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旧时梦 第一章 盈盈回首纤罗舞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故事,应该从一座宫殿讲起。
飞鸾殿,我十五岁之前,一直居住的地方。
记忆中的飞鸾殿,充盈着微风,月光,花香和无数不同颜色的纱帐。
春天,我习惯在偏殿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桃花抽枝,发芽,开放,凋残。偶尔有花瓣落在我纤细的脚踝上,像阿娘的手,拂过我的肌肤。我会忍不住用脸颊贴近那冰凉的脚踝,轻轻地摩挲,直到整个身体都浸染上一层凉意,直到那个一身明黄,面容威严的男子从身后抱住我的身体,在我的耳边一声声呢喃:“阿鸾······”
阿鸾,这是那个男子给予我的名字,而在我的心底,我从未忘记,很早很早以前,阿娘总是轻轻地唤我:“悟儿,悟儿······”
六岁之前,我和阿娘住在一起。空旷山谷的几间清凉竹舍,山花烂漫,流水淙淙,仿佛世外桃源。
阿娘的五官长得极美,是那种眉目皆可入画的绝色女子,可是她却从不在脸上做任何的装饰。一张素颜,明眸善睐,唇红齿白。
阿娘喜欢穿红衣,大红的袄,大红的裙。我曾经问过她,为何一年四季,总是那单调的红。她微笑不语,慢慢地,眼角却有了湿意。后来,姆妈悄悄地告诉我,红色是女子嫁衣的颜色,阿娘穿着一身的红,是在等待她想要嫁的人。
姆妈是阿娘的侍女,从小儿时起就陪伴在她的身边,后来一直照顾我们母女的生活起居。姆妈有一双很温暖的手,那双手会在我跌倒时为我擦拭眼角的泪水;那双手会在我饥饿时为我煮出可口的饭菜;那双手会在我畏寒时为我缝制厚实的袄;那双手还会在我被阿娘推开时为我撑起一方庇护的天地。
所以,我也曾偷偷地幻想过,要是姆妈是我的阿娘,我是不是会更加幸福。
可是,当我目睹月圆的夜半,阿娘临窗对月,吹起那悠扬的萧,在月光下跳起那缥缈的舞,衣衫翩翩,宛如仙人之后,我是多么庆幸,阿娘就是我的阿娘。小小年纪,我已经懂得了何谓“美丽不可方物”,并且对这种美心怀憧憬,不忍亵渎。
原本以为,我会和阿娘,姆妈一起,就这样一生一世四季无扰,平淡终老。闲暇时候,和姆妈一起**采草,制成汤药,搭配着晨露饮下,让阿娘和我的皮肤变得越来越纯白无暇。偶尔在阿娘兴致较好的时候,听她念那些像歌儿一样好听的诗词,学着吹上几段不成调的萧,跳上一支似模似样的舞。
一切的变数,都源于那个秋雨绵绵的重阳。
重阳是阿娘的生辰,我和姆妈一大早就去采集野菊,打算做成菊花糕,讨阿娘的喜欢。
零落的雨滴渐渐润湿了我的双髻,一双粗厚的手掌拂过我的额头,撸开了我的湿发。我抬眼一看,印入眼帘的是一张清俊的面孔,大大的眼,坚挺的鼻,薄薄的唇,虎虎生威,赫赫有神。
平生第一次见到的男子的脸,此后经年,成为了我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最初,他是对着我笑的,一层层的笑意在他的眼角荡漾开来,让我不知所措,甚至羞红了脸。姆妈在一旁悄然无声地收拾着背篓里的菊花,仿佛这乍然出现的人,只是我一个人的幻觉一般。
“像,长得真像。”
他的笑声在整个山谷回荡,我的耳膜微微有些发疼。迷糊间,他已经将我整个抱起,片刻工夫,就来到了我们居住的竹舍门前。
他止步不前,我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却发现被束缚地更紧。我从迷糊逐渐变得清醒,开始大喊大叫,可惜四周除了我尖利的嗓音,再也没有其它的回应。
当我快要声嘶力竭的时候,阿娘终于推开了紧掩的房门,仍然是一张清淡的素颜,只是换了一身素白的罗衫。
看惯了阿娘的红衣,如今这白衣乌发,让她看起来像一片漂浮的流云,仿佛随时都可乘风归去,羽化成仙。我的心底突然泛起阵阵寒意,忍不住惊呼:“阿娘!”

陌生的男子把我更搂紧了一些,阿娘不动声色地踱步到我们面前,轻轻拂袖,我已经脱离了男子的手臂,落在了她的身后。
他抬手,却只擦过阿娘的衣角,那落空的手掌捂住丝丝雨滴,许久不愿收回。俊朗的面孔写满了深深的哀伤,他在无声地祈求着什么,阿娘只是不语,冷漠地扭过头,牵着我走进了竹舍,关上了门。
“昔阳,你我真的再无话可说吗?”
男子的声线虚虚实实地传进屋内,阿娘半个身子陷进了竹椅里,“哇”一口腥红喷出,星星点点落在她的胸前,白色的衣,红色的血看得我胆战心惊,心慌意乱。
我想要去拉阿娘的手,她冲我摇摇头,从贴身的衣袖里拿出一颗红色的药丸,送进了我的嘴里。我糊里糊涂地吞咽下去,只觉得从肚腹处泛起阵阵暖意,然后便是一股股的寒气在全身攒动,冷,那铺天盖地的寒冷包裹着我的四肢,我甚至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结成冰。
“为什么?”
我无声地询问着阿娘,她凄然一笑,右手食指直直地点在我的眉心,嘴里念着:“一字记之曰‘封’”。我的脑子里闪现过无数的画面,可是每一个画面我都抓不住,那些零星的片段像大海里的浪花,翻腾滚动,最终归于无垠的天边。
火,漫天的大火,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烧起来。
阿娘轻轻地附在我耳边低语:“他们都是傻子,而我是疯子。”
一阵助力,我被甩出了竹舍,屋外的男子紧张地扶住我发寒的身子。阿娘的声音响彻云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
绵薄的细雨冲不散那熊熊的烈火,艳红的火苗染红了阿娘的白裙,我的眼里再也看不见任何的色彩,浓浓的睡意侵袭着我的神经。在闭上双眼的那一刻,我看见了身旁男子眼底刻骨的忧伤,我依稀听见一个晦涩的嗓音在泣血地呼喊:“阿娘!”
当我从那漫天尘烟的噩梦中苏醒过来,整个人已经躺在了飞鸾殿的精致牙床上。
飞鸾殿,顷刻间就成为了我的家。我迅速地熟悉着周围的一切,包括那长长的走廊,四周厚厚的宫墙,以及隐身在暗处的伺机而动的护卫。
那个一身明黄,笑容清浅的男子,仿佛与我在山谷里看到的写满了忧伤的俊朗男子不是同一个人。我们都绝口不提山谷,竹舍,阿娘,和那场明媚的大火。
可是,我知道,我们都不会忘记山谷,竹舍,阿娘,和那场明媚的大火。
他整夜整夜地守在我的床头,讲着他的国家,他的亲人,他的一切琐碎又微小的事情。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我眉心那颗朱砂痣,这个得益于阿娘**前食指一指成就的朱砂印记,无形中成为了阿娘留在世间唯一的一点纪念。他常常抱着我,无论出入朝堂还是祭祀宗庙,他甚至对着一帮朝臣,威风八面地宣告:“吾家阿鸾,将是大熙王朝最尊贵的女子。”
从此,我在朝臣们敬畏的眼神里,在亲贵们嫉恨的眼光里,在后宫一干女主仇视的目光里,成为了大熙王朝独一无二的“圣女”,赐名——熙和,入住飞鸾殿,免去一切朝拜礼仪,面圣无需通传,可自由在宫中行走。
巨大的恩宠,也无法驱散我身体内潜藏的寒毒。每一年的重阳,那如影随形的寒气让我寝食难安,每每寒毒发作,他总会抱着我,不厌其烦地为我添衣添被,那一声声的“阿鸾”就像驱寒的灵药,让我可以暂时地忘却痛苦,片刻好眠。
于是,在他为我驱寒之后大病的那个冬至夜里,我握着他的手,第一次唤了一声:“阿爹。”这个权倾天下的男子,终于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一如初见时,他的笑意从眼底一层层荡漾蔓延。
我的耳边又一次回响起了阿娘的话语:“他们都是傻子,而我是疯子。”
其实,有时候,能够做个傻子,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