那双通红的眼睛寻着声音传过来,并没看见他,颤抖的嘴唇仿佛要
说话,可是没说出声来。
绥莉轻轻对凯绥说:“你知道这是什么病?”“你是说一他可能是中风?”凯
绥问。
“也许是,这种病我见过三回。”妈撩开帐门向里张望:“奶奶要进来,行吗?”
“别让她进来,她会着急的。”凯绥说。
“你看爷爷不要紧吧?”凯绥缓慢地掇摇头。
妈看青老人那张痛苦的充血的脸,退出去对奶奶说:“他好了,奶奶。
他只是要歇会儿。”奶奶沉着脸说:“我要看看他。他是个老滑头,从不说真
话。”她钻进帐篷,站在床垫边上弯腰问:“你怎么啦?”爷爷的眼睛又朝她的声
音转过来,嘴唇**着。奶奶说:“他生气呢。我早说他很滑头。今儿早上他想溜,
不肯来。这会儿又发脾气。过去他不理人家的时候就这个样。”凯绥轻声对奶奶说
:“不是发脾气,他病了,病得很童。”奶奶迟疑了一会,忙说:“那你千吗不做
祷告?”你不是牧师吗?”凯绥说:“我跟你说过,我已经不是牧师了。”爷爷手
脚乱动,仿佛在挣扎。忽然,他象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刺耳地一声叫,就安静地躺
在那里,停止了呼吸。他的脸渐渐变成紫黑色。绥莉推推凯绥的肩膀,悄悄说:
“舌头,他的舌头。”凯绥点点头。“你挡住奶奶。”他扳开爷爷紧闭的牙床,仲
手去掏舌头。他把舌头一拽,喉咙里就发出呼噜呼噜的呼吸声。凯缓在地上找到根
小棍,用小棍按住那舌头,不匀的呼吸声呼噜呼噜地延续着。
奶奶踉小鸡似的跳来跳去。大声嚷道:“祷告吧,求求你。我求你做祷告,你
这家伙!”凯绥抬头朝她望了一会。“我们在天上的父,你的圣名——”“好,好!”
奶奶喊。爷爷张开的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喘息,然后又叫了一声,就断气了。
“接着祷告呀,”奶奶说。
“亚门。”凯绥说。
奶奶不做声了。帐篷外所有嘈杂的声音也都停了下来。绥莉扶着奶奶的臂膀,
把她牵到外面。奶奶庄严地移动脚步,把头抬得高高的。她代表全家这么走,代表
全家这么昂着头。帐篷里寂静无声,凯绥终于撩开帐门,踱了出来。
爸低声问:“什么病?”“中风,”凯绥说。“急性中风。”现在爸是一家之
长了。他向威尔逊夫妇表示了谢意。然后说:“咱们想想该怎么办,接法律得去报
丧,他们要收四十元,安葬费,不然就把他当叫花子处理。咱们只有一百五十块钱,
给他们拿走四十块去葬爷爷,咱们就到不了加利福尼亚了——”男人们焦躁不安地
望着眼前那片逐渐暗下去的地面。
爸柔声他说:“爷爷亲手埋了他的爸,搞得很体面。那时候,一个人有权让亲
生的儿子埋葬他,做儿子的也有权埋他的父亲。”“法律如今不同了。”约翰叔叔
说。
“有时候只好不管法律,”爸说。“我是说,我有权埋葬我的父亲。谁有话说
吗?”凯绥说:“不得不做的事,你有权去做。”爸问约翰叔叔:“你也有权呀。
你反对吗?”“不,不反对。只是这好象把他偷偷藏了起来。爷爷做事向来是光明
正大的。”爸不好意思他说:“我们没法照爷爷那么做了。我们得趁钱没花光前赶
到加利福尼亚。”汤姆插嘴说:“政府对死人比活人关心,要是有人挖出了尸体,
他们会大惊小怪当作谋杀案,调查他是谁,怎么死的。我主张写张纸条放在瓶里,
跟爷爷埋在一起。讲明他是谁,怎么死的,为什么葬在这儿。”爸认为汤姆的办法
很好,爷爷知道跟自己的名字埋在一起,也不会过于觉得凄凉。

妈问爸要了两枚半元的银币,端了盆水进帐篷去给爷爷装殓。帐篷里几乎全黑
了,绥莉进来点上支蜡烛,又出去跟罗撒香一起做晚饭。妈低头看了一会死去的老
人,满怀怜恤地从自己的围裙上撕下一条布,把爷爷的下巴捆起来,把他的两只手
交叉放在胸前,又给他摸平眼皮,每只眼睛放上一枚银币。
绥莉探进头来问:“要我帮忙吗?”妈说:“请进来,我正想我你。我想给爷
爷全身抹一抹,可是没有农裳好换了。再说,你的被子也弄脏了。就用你的被子把
爷爷裹起来吧。我们另赔给你一条。”绥莉说:“哪儿的话,我们很乐意帮忙。我
心里好久没有觉得这样踏实了。谁都该帮助别人。”妈仔细包裹好爷爷,扯起一个
被角,蒙住爷爷的头。绥莉递给她六七很大别针,说:“老太太倒还想得开。”妈
用别针把被子别牢,说:“她年纪太大了,只怕还不太清楚出了什么事。再说,我
们这些人忍耐惯了。爷爷这样落葬也不坏了,有牧师看着他进坟墓,亲人也都在身
边。”她站起来,忽然身子一晃,绥莉连忙把她扶住。妈不好意思他说:“没啥,
困了,你知道,前一阵收拾动身就忙得够呛。”她们俩走出帐篷。罗撒香在篝火旁
烧开水,见妈出来,上前问道:“妈,我问你——”妈说:“又受惊了?唉,你想
一点不愁,太太平平渡过九个月,那是办不到的。”“这会不会影响孩子?”“有
句老话,‘愁里生下来的孩子日后有福气’。是吗,威尔逊太太?”“我还听说过
另一句话:‘生出的时候太快活,长大了爱发愁’。”绥莉说。
男人们轮流在刨坑。刨到齐肩深的时候,爸让汤姆去写那纸条,其余的人继续
往下刨。绥莉借给汤姆半截铅笔,还拿来本《圣经》,说:“这书前头有张白纸,
你写在那上头,撕下来就是了。”汤姆在书后的扉页上写了些老大的字,写好了念
给妈听:“这人叫威廉·詹姆士·约德,他的家人没钱交丧葬费,把他葬在这儿,
他不是给杀害的,是中风死的。”妈觉得写得不坏,让添上几句《圣经》里的话,
增加点宗教意味。找来找去,选了这么一句:“过失被饶忽的人,罪恶被遍掇的人,
有福了。”妈洗干净一只水果瓶,把纸条装进瓶里,把瓶子塞进裹着爷爷的那个被
子包里。
奶奶好象睡着了,其余的人都站在墓**边。爸对凯缓说:“你肯不肯讲几句?
我们乡里安葬死人,从来不兴不做祷告。”凯绥不愿意冒充牧师骗人,可是很想给
这一家子帮个忙,答应说:“我来说几句吧。”他低下头,大伙儿跟着都低下头来。
凯绥庄严他说:“这位老人度过一生,死了。如今,他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只有这
一条路可走。我们却有上千条路,还不知道该走哪条。做祷告的话,我应当给那些
不知道该走哪条路的人做祷告。爷爷走上了平坦的大道。给他盖上土,让他去干他
的事吧。”凯绥抬起头来。爸说了声:“亚门。”其余的人都轻轻说了声:“亚门。”
于是一个接一个在墓**里撒上。露西和温菲尔德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着。露西严肃
他说:“爷爷躺在那下面了。”温菲尔德惊恐地看看露西,然后到篝火边,坐在地
上,暗自哭起来。
两家人围着篝火一起坐下来吃晚饭。奶奶躺在离火远一点的床垫上哇哇地哭了。
妈说:“这会儿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罗撒香,乖,躺在奶奶身边去陪陪她吧。”
罗撒香去了。诺亚说:“真怪。爷爷死了,我并不比先前更难受。”凯绥说:“爷
爷和老家是一回事。他不是刚才死的。你们带他离开老家那时候,他就死了。他想
着家乡的土地;离不开那儿。”威尔逊说,他们也不得不把哥哥甩在老家。他哥哥
本来也买了辆汽车打算走的,可是他和威尔逊一样不会开车,临时我了个小伙子教
他开。一天下午,他去试车,到了大路转弯的地方,他“哎哟”一声喊,猛一退,
车子撞进了篱笆:又“哎哟”一声喊,打开油门,车子翻进沟里再也开不动了,他
气得发疯,简直没了主意,却又不肯跟威尔逊走。威尔逊只有八十五块钱盘缠,不
能耽在那儿等,只好顾自动身。动身没走一百哩,车后面的一个齿轮就坏了,花三
十块钱配了一个,后来又得配条车胎,后来火花塞又炸裂了,绥莉又病倒了,不得
不停下来十天。这样走走停停,已经走了三星期了。
奥尔问了问车子的情形,自告奋勇,愿意帮威尔逊修车。威尔逊感激不尽,说
:“不会修车,真觉得自己就象小孩那样不中用。等到了加利福尼亚,我一定要买
辆好车,也许就不会抛错了。”
爸说:“难就难在怎么到得了那里。”这时候,奥
尔限汤姆同时想到个主意。奥尔对汤姆说:“你跟大家说吧。”汤姆说:“我们的
车子装得过重了,威尔逊夫妇的还不太重。我们分几个人坐在他们的车上,把他们
轻便的行李分些到卡车上来,我们的车就能爬山了。
对汽车,我和奥尔都内行,保管能叫那辆旧旅行车走好。咱们一路在一起开,
大家都好。”威尔逊夫妇高兴极了,却叉担心自己只剩三十块钱,会不会拖累了约
德一家。妈说:“不会拖累我们的。咱们互相帮忙,就都能到达加利福尼亚。”绥
莉说:“要是半路上我又病倒了,你们就赶你们的路,我们可不能拖累你们。”妈
说:“我们会照顾你的。你不是说过,不能眼看着别人有困难不帮忙吗?”商量定
当,两家人各自去睡觉。妈说:“爷爷——他好象死了有一年了。”
十四
变动才开始,西部各州紧张起来了。
一个人、一家人从土地上给赶走了,一辆破旧的汽车在公路上叽叽嘎嘎向西部
开去,我失去了我的土地。我孤独,我彷徨。晚上,一家人在干涸的水沟里支起帐
篷住下来,另一家人也把车子停在这里。俩个男人蹲在地下交谈,女人和孩子们静
静地听着。你们这些讨厌变化,害怕革命的人呀,把这两个蹲着的男人拆开,叫他
们互相僧恨,互相害伯,互相猜忌吧。因为这就是结合的开端,就育你们所害怕的
事情的胚胎,“我失去了我的土地”在这里起了变化,产生了你们僧恨的事——
“我们失去了我们的土地”。危险就在这里,两个男人就不象一个那么孤单那么迷
惘了。从这最初的“我们”产生了更危险的事:“我们有点吃的”加“我一点也没
有”,要是这个算术公式的答案是“自们有点吃的”,那么情况就有了发展,运动
就有了方向,只要再稍微乘上几倍,这土地这拖拉机就会是咱们的了。两个男人蹲
在于涸的水沟里,一堆小小的火,一只锅里煮着屹的,女人们一声不响瞪着眼睛发
呆,孩子们用心听着他们听不懂的话。夜深了。婴儿伤风了。这儿有条羊毛毯,是
我母亲的,拿去吧,拿去给孩子盖上。这都是会爆炸的东西。这是开端——从“我”
到“我们”。
你们这些霸占大家都该有的东西的人要是能懂这个道理,你们就可以保住自己,
你们要是能把因果分清,能明自潘恩、马克思、哲弗逊和列宁都是后果,而不是原
因,你们就可以继续生存。但是你们没法明白。因为“占有”这一特住把你们永远
冻结为“我”,把你们永远和“我们”隔开了。
变动才开始,西部各州紧张起来了。大业主们遇到了日益增长的劳工团结和其
他种种问题。
十五
六六公路旁有家卖牛排的小吃店,老板叫奥尔,老板娘叫梅伊,他们接待各式
各样的顾客,其中开运货卡车的司机是真正的主顾。
一辆运货大卡车开来,有司机和助手。停下来喝怀咖啡好呜?这小吃店我挺熟。
铁纱门砰地一声响。你好,梅伊!
这不是大老鼠毕尔吗?这位朋友是谁?他这是跑头一趟吧?吃点什么?
来杯咖啡。你们今儿卖什么馅饼?
香蕉奶油馅,菠萝奶油馅,还有苹果馅。
要苹果馅的。等等,那又大又厚的是什么饼?
香蕉奶油的。
给我切一块吧,来一大块。
卡车司机才是真正的主顾。他们每人会留下两毛五分钱。一毛五是饼子咖啡钱,
一毛是给梅伊的小费。
两位顾客并排坐在凳子上。毕尔吹着咖啡,说:“你该到六六公路上去看看。
从没见过这么多车。全往西开。”他同伴说:“今儿早上我们看见回车祸。一辆讲
究的轿车撞上一辆卡车。
开轿车那家伙象喝醉了,开足九十哩,超过了我们,恰巧对面来一辆车,他往
旁边一闪,就撞上了卡车,水箱撞得翘了起来,驾驶盘套在他身上。那卡车装满了
炉子、锅子跟床垫,还有小孩跟鸡。被窝、小鸡和孩子们撞得满天飞,撞死了一个
孩子。开卡车那老头呆呆地站在那儿,瞪起眼睛望着死去的孩子,问他什么都不答
腔,跟哑巴似的。天哪,这条路上到处是那些往西部搬的人家。我真不懂,这些人
是从哪儿来的。”悔伊说:“也不知道他们要往哪儿去。有时候上这儿买点汽油,
却难得买别的什么。人家说他们会偷东西,我们倒没给偷过。”毕尔望望窗外。
“最好把你们的东西看好。这会儿就有几个那样的人来找你们。”一辆二十年代的
旧轿车停下来。车子后座上一个个口袋几乎堆到车顶,口袋上面坐着两个男孩。车
上走下个黑头发尖面孔的男人,两个男孩也从那堆东西顶上溜下地来。
梅伊走出柜台,站到门口。
恳求用过水之后,那男人站在铁纱门眼前,问,“能帮忙卖个面包给我们吗,
小姐?”“这儿不是杂货铺,我们买来的面包要做三明治用。要是卖面包,自己就
别做生意了。”“我们俄了。听说前面好远都买不到面包。”“那干吗不买三明治
呢?我们有很好吃的三明洽,夹碎牛排的。”“怎么不想买那个。我们钱不多了,
买不起。花一毛钱,得填饱全家的肚子。”奥尔不耐烦地碱道:“梅伊,积积德,
把面包卖给他吧。”梅伊耸耸肩膀,表示碰到这种事儿真是无可奈何。她拉开铁纱
门,那男人带着一股汗臭进来。两个孩子缩手缩脚跟进来,他们立刻走到放糖果的
玻璃柜眼前,眼睁睁地望着里面。他们并不存什么奢望,只不过看到居然还有这么
讲究的东西,有点纳闷罢了。
梅伊拿出个蜡纸包的长面包来。“我们只有这种一毛五一个的面包。”“能不
能帮帮忙,给我切一毛钱的?”奥尔祖声说:“见鬼,梅伊。你把这个面包给他们
吧。”男人望着奥尔。“不,我们要买一毛钱的,先生。我们要去加利福尼亚,钱
紧得很,不得不精打细算。”梅伊说:“就算一毛钱卖给你吧。”“那可叫你们吃
亏了。”男人掏出钱包,伸个食指进去摸到个一毛的镍币。把这一毛钱挖出来的时
候,**一分钱来。
他正打算把一分钱放回钱包,看见柄个孩子眼睁睁地盯着糖果。于是指着又大
又长的带条纹的薄荷糖问:“那种糖是一分钱一块的吗,小姐?”梅伊朝玻璃柜里
望了一眼。“哪一种?”“喏,带条纹的那种。”两个孩子半张着嘴,停住呼吸,
抬起眼睛望着梅伊的脸。
“哦。呃——,不,那是一分钱两块的。”“好,那我就买两块。”两个孩子
把憋住的气轻轻吐了出来。梅伊拿出两大块糖。“拿着吧,”那男人说。孩子怯生
生地伸过手去,各人享了一块。他们拿了糖,看也不看。
却互相望着,好象难为情似的,嘴角上挂着一丝不自然的微笑。
男人拿起面包,出门去了。两个小孩爬到那堆行李顶上,看不见了。那辆老爷
车发出一阵吼声,继续往西去了。
毕尔对梅伊说:“那不是一分钱顶块的糖,那是五分钱一块的糖呀!”“这限
你什么相干?”梅伊说。
另一个司机说:“我们该走了。”他们往口袋里掏钱。毕尔把钱放在柜台上。
另一个看了一眼,也把钱放在柜台上。“再见!”“等等,还没找钱哪!”“算了
吧!”铁纱门砰地一声响。
“奥尔,你瞧!”梅伊轻声喊道。
柜台上放着两个半元的银币。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