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梅落时醉颜红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四面宫墙的日子,一开始,我几乎足不出户。整个飞鸾殿,来来往往的除了阿爹,就是他身边的总管大太监欢喜。
欢喜,一个脂粉味儿浓烈的名字,倒也符合他阉奴的身份。我不常与他说话,其实除了阿爹,我对宫里其它的人都张不开嘴。他也从不多话,来来回回无非是日常的请安,帮着阿爹传递每日里朝臣们送上的折子,末了就是安静地侍立在一旁,不分昼夜,随叫随到。
起风的冬夜,我眯缝着渴睡的眼,眼角总能扫到欢喜那端正而立的身板儿。偶尔,也能捕捉到他悄悄地瞥见阿爹的侧脸,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
我曾经旁敲侧击地和阿爹谈论起欢喜,阿爹一句:“他是宫里的老人儿了,”一语带过,我便不再多言。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宫里的人自然也有宫里的人的生存之道,即使我这种半道里进了宫的人,多少也是懂得沉默是金的道理的。
在宫里,第一个和我说话的“外人”,是君至焱。
十岁生辰之后,阿爹不再纵容我整日里胡吃海睡,分派了四个刚刚及笄的小宫女儿外加两个教习姑姑,八个内廷侍卫到了飞鸾殿。他也不再日夜闲暇时候都驾临飞鸾殿,而是搬回了自己的寝宫承天殿。
阿爹搬离的第一个夜晚,我就难以入眠。宽大的牙床,少了他温暖的胸膛,我的手脚一片冰凉。高燃的烛火把宫闱内室映照地恍如白昼,那明晃晃的光亮和记忆里某些可怕的片段莫名地重合,我推开锦被,赤着双足跌跌撞撞就往外冲。
整个飞鸾殿瞬间热闹起来,宫女,姑姑,侍卫们手忙脚乱地跟随着我的脚步,我在幽暗空旷的长廊里奋力奔跑,伴着尖利的惊叫,像一头受惊的小兽,急于要摆脱猎人的追捕。
由于缺乏夜间行走的经验,我慌乱地不知该何去何从,脚下一个绊儿,跌入了一片花丛。露水沾染上我的单衣,阵阵寒意涌动,我忍不住小小地哆嗦起来。
人声,脚步声,渐渐地由远及近。我懊恼地想要呼喊求救,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一双温润的手捂住了我的嘴,轻轻收拢,我跌入了一个火热的怀抱。
火热,是的,不同于阿爹温暖的胸膛,身后的怀抱像一把燃烧的火焰,神奇地驱散了我刚刚还颤动的身躯那难耐的寒意,一**的热气透过这个陌生的躯体,渐渐地温暖了我的身心。
人潮匆匆涌过我们隐身的花丛,四下散去。那双温润的手却仍然紧紧地闭合着我的小嘴。身体的热度让我有点难以呼吸的感觉,头晕脑胀之际,我竟发狠张嘴咬了下去。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我固执地不肯松口,嘴里有了些许血腥气,然后我的耳边响起一个如水的声音:“丫头,口下留情啊。”
我终于摆脱了桎梏,恼怒地回首,正迎上身后那人浅浅地低头,他的嘴唇无意地扫过我的脸颊,那火热的触感激灵得我一下子便红了脸。
“你,你,你!”
我又羞又气,也找不出别的话,只能瞪着一双眼,心慌地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安置。那人却一脸云淡风轻的浅笑,一边拿衣袖擦拭着被我咬过的右手拇指,一边整理外袍上的褶皱。
“丫头,你是哪个宫里的?夜黑风高,还敢衣衫不整四处晃荡?”
我敢肯定,他是故意无视我的羞惭,亲吻了我的脸颊还如此气定神闲地编排我的不是。看他的装束,既未束冠也未挽发,一头浓密的乌发随意地披散在脑后,一身月白锦袍,既不像侍卫更不像太监,莫非······
我还在猜测着他的身份,他却俯身凑到我的脚边,抬起我的右足,从衣袖里抽出一条丝绢,轻轻包裹住我的赤足。
冰凉的脚被他握在温润的掌心里,我又感到了那火热的温度。即使我知道,一个未嫁的女子被陌生的男子触碰双脚是多么不合礼数的事情;即使我知道,我应该抽离他的掌心狠狠地训斥他的无礼;即使我知道,在这个孤独的夜里面对着这个古怪的少年,我们的情状有多么地难堪;即使我知道······
可是,我却安静地任由他为我的双脚包裹上一层温暖的“袜套”,心底泛起了阵阵温柔的暖意。或许从那时起,这个率真的少年,就在我的心头种下了一棵情感的枝芽,然后让我的整个少女时代,都在努力地灌溉,期望着它发芽开花。

“阿鸾,阿鸾。”
阿爹的呼喊穿透了夜晚沉寂的宫廷,也打破了我们之间静谧的气氛。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迟疑地看了看我身后那抹明黄渐渐靠近,终于迅速地转身,没入了黑暗之中。
我回过神时,已经被赶来的阿爹一把抱入怀中。他慌乱地抚摸着我的脸颊,扯开衣襟包裹住我的身体,一个劲儿地询问着,我是否受凉了。我的睡意仿佛在此刻全然苏醒,靠着阿爹的胸膛,我闭上了困乏的眼。只是在那梦里,依稀有火热的气息拂过我的嘴角,还有那温润的手掌握着我的脚踝。
经由这个“意外之夜”,阿爹重新搬回了飞鸾殿。欢喜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难言的意味,我早已无心猜测他的心思,因为阿爹很慎重地告诉我,我要正式进入太学,与皇室子弟一起习文练武。
大熙王朝一直是文武并重的国度,从圣武帝建国至今,历代君主都秉承先祖的文武齐修祖训,励精图治,开疆辟土。百年沧桑,到了阿爹这一代,王朝已经发展壮大到足以睥睨天下,称雄四方。九州八荒,唯大熙王朝马首是瞻,可是漠北的鬼方一族,西南的狄羌国,南粤的琉璃国仍然不容小觑,暂时的休战,却是为了养精蓄锐伺机而动。
所以,大熙的贵族子弟,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进入太学,由王朝的文武精英悉心教导,为了日后保家卫国扎下根基,打好基础。
欢喜一板一眼地把王朝和太学的历史给我做了一番讲解,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难道女子也要像男子一样,行军打仗?”
阿爹细致地梳理着我的小辫儿,贴着我的耳畔说道:“朕说过了,吾家阿鸾将会是大熙王朝最尊贵的女子。所以,男儿有的,你也一样都不能少。”
顶着这个最尊贵“女子”的头衔,我在第二天天未明就被阿爹丢出了被窝,教习姑姑一番折腾,看着镜子里那个一脸倦怠却依然难掩芳华的俊俏芙蓉面,我半推半就地被欢喜背到了太学监的面前。
太学监韦大人是三朝老臣,门生遍天下,听说如今庙堂之上一半的官员都曾经是他的学生。可就是这么个学识渊博,功高至伟的白胡子老头,看到我的第一个动作,竟然是硬生生给我行了一个跪礼。这下,我总算领悟了,何谓阿爹口中的“尊贵”。
虽然韦大人再三推诿,我还是草草地行了一个拜师礼。然后就是介绍同门,分派坐席。
满眼望去,所有的太学生一律白衣蓝巾,前排一般是皇族子弟,后排按照家族显赫,依次排位。我的座位在第一排的正中间,左手边是一个黑面少年,右手边空无一人。
韦大人看出了我的疑惑,好心地解释:“右首位是太子坐席,他今日抱恙在身,休学半日。”
黑面少年嗤笑了一声,韦大人全然不理,开始授课。我除了幼时听阿娘念叨的那些零散的诗词之外,一无所知,如今接触大篇大篇的治国方略,更是如听天书。
百无聊赖,我开始四下打量我的“同窗们”。
在宫里的四年,我的身量在充分地成长,可是周围的一切,因为阿爹的纵容与庇护,我全无认知。我知道阿爹不止我一个孩子,但是也仅仅止于“知道”,就像我知道当今太子是阿爹的第一子,名叫君至焱,但是他是何长相,我全然不知。
左手边的黑面少年又是嗤笑一声,我闻声抬头,门口翩然多了一道清瘦的身影。他踱步而来,伴着间歇的咳嗽,脸上带着病态的嫣红,既未束冠也未挽发,一头浓密的乌发随意地披散在脑后,一身月白锦袍,一双清亮的眼眸。
原来,是他。
韦大人早已迎上前去,一稽首,口中直呼:“太子殿下。”
他微微侧身回礼,眼角偏偏瞄着我的双脚,我顿时觉得脚下那双精致的凤头鞋被他的眼睛剥离了下来,我仍旧是那夜赤足的少女,他仍旧是那夜温润的少年。
君至焱,我的心头划过这个名字,涌上了一股难言的甜蜜。太学好像也变得不再那么无聊,我的嘴角突然就带上了一点笑意。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