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陌上花开迟迟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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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至焱的再一次碰面,就在他戏谑的眼神和我莫名的窃喜中辗转成为了记忆里淡淡的一个光点。
接下来,仍然是周而复始的讲学,默书,行文。太学监夫子永远是那么地精神矍铄,诲人不倦,对我关照有加却从未放任我的任何一次偷懒惰学。而阿爹也一改往日亲和纵容的好脾气,态度强硬地每日考察我的所学所思,在他们的双重打压之下,我疲于应付那些生僻又复杂的经纬方略,哪里还有其它的心思去发展与君至焱的“语话衷肠”。
于是,我们即使相邻而坐,却未曾一语。
倒是那黑面少年,在我因为无法应对夫子的提问而困窘不已之时,毫不客气地讥笑于我,如此两次三番,我终于忍不住当众甩了他一个耳光。
整个学堂顿时悄然无声,他右脸上赫然的五个指印昭示着我的火气和他的委屈。
“你!”
他突然冲到了我的面前,那张黝黑的面孔几乎贴着我的脸,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面,我才发现,原来,他竟然长着那么好看的一双眼。黑亮的眼眸灿若星辰,长长的睫毛灵动而优美,可是此刻那双星目里充满了愤怒,屈辱,不甘,甚至是淡淡的伤痛。
我仿佛被这双眼迷惑了,之前的骄纵和火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我只想抚平他眼中的伤痛,让那双美丽的眼眸充满笑意。
身后传来一阵抽气声,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那正附在他眼睛上方的手,而他的眼里,除了伤痛更多出了几分忿恨。
“阿鸾,你在学堂之上,怎可如此放肆?”
阿爹的声音,适时地为我解除了困境,我撒娇似的扑到他怀里,却又小心地回眸,想要看看那少年的神情。
可惜,太学里此刻除了一列列跪倒在地的白色身影,异口同声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再也没有了其它的背景。
阿爹挥手示意他们免礼,和韦夫子寒暄几句,便带着我下学了。我一步一趋,频频回头,那黑面的少年早已面无表情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垂首于书本之中。略微的失望,眼角扫过君至焱,他盯着我的手若有所思的样子,阿爹的大手牵着我的小手,我第一次觉得,或许在别人的眼里,我这个与帝王如此亲近的女孩,其实是宫廷里多么碍眼的一道风景。
回到飞鸾殿,阿爹照例询问了我日常的功课,并没有过多地指责我在学堂上的过激举动,反而摩挲着我的手,调笑着:“这么柔若无骨的小手,甩出那个耳光,也不知道是被打的脸疼还是打人的手疼。”我的心思早就飞到了别处,晚上安寝之前,我还在想着,明日课堂上,该如何面对那双眼睛和它的主人呢。
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一阵刻意压低的人声。
“当众掌掴皇子,这是大不敬,陛下不可如此姑息。”
很陌生的女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火气,却又不失温婉的语调。
“朕的阿鸾,贵不可言,连大祭司都说过,天人下凡,区区一个皇子,如何打不得。”
阿爹的话,让我如坠迷雾,什么“大祭司”,什么“天人下凡”,难道他平常挂在嘴边的“大熙王朝最尊贵的女子”竟是意有所指?
“可是,她还掌抚焰儿的眼眸,这等屈辱臣妾······”
女子的呜咽混淆了她的话语,掌抚眼眸,我是摸了那黑面少年的眼睛,这算屈辱吗?
等了好一会儿,人声渐渐散了,我一肚子的疑问,憋得难受。阿爹慢慢地走近我的床头,我慌张地闭眼假寐,他靠着床沿而坐,轻轻抚摸着我眉心的朱砂痣。
沉静,万籁俱寂的沉静。
“阿鸾,你可知道,在我朝,掌抚男子的眼睛,那是主人对奴仆的安抚。而你却对焰儿做出此等举动,你叫朕如何是好?”
我语塞,无言以对。
“睡吧,好好睡吧。”
阿爹渐行渐远,我却一整夜辗转难眠。
焰儿,他们口中的“焰儿”,我早已有所耳闻。君至焰,大熙皇族第五子,因其长相酷似圣武帝且年少聪颖,八岁稚龄即以“志士惜日短,愁人知夜长”的名句击退鬼方一族大军师的挑衅,加封“武威王”。在皇族子弟之中,他的声势不亚于太子,盛传他向来骄傲,对着太子也从不见礼。而我,竟然在当众掌掴他之后,还以奴仆之理抚之,难怪阿爹会出言“责罚”,难怪他眼里充满了忿恨,难怪君至焱从头到尾一言不发,难怪······

“唉······”
夜,是如此漫长。
第二日,我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出现在众人面前。
君至焱盯着我的眼睛,笑得像只狐狸。君至焰横眉冷对,即使我很小心地陪着笑脸,他也视而不见。就在这尴尬的氛围里,迎来了我在太学的第一堂“武训课”。
师傅是前任大将军现任定国侯宁远山,他与我想象中的武将不大一样,眉清目秀,除了身板比别的文臣硬朗,看起来倒也谦和平顺。
教的是“角力”,其实就是两个人互摔。不可碰头碰脸,全凭腰腹手臂力量将对手摔倒在地。看着师傅的示范,我玩性大发,一个劲儿吵着要练习。
宁远山颔首,吩咐道:“宁云溪,出列。你与熙和小主做练习。”
熙和小主,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称呼我。阿爹整日“阿鸾”在口,欢喜和飞鸾殿的一干侍从都是直呼我“主子”,我都快要忘记自己的大名是“熙和”了。
循声出列的是一个年岁身材和君至焰相仿的少年,眉眼看着眼熟,仔细辨认,依稀有师傅年轻时候的影子。看来,他应该就是师傅的儿子了,只是不知是长子还是次子。
自从与君至焱在太学重遇之后,我抓住欢喜,把太学学子的情况问了个遍,以免再出现只闻其名不知其人的窘况。宁家两子也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了,一胎双生品貌出众,长子儒雅有其父之风,次子灵动性格讨喜,只是他们不仅样貌相似,连名字也相仿,一个叫“宁云溪”,一个叫“宁云希”,所以我倒不知,陪我练习的是长子还是次子。勾手,挽腰,下腿,我记着师傅教授的要领,一气呵成,宁云溪顺势倒地,四周掌声雷动。
我颇为得意地举目四望,那些年轻的脸上,大多写满了讶异和惊喜,只有君至焱仍然似笑非笑,至焰则一脸漠然。
“师傅,我要和他一起练习。”
我手指一挑,直直指向了君至焰。你想漠视我,我偏不叫你如意。众人又是一阵抽气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的宁云溪欲言又止,师傅依旧颔首,君至焰颇为不耐地出列,站在了我的对面。
我还没有做出动作,身体已经被他凌空翻转,一个下摔,我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疼,后背一阵钻心的疼痛。四肢些许的麻痹,连脑袋都开始晕乎乎,眼前骤然出现了一张放大的黑面,他的眼里闪动着复仇的快感,又是一个翻转,我再一次倒地。
不知道多少次被举起再被抛落,我的耳畔有惊呼,有感叹,还有不辨心意的掌声。疼,好像不再那么明显,君至焰棱角分明的脸在我的眼里不断闪现,他那好看的眼眸里,没有了伤痛,没有了忿恨,从最初的快乐,慢慢转变成不可置信,最后都归于平静。
是谁轻轻地将我抱起,那怀抱是如此火热,我像被遗弃的小孩,自动地靠近那温暖的源头。
“丫头,还好吗?”
那夜温润的少年又重现了,此刻他的脸上不再是似笑非笑的漠不关心,而是淡烟疏柳的暖暖关怀。
君至焱,为何在我感到冰凉无助的时候,总是你,第一个出现在我的面前。
莫非,这就是阿娘口中的那个“缘”?
武训课后,我在飞鸾殿足足躺了半个月。阿爹整夜抱着我不断地嘘寒问暖,我生怕他迁怒于君至焰,也不敢喊疼,只说不大碍事。
后来,欢喜有意无意总在我面前提起,是太子殿下抱我去的太医院,也是他亲自为我搽的药膏,我病中他三不五时前来探望。可是,在阿爹面前,他却连半个关于君至焱的字都没有提及。
至于君至焰,阿爹到底还是罚去了他一个月的月俸,听说还在承天殿的正门跪了一天一夜,那里是太和殿的偏角,文武百官上下朝的必经之地,像他那么骄傲的人,就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被责罚,这种屈辱大概又要掺和进我们之间的那笔恩怨帐薄了。
君至焰,为何在我想要息事宁人的时候,总是你,第一个成为被我牵连的人。
莫非,这就是阿娘口中的那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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