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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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前笼罩着一层白雾,缥缈而幽静。朦胧中,是谁在轻抚着我的脸,是谁在我的耳边细语。身体变得很冰冷,是那种三九寒冬浸泡在冰河里的冷,我仿佛听见了自己的骨骼在“铿铿”作响,全身的每一寸肌肤都被冰化了,只剩最后的一丝魂魄在天地间无依无靠地悬浮。
死亡,从未如此接近,也从未如此地让我向往。
可是,有什么在牵制着我的躯体,无法解脱,只能痛苦地清醒。
睁开眼,那强烈的光线促使我微微眯缝着眼睑,一个淡淡的人影投射在我的眼里。漆黑的发,漆黑的眉,漆黑的眼,漆黑的衣。这个像从黑夜里走来的透着阴冷的气息的影子,是我未曾知晓的,又仿佛在某个角落存在了千万年的莫名地熟悉。
“你是谁?”
我才惊觉自己的嗓子干涸而沙哑,声音如同一把粗糙的沙砾,听起来怪异而陌生。
黑衣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缓缓地与我拉开了距离,对着帐外喊道:“人醒了,把药端过来。”
应声走进来一个翠绿色的窈窕身影,梳着宫女的发髻,眉眼里透着狡黠,她的手里端着托盘,盘中那青釉的雕花碗正升腾着股股热气,空气里顿时充满了浓郁的药味。
我下意识地偏过头脸,无声地抗拒着那碗黑糊糊的汤水。直觉自己的头被轻轻地托起,唇齿间多了几分苦涩,我睁大眼,几乎不敢相信,那黑衣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为我灌下了汤药。
我本能地想要呕吐,他却仿佛有预见地喂了一颗蜜饯给我,甜甜的蜜饯稀薄了汤药的苦味,也压制了我胸口翻涌的不适感。
“你,大胆!”
我强打着精神,想要用那忿恨的语气表达内心的不满,可是他一甩手,我已经跌落回床帏,后脑勺触碰在软枕上,有着短暂的眩晕,我无力地闭上了眼。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靠近:“醒了吗?醒了,朕的阿鸾,醒了!”
我的手被温润的大掌包裹,勉强地抬眼,阿爹写满了焦急与关怀的脸就在我的面前。之前模糊的记忆都慢慢地浮现,宫室,荼蘼,交缠的男女,疼痛的心扉······
“阿鸾,还疼吗?”
阿爹隐忍的语气里,充满了慈祥的关切。
还疼吗?我用缠着厚厚一层白纱的右手覆上胸口,不疼了,那里已经空洞了,又哪里会有疼痛的感觉呢?
正在怔忪间,欢喜压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圣上,宁云溪还在殿外跪着呢,听候圣裁。”
宁云溪,那个如月华般高洁的少年。他,是因为我在受过啊。
我握紧了阿爹的手,恳求着:“阿爹,不关他的事,是阿鸾自己贪玩胡闹。阿鸾现在不疼了,真的,不疼了。”看着阿爹一脸狐疑的神色,我的声音越来越低,心虚,被隐瞒的真相,让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条被曝晒在阳光下的奄奄一息的鱼,越挣扎越无力。
“王,那孩子已经三天三夜水米未进了。宁家的身份摆在那里,有些事情,点到即止就好。”
黑衣人适时地进言,阿爹只是摩挲着我的脸,好半天才摆摆手,“罢了,让他不必再跪,回家去吧。”
欢喜忙跑出去传旨,隔着几道宫门,我恍惚听见:“小臣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阵苦笑,又一个无辜被我牵累的人,近来真是有太多人在因为我而受罚,打量着阿爹的侧脸,受到他全心全意宠爱的我,到底是幸或不幸呢?
阿爹小心翼翼地收拢着被褥,生怕我受凉。黑衣人依旧站在角落里,微醺的烛火映照着他那张几乎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脸,我的心底竟然泛起了一股寒意。
好像感知到我胆怯的心意,他略微躬身,说着:“熙和姑娘已无大碍,臣请告退。剩下的汤药臣会吩咐小婢每日送来,望陛下保重龙体,不必再劳心伤神。”
阿爹放开我的手,踱步至他面前,拍拍他的双肩,亲昵地说:“别老是陛下长陛下短的,朕记得以前你都是叫朕‘二叔’的,怎么出去历练了几年,回来倒显得和朕生疏了。”
他终于不再面无表情,扯动着嘴角,勾出一个极是勉强的笑容:“以前是小儿时候不懂事,如今大了,君臣有别,陛下是王,微臣岂能放肆,无视君臣之礼而逾越本分呢?”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清楚,眼角却是瞄在我的脸上,既像嘲讽又像提醒,点明着我口口声声唤着“阿爹”其实是多么不合礼数的这个事实。
我咬着唇角,心里堵着气,之前被他灌下苦药的愤恨还没有平息,这会又被他如此直白地讥讽。在这个宫里,至今还没有一个人敢强迫我做任何事情,即使是阿爹,每每对我有所约束也是轻言细语,凭什么这个外人可以对我指手画脚?
刚想发作,阿爹已经先我一步,作出了反应:“君王也是凡人,在朝堂之上难得与臣子亲近,在这后宫里,要是再拘束,岂不是太过无情冷漠了吗?”
黑衣人不再多言,拱手一拘,带着他的翠衣小婢径直离开了我的寝宫。
阿爹望着他的背影,沉默了半晌,回头对我一笑,“还是阿鸾贴心,如今也只有阿鸾会当我是亲人了。”我看着阿爹那抿好的发鬓之间隐约多了几缕斑白,光洁的下颌镀上了一层青灰的胡茬,眼角还带着不曾安稳的疲乏。那个黑衣人或许太过无礼,可是他却道出了一个无法辩驳的事实,我的任性妄为确实让这样一个日理万机的君王又多了许多烦心的事情,阿爹也实在为我劳心伤神了太多太多。
阿爹把我拥入他的怀里,轻抚着我的乌发,一下又一下,慢慢地说:“阿鸾真是吓到我了,看着你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我多怕上天就这么把你给带走了。我是天子,可是天子也有无力回天的时候,阿鸾啊,我的阿鸾,我只希望能够好好地庇护你,让你一直无忧无虑地长大。可是,你现在越来越不快乐,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他说了“我”,而不是“朕”。此刻拥我入怀的,不是高居庙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冷面君王,而是一个因为无法让自己的孩子感到快乐在惴惴不安的无措父亲。在这个冰冷又可怕的深宫里,我曾经为了那转瞬即逝的虚无的“心动”痛不欲生,那么从今往后,我要埋葬过去的那个脆弱的自己,好好地活在阿爹的爱里。

打定了主意,我拉着阿爹的衣袖,承诺道:“阿爹,我会让自己快乐起来的。”
所有的不快与悲伤,都在我们父女两个的相视一笑之间,化为了昨日的幻影,跳跃的烛火好像也在庆贺着飞鸾殿重生的幸福。
喝尽最后一滴汤药,我再一次打量着毕恭毕敬地侍立在一旁的青翠身影。她应该是偏爱绿色的,从第一次见她到现在,半个月以来,她每次来送药,总是一抹青绿。
她从不言语,递上汤药,待我服下,转身就走。果然是有其主就有其仆,阿爹身边有城府极深的欢喜,黑衣人身边就有冷冽寡言的她,只是不知道,这么冷漠的两个人,相处久了会不会变成两座石雕。一想起夜色下面无表情的黑衣人,倒是和石雕像有几分相似,我不禁轻笑出声。
“你叫什么名字?”我有心想引她说话,她沉下眼帘,好半天飘出一个清脆的声音:“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兮!?兮?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诗经·《绿衣》)
听我念出这段诗句,她略微抬头,马上又垂下头去,还是那般清脆地回答:“姑娘好学问。”
“为什么叫我姑娘?”
我问出了心中的疑问,这样的称呼,出现在宫里,着实有点不合时宜的古怪。
“主人吩咐,莫敢不从。”
“那你们主人叫什么名字。”
“言说。”
言说,那个黑衣人居然就是君言说。
难怪他那般特立独行,阿爹也不怪责,难怪他以前是叫阿爹作“二叔”的。君言说是大熙王朝的一个禁忌,缘由无它,只因为他是前朝太子的遗腹子,在太子英年早逝之后出生的“皇长孙”。
他的身份既特别又尴尬,阿爹继承大统之后,为了彰显他的尊贵,加封他为“右贤王”,而他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那就是神庙的“大祭司”。
我的脑海里突然飘进了几句话:“连大祭司都说过,朕的阿鸾,天人下凡,贵不可言。”
他既说过那般的言语,可是为什么那夜初见,他却没有半点敬畏或者礼让,反而有心针对,意有所指呢?
“姑娘,没有其它吩咐,绿衣告退。”
我努力甩掉心中的疑惑,对她轻笑,当那抹青翠的身影淡出了我的视线,我又忍不住再一次吟诵那些古老的诗句:“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兮!?兮?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绿衣,君言说,你又是拿着手中的“绿衣”在思念哪个旧人呢?
日子就像飞鸾殿外飘飞的落红,我十四岁的春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逝去。
阿爹终究搬出了飞鸾殿,我的寝宫一下子沉寂了许多。宁云溪自那日受罚之后,和我反倒越发亲近起来,整日里在太学我和他几乎形影不离,阿爹起初还训诫我“男女有别”,后来看我跟着他日渐热衷于读书习武,便不再操心了。
君至焱,自从鬼方一族的叛乱被他一手平定之后,阿爹越发器重他,恩准太学亦不必上了,直接到太和殿学习处理朝务。我的右边空荡荡的,其实这样反倒让我感到轻松,可以暂时地遗忘那个不堪的夜晚。
君至焰一如既往地冷面示人,可是我们的关系却不像最初那般剑拔弩张。而当他亲手在我的右脚踝刺上那朵如血的彼岸花以后,我们心照不宣地共守着一个秘密,彼此也多出了几分惺惺相惜的好感。
在脚踝刺青,并非我一时的心血来潮。大熙王朝一贯有刺青的传统,皇室子弟成年之后都会在后背刺上表示尊贵的祥瑞图案,女子则可以在脚踝刺上增添美感的花朵。我对用刺青来修饰身体毫无兴趣,宁云溪说过,荼蘼和彼岸花是“分离之花”,我只想借由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来让自己铭记,曾经受到过怎样的刻骨铭心的“背叛”。
可是,一时之间,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刺青师傅。阿爹是绝对不会应允我的这种自虐方式,普通的刺青师傅进不了宫,宫里的御用师傅压根就不敢为我操刀。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宁云溪拉着君至焰悄悄潜进了我的寝宫。我不清楚他是如何说服了君至焰为我刺青,更不清楚君至焰为什么会答应我如此荒唐的请求。总之,在后来的半个月里,他们每天夜半,都会悄然而来再悄然离去。
刺青比我想象的要复杂许多,先要画出草图,然后一针一针下针,最后是着色。君至焰的画工和刺青手法都相当娴熟,虽然他总是习惯沉着脸,可是下针的时候手法非常温柔,甚至在我溢出少许血液时,还会孩子气地用嘴吹拂我的伤口。我就在不断观察他的各种细微表情之际,忘却了疼痛,只是记住了他会在感到疑惑时蹙眉,会在欣喜时吹拂自己的发丝,还会在紧张时搅动自己的尾指。
这样的君至焰,让我感到亲切,有时我甚至想再次拂过他的眼睛,把那满眼的清辉攥在手心,细细地感知他的一切喜怒哀乐。
当我在那双让人沉迷的眼睛里看到了我脚踝上那朵盛放的彼岸花的倒影时,我终于握住了他的手,真诚地表达着我的谢意:“焰,刺青很美,谢谢你。”
他挣开了我的手,转而拂过我的脚踝,用手指描摹着花朵的形状,然后轻声地说:“阿鸾,我,可以叫你阿鸾吗?”
很多年以后,当一切的过往都云淡风轻,当我在历尽沧桑之后再次坐在飞鸾殿的一角,我的耳边仿佛还能听见那个清亮的声音:“阿鸾,我,可以叫你阿鸾吗?”眼前闪现着那个黑面的英俊男子用手拂过我的脚踝的影像,那般地小心翼翼,那般地温柔怜惜。
彼岸花开,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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