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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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再一次进入太学,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白胡子的韦夫子,一如既往地恭顺有礼,寥寥几句询问过我的伤势之后,便不再多言。其他的子弟,依次行礼问安,漠然又冷淡,仿佛我的出现不是吉兆,而是灾祸的降临。
君至焱的坐席空空荡荡,近来朝堂上形势有变,漠北的鬼方一族连续血洗了王朝边境的几个小城镇,阿爹因为忙着照料我的伤势分身乏术,临时吩咐太子监国,所以至焱暂时免去了太学的课业。
没有了他的太学,一下子显得空旷又寂寥。至焰已经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每日里悄无声息地来来去去,我几次想要拉住他解释几句,都被他那清冷的眼神扰乱了心神,想要说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宁云溪就是在这个时候,和我亲近起来的。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老是望着天,你的脖子不会酸吗?”
我收回闲散的眼神,打量着站在我身旁的少年。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偶尔牵动嘴角,隐约有浅浅的笑涡。不同于至焱的丰神俊秀,也不同于至焰的桀骜不羁,却自有一派儒雅倜傥的气质,让人轻易就卸下了心房,莫名地想要靠近。
“不会酸,只是······有点······无趣。”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长时间不与人交谈,觉得舌头都快要打结了。
他凝神片刻,说:“下学后,我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可好?”
我们并不熟络,可是听到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你”,不是阿鸾,不是“主子”,也不是“熙和小主”。“我带你”,多么亲切,多么平和,一如阿娘和姆妈对我说话的语气。在这寂寥的深宫里,他这一句平常的话语,竟然让我有了想要落泪的冲动。
强忍着眼角的湿意,我用力地点点头,并且孩子气地勾出小指,他环过我的小指,无声地与我做出了承诺。许多年后,当我对着空气勾出小指的时候,我总是会在记忆里描摹着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他清浅的笑容和那贴心的三个字“我带你”。
好不容易盼到下学,我刻意避开前来接我的欢喜,悄悄隐身于太学的后门。宁云溪早已在那里等候,落日的余晖挥洒在少年的半边身躯上,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会发光的葵花,散发着圣洁的光彩。
我再一次被这样的美震撼,心底有着一丝疑惑,为什么当初和他一起练习“角力”的时候,我都没有发现,他竟然是如此地美好。
一路上,我始终在思考着这个问题,浑然不觉走向了何方。等到停下脚步,打量四周,我才发现,他将我带到了一处陌生的宫室。
宫室的建筑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不过雕栏画垣处依旧可以看出当初新建时是何等地精致美观。宫室外有一丛野生的不知名的花枝,此刻花期正盛,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我走近花丛,白色的花瓣随风飘飞,有几片调皮地钻进了我的脖子里,冰冰的,痒痒的,可是我却捉不住它们的踪迹,只得在脖颈周围胡乱地挠痒。
“我帮你。”
宁云溪拨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摘走我脖子里的花瓣,他干燥的指腹滑过我的肌肤,像微风拂过,说不出的惬意和舒适。
我的脑海里突然蹦出几个字“肌肤相亲”,脸颊有点火辣辣的感觉,我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微微侧身和他保持着一点距离。
他有些尴尬地收回举在半空中的手,话锋一转,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僵局:“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我摇摇头,他继续说道:“这是独步春,人们习惯叫它‘荼蘼’。它的花期多在春夏之末,所以又有‘开到荼蘼花事了’之说。不过在佛家的说法里,佛典中说它是天上开的花,白色而柔软,见此花者,恶自去除······是一种天降的吉兆,可是这吉兆对于尘世中的你我,却是大大的不利。彼岸花,花开开彼岸,花开时看不到叶子,有叶子时看不到花,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如此之类,一朵荼靡,一支彼岸花,都是分离的表征,没有了那份无与伦比的超脱,即使自命忘情,也不免会为它流泪。尽管愿望的最深处,并不希望你我荼蘼,不希望看到悲伤的彼岸花,却依旧祈祷籍着你的手,让它发芽、绽放。”①
“那不就是分离之花吗?”
我在他言之凿凿的叙述中,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悲伤,眼前繁盛的花朵渐渐幻化成了阿娘在烈火中的舞蹈,决绝的妖娆。
天边最后的一丝光亮掩进了夜色的苍凉,身边沉默的少年牵起了我冰凉的手,我们慢慢地走着,走着。
耳畔传来细碎而诡异的声响,宁云溪拖着我隐匿在宫室偏殿的一角。之前还寂静无声的宫室有了一点微微的光亮,我贴着偏殿的纱窗,透过缝隙瞥见了殿内的情形。
一层薄薄的纱幔之后,隐约可见一张宽大的雕花红木床,床上翻滚着一双人影,他们黑发交缠,抵死缠绵。有女子的吟哦,男子粗喘的气息,像一场激战正酣的肉搏战,不断地窜入我的耳帘。
我虽然是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场景,可是那般地放浪形骸袒露相见,我多少也是明白,他们在夜色里做着怎样羞人的事情。
“不要看,不要听,不要想。”

我一直默念着,默念着,眼睛却不受控制地追寻着那对交缠的身影。有什么东西在刺向我的心脏,我不知道,那种密密的刺痛感,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我的心扉。
他们在拥抱,他们在亲吻,他们在动情。我不愿意放弃任何的一个细节,我清楚地在脑海里记录下他们之间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意识涣散的话语。
终于结束了吗?他在为她穿衣,他在为她着袜,他在为她挽发,他在为他画眉,他在为她······
直至他们的身影走出了宫室,在花丛前话别,然后消散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我是在哭吗?我的手掌在流血吗?我跌倒在地了吗?
我不知道,我看不见,听不见,也意识不到了。
躺在飞鸾殿的寝宫里,睡在自己温暖的床铺里,我强迫自己马上进入梦境中。梦里不会有陈旧的宫室,不会有大片的荼蘼,不会有交缠的男女,更不会有我不认识的君至焱。
是的,那是君至焱,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昏暗的烛火忽明忽暗,即使他的整个脸孔都快没入身下那妖娆的女子胸前,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是君至焱。
不,那不是君至焱。那不是我认识的,会在月光下温柔地握住我的赤足的男子;那不是我认识的,会在尘土间紧张地抱住我的身躯的男子;那不是我认识的,会在无数个午后小心地为我擦拭伤痕的男子。
果然是有趣的地方,荼蘼,分离之花,我心中的一切美好的憧憬,就像那纷飞的花瓣,掉入尘土,消失不见了。
阿娘,你快点来带我走,好不好。我们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我们回到山谷去,我们去**,我们去吹箫,我们去跳舞,我们不见外人,我们一辈子只有彼此。
冷,真的好冷,我的血液,我的骨头,我的每一寸肌肤,都凝结成了冰。
我想,或许我就要死了。
宁云溪抱着怀里已经神志不清的女孩,心底划过一丝浅浅的懊恼。看着她泛红的眼角,还有那血流不止的掌心,他想,她一定很疼。
君王那残酷的话语,始终萦绕在他的耳畔:“没有人可以抢走朕的阿鸾,如果有谁胆大包天,那么替朕毁了他。”
阿鸾,她到现在还不明白,阿鸾这个称呼背后,真正的涵义吧。
她,是带着花香的女孩。
当她那娉婷的身姿出现在太学的那一刻开始,他知道,太学里那些年轻的灵魂统统复活了。他们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她的身上,他们尽力地展现着贵族子弟应有的骄傲与气度,他们甚至因为害怕言谈失仪而刻意地保持沉默。
可是,她从来不会回头眷顾身后那些落寞的身影。她的眼睛只会投射在一个方向,当那尊贵的太子殿下谦谦而来的瞬间,她的眼里燃起了一把火。
偶尔,她会在面对小王爷的时候,出现片刻的怔忪。在她掌掴羞辱他之后,他终于也引起了她的注意吧。两个同样高贵骄傲的人,不是殊途同归就是形同陌路。小王爷却选择了隐忍,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反应,那个即使被旁人无意地触碰了衣角也要大肆责罚的五皇子,也陷入了对她甜美笑容的沉迷吗?
武训课,一向公正严明的父亲竟然会让自己的儿子作为她陪练的对象,这个安排的背后,权力与**的开端,他只需要顺从。
但是,当她认真地重复着动作要领,狠狠地将他摔倒在地的时候,他突然后悔了。他不想在她的面前以一个弱者的姿态而存在,他也有自己的骄傲与坚持。所以,小王爷出列的时候,他明明知道后果会演变地一发不可收拾,他却无声地退让了。
她伤得不轻,大家都在试图对她伸出援手,太子一马当先地冲在了最前面。他们紧拥的姿势像一根刺,梗在他的心头。两个最尊贵的人,原本就是“天生一对”,他没有插足的余地。
小王爷应该比自己更加嫉恨吧,那个一向瞧不起太子的少年,怎么能够容忍眼皮子底下,他与她的亲密。
然而,他们都忘记了,王朝里,最有权力去嫉恨和仇视的那个男人。
他,是天子,一向独断专行,却唯独允许她像平常女儿家一样在深宫内自由地成长。她的吃穿用度与他别无所差,甚至所需所求排在他之前。他像一个没有节制的父亲,对她的宠溺到了无法无天的程度,同样的,对她的占有欲也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他不允许任何人接触到她的生活,听说连穿衣,梳头这些细节他都一一亲力亲为。他用那霸道的爱在她的周围构筑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让她孤立无援只能一心一意地依靠他而存活。
如今,她慢慢地长大,她的眼里不再只有父亲,另外一个年轻的生命开始进入她的世界。他焦虑,他惶恐,他寝食难安。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筹划,终于一击即中。
而自己呢,宁云溪一阵苦笑。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里,自己扮演的就是那最可耻的奸细的角色。如果说是天子的迷局打破了她的美梦,那么就是自己的伪善将她引进了这个陷阱,在她的心上穿破了一个洞,让她带着鲜血淋漓的伤口昏迷不醒。
果然是,开到荼蘼花事了。
①引自“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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