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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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刚要下驴,就被庄长五猴子喊住:「少奶奶,甭下驴啦,县长大人要你去。」
两个兵提着大枪,一左一右,跟在驴后,押着我奶奶往村西大水湾子边上走。我外曾祖父腿肚子转筋,当场不会动了。一个兵在他背上捣了一枪托子,他腿肚子上的筋又转回来,筛糠般地跟着毛驴走。
奶奶看到湾子边的小树上,拴着一匹小黑马,鞍鞯鲜明,马额上有一绺缨络,红的。马前几丈远的地方,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摆着茶壶茶碗。桌旁坐着一个人,奶奶不知道他就是名声赫赫的曹县长。桌旁还站着一个人,奶奶不知道他就是县长的亲信,干练的打手捕快小颜爷颜洛古。桌子前,站着全村的人,人们都怕冷似的紧着往里挤。二十几个士兵星星般洒在人群周围。
罗汉大爷站在八仙桌子前,浑身湿透。
单家父子的尸体摆在柳树下两扇门板上,离那匹小黑马不远。尸体已经发臭,门板边缘上流着黄色的浊水。几十只乌鸦在柳树上跳来跳去,树冠像一个沸腾的汤锅。
罗汉大爷这时才算看清了我奶奶的脸。我奶奶脸庞丰腴,长眼吊梢眉,脖子又白又长,那一大嘟噜子头发在脑后兜着,显得很有份量。毛驴停在八仙桌前,奶奶骑在驴上,腰直胸挺,风姿夺人。罗汉大爷看到严肃的曹县长那两只大黑眼在我奶奶脸上胸前巡瞅不止。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在罗汉大爷脑袋里一亮:老少东家就死在这个女人手里!一定是她勾通奸夫,放了一把大火,调虎离山,杀了单家父子,拔了萝卜地面宽,从今后她就可恣意妄为……
罗汉大爷看了一眼驴上的我奶奶,又对自己的想法怀疑,大凡杀人的人,再怎么掩饰,也掩不住凶相,可驴上的女子……我奶奶像个蜡制的美人一般塑在驴上,挑衅着翘着两只尖脚,脸上表情庄重安恬悲凄,不似菩萨,胜过菩萨。在驴旁边抖擞着的我曾外祖父以动衬静、以老衬少、以灰暗衬鲜明,更加增添了我奶奶的光彩。
曹县长说:「那个女人,下驴来答话。」
我奶奶骑在驴上不动,庄长五猴子蹭过去,大声咤斥:「下驴!县长老爷让你下驴!」
曹县长一抬手,镇住了五猴子。他站起来,慈祥地说:「那女子,下驴,下驴,本县长有话问你。」
外曾祖父把我奶奶拖下驴来。
「你姓甚名谁?」曹县长问。
奶奶桩立,双目微闭,不言。
外曾祖父颤颤抖抖地说:「回大老爷,小女姓戴名凤莲,小名九儿,生她那天是六月初九。」
「啰嗦!」曹县长喊。
「谁让你说话啦?」庄长五猴子斥问外曾祖父。
「可恶!」曹县长一拍桌子,吓得五猴子和外曾祖父都矮了不少。县长又换上那副慈善面孔,用手指指柳树下门板上的单家父子,问:「那女子,你可认识这俩个人?」
我奶奶斜目瞥去,面色凄凄,摇头无语。
「那是你丈夫和你公公,被人杀啦!」曹县长猛喝一声。
我奶奶晃荡几下,一头栽倒在地。众人上前扶起,手忙脚乱,碰掉了绾发的银簪,一团乌云,如瀑下泻。奶奶满面金黄,呜呜呜哭几声,嘻嘻嘻笑几声,一行鲜血,从下唇正中流下来。
曹县长一拍桌子,说:「各位听着,本县长判决:戴氏女子,弱柳扶风,大度端庄,不卑不亢,一听到亲夫罹难,大痛攻心,吐血半斗,乌云披散,为亲示孝。这样的良善女子,怎能勾通奸夫,杀害亲夫?庄长单五猴子,我看你满面菜色,定是烟鬼赌棍,身为庄长,带头违犯本县律令,已属不赦,又兼污言秽语,诬陷清白,更是罪上加罪。本县长明察善断,任何奸邪之徒,也难逃法眼。单廷秀父子被杀,定是你作为。你一慕单家财产,二贪戴氏芳容,所以巧设机关,哄骗本官。你简直是鲁班门前抡大斧,关爷面前耍大刀,孔夫子门前背『三字经』,李时珍耳边念『药性赋』,给我拿下啦!」
上去几个士兵把五猴子反剪双手,捆了起来。「冤枉啊,冤枉啊,青天大老爷……」五猴子狂叫不止。
「鞋底掌嘴!」
小颜从腰里拔出一只特制大鞋,对着五猴子的嘴巴连抽三鞋底。
「是不是你杀的?」
「冤枉冤枉冤枉……」
「不是你杀的又是谁杀的?」
「是……哎哟,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方才你跟我说的头头是道。现在又说不知道,鞋底掌嘴!」
小颜对准五猴子的嘴抽了十几鞋,打得五猴子双唇翻裂,满嘴血沫,呜呜噜噜地说:「我说……我说……」
「是谁杀的?」
「是……是……是土匪,是花脖子!」
「是不是你招来的?」
「不是!是是是,亲爹,别打我啦……」
「众位听着,」曹梦九说:「本县长上任以来,致力于三件大事:禁烟、禁赌、剿匪,禁烟禁赌已大见成效,唯有剿匪一项,收效不大。东北乡乃本县土匪猖獗之地,本县号召良民,与政府通力合作,通风报信,检举揭发,共致地方太平!戴氏系单家明媒正娶,单家财产,由她继承,凡有欺侮弱女,图谋不轨者,概以土匪论处!」
我奶奶上前三步,跪在曹县长面前,把一个粉脸仰着,叫一声:
「爹!亲爹!」
曹县长说:「我不是你爹,你爹在那儿牵着毛驴呢!」
我奶奶膝行上去,搂住曹县长的腿,连连呼叫:「爹,亲爹,你当了县长就不认女儿啦?十年前,你带着女儿逃荒要饭,把女儿卖了,你不认识女儿,女儿可认识你……」
「咦!咦!咦!这是哪里的话?纯属一派胡言!」
「爹,俺娘的身子骨还硬朗吧?俺弟弟十三岁了吧?念书识字了吗?爹,你卖我卖了二斗红高粱,我拉着你的手不放开,你说,『九儿,爹闯荡好了就回来接你』……你当了县长,就不认你女儿啦……」
「这女子,疯了,你认错人啦!」
「没错!没错!爹!亲爹!」我奶奶搂着曹县长的腿摇来摇去,满脸珠泪莹莹,一嘴玉牙灼灼。
曹县长拉起我奶奶,说:「我认你做个干女儿吧!」
「亲爹!」我奶奶又要下跪,被曹县长架住了胳膊。奶奶捏着曹县长的手,撒娇撒痴地说:「爹,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俺娘?」
「就去,就去,你松手,你松手……」曹梦九说。
奶奶松开曹县长。
曹县长掏出手帕揩着脸上的汗。
众人都睁着怪眼看着曹县长和我奶奶。
曹梦九摘下礼帽,放在中指上摇着,他磕磕巴巴地说:「乡亲们--乡亲们--本县长一贯主张--禁烟--禁赌--打土匪--」
曹县长一语未了,就听到「啪啪啪」三声枪响。从湾子后高粱地里射来三发子弹,把他中指上挑着的咖啡色呢礼帽打出三股青烟。那礼帽像着了魔似的从曹县长中指上飞走,落在地上还转圈。
枪声一响,人群里一声呼哨,有人趁机高喊:「花脖子来啦!」
「『凤凰三点头』来啦!」
曹县长钻到桌子底下,大呼:「镇静!镇静!」
众百姓哭爹叫娘,乱哄哄作鸟兽散。
小颜从柳树上解下小黑马,拖出曹县长,扶上马鞍,在马(同:月定)上用力拍了一鞋底。小黑马直竖着鬃毛,奓煞着尾巴,驮着曹县长,一溜烟跑了。几十个兵对着高粱地胡乱开几枪,一窝蜂般追着县长的马(同:月定)而去。
湾子边出奇地安静。
奶奶严肃地板着脸,手按着毛驴脑袋,面对着子弹射来的方向。外曾祖父钻到驴肚皮底下,双手捂着耳朵,一动也不动,罗汉大爷还站在原地,衣服上蒸发着白汽。
湾子里水平坦如砥,几株白色睡莲雍容大度,每个花瓣儿都如象牙般坚挺。
被鞋底打得鼻青脸肿的庄长五猴子尖声嚎叫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花脖子,救救我!」
迎接着单五猴子呼叫的,又是三声紧凑的枪响。奶奶亲眼见到三发子弹打在庄长后脑勺上的情景。庄长的头发在枪响时耸了三耸,接着一头扎倒,嘴啃着地,脑勺子朝着天,流着花白的液体。
奶奶神色不变,继续凝视着射来子弹的高粱地,好象等待着什么。一阵风吹过,湾水波纹荡漾,睡莲轻轻震颤,光线弯曲折射。柳树上的乌鸦有一半落在单家父子尸体上,有一半立在树上,麻木地聒噪着。它们的尾羽被风吹得像扇面般散开,纷纷不定地露着青蓝色的屁股疙瘩。
高粱地里走出来一个高大的人。他沿着湾边绕过来。他身穿及膝的大蓑衣,头戴一顶高粱篾片编成、刷了一层桔黄色桐油的大斗笠。斗笠绳用翠绿的玻璃珠儿串就。脖子上扎着一条黑绸子。他走到五猴子尸体旁,看了一眼。又走到曹县长那顶礼帽前,捡起用匣枪挑着,转了几圈,用力一甩,礼帽平行旋转着,划着弧形的轨迹,飞到湾子里。
那人直逼着我奶奶看,奶奶与他对视着。
「单扁郎睡过你了?」那人问。
「睡了。」奶奶说。
「他娘的!」那人骂一声,转身向高粱地走去。
罗汉大爷被眼前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弄得蒙头转向,一时都分不清东南西北。
老少掌柜的尸体已被乌鸦遮盖。乌鸦们操着坚硬的铁青色长喙,啄食着尸首的眼睛。
罗汉大爷想起昨天在高密大集上喊冤报案。曹县长领他进县府。在大堂上点着蜡烛东扯西聊。每人啃了一个青萝卜。一大早他骑着黑骡带路直奔东北乡。县长骑着小黑马。黑马后边跟着小颜和二十几个兵丁。赶到村子时是辰巳时分。县长查看了现场。叫来了庄长单五猴子集合起众百姓。组织打捞尸首。
那时候湾子里(同:金呈,音:赠)明一片,湾水深得似乎不可测底。县长令单五猴子下去捞人,单五猴子说不识水性,一边说一边往后缩。罗汉大爷自告奋勇说:「县长,他们是小人的东家,还是小人下去捞。」罗汉大爷吩咐一个伙计跑回去提来半瓶烧酒,周身擦了一遍,便跳下湾去。湾水有一竿子深。罗汉大爷屏气下潜,方用脚尖沾到湾底松软温暖的淤泥。他扎着猛子瞎碰乱摸,毫无收获。后来,他憋足一口气潜入下层,水比上层凉一些。他睁开眼,眼前黄澄澄一片,耳朵里嗡嗡地响。朦朦胧胧有一个大物游来,他伸过手去,指尖像被蜂蜇着一般痛。他一叫,咕嘟呛了一大口血腥味十足的水。罗汉大爷什么也不去管了,手脚并用、浮上水面,挣命般游到湾边,爬上岸,坐在地上,大口小口喘不叠的气。

「摸着了吗?」县长问他。
「没……没有……」他焦黄着脸说。「湾里……有怪……」
曹县长看着湾水,摘下礼帽,放在中指上挑着摇了两圈。他扣帽上头,转回身,叫过两个士兵,说:「往里扔炸弹!」
小颜把百姓们赶得离开湾边二十几步远。
曹县长退到桌子边上坐下。
那两个士兵在湾子边趴下,把步枪放在身后,各人从腰里摸出一个小甜瓜状的黑炸弹,拔掉一个铁销子,在枪盖上一磕,扔进了湾子。黑炸弹打着滚落水,砸出无数同心圆。两个兵赶紧把头低了。全场鸦雀无声。不知过了多久,湾子里全无动静,炸弹落水时砸出的同心圆早扩散到湾子边缘,水面像铜镜般神秘混沌。
曹县长咬牙切齿地说:「再扔!」
两个兵又摸出炸弹,按照同样的步骤把炸弹扔下水。黑炸弹在飞行中嗤嗤地叫着,拖着两道雪白的硝烟。炸弹落水片刻,就有两声闷响从水底传上来。湾子里腾起两股水柱,有三五米高,顶端蓬松,雪树一般,凝固瞬息,又哗啦啦地落下。
曹县长跑到水边,百姓们也围拢上来。湾子里那两团水还在沸沸地翻动,良久方止。一串串水泡劈劈啪啪地破碎着,十几条虎口长的青脊鲢鱼肚皮朝天潮上来。水波渐渐消尽,湾子里漾着一股腥臊气。阳光又铺满水面,白色睡莲茎叶微抖,仪态大方,不乱方寸。阳光照耀众人,曹县长脸上开始放光,大家都板着脸等待着,一个个脖子伸长,看着愈来愈平静的湾水。
突然,湾子中央咕噜噜冒起两串粉红色的气泡,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听着那些水泡一个连一个地破碎。阳光强烈,水面上罩上一层金子般的硬壳,眩得人眼迷乱。幸亏有一块黑云及时飘来,遮住了太阳,金色消褪,湾水碧碧绿。两个黑色的大物,从冒起过水泡的地方慢慢升起,接近水面时,运动速度突然加快,有两只屁股先凸出来,紧接着翻了一个个,单家父子膨胀的肚皮朝天,面部在水面上似露不露,好象害羞一样。
曹县长命令打捞尸体。烧酒锅的伙计们回去找来长木杆子,杆子上绑着铁铙钩。罗汉大爷用铙钩抓住单家父子的大腿--铙钩入肉时发出的噗哧声令人齿底生津,像吃了酸杏子一般--慢悠悠地拖过来。
……
小毛驴仰脸朝天,嘎嘎地叫了一阵。
罗汉大爷问:「少奶奶,怎么办?」
奶奶想了想,说:「吩咐伙计,去木货铺赊两口薄木棺材,赶快入殓,寻地方埋掉,越快越好。完事后,你过西院来,我有话对你说。」
「是,少奶奶。」罗汉大爷恭恭敬敬地说。
罗汉大爷把老少东家装进棺材,埋在一块高粱地里。十几个伙计匆匆干活,谁也不说话。埋完死人时,红日平西。那些乌鸦在坟墓上空团团旋转,鸦翅上涂着紫红的阳光。罗汉大爷说:「伙计们,回去等着吧,看我的眼色行事,少说话。」
罗汉大爷过院来听我奶奶的指示。奶奶盘腿坐在驴背上卸下来的被子上。外曾祖父抱着一捆干草,一把把地抽着喂驴。
罗汉大爷说:「少奶奶,事办完了。这是老掌柜身上的钥匙。」
奶奶说:「钥匙你先拿着。我问你,这村里有卖包子的人家吗?」
「有。」罗汉大爷说。
奶奶说:「你去买两笼包子,分给伙计们吃,吃过,领他们到这院来。送二十个包子过来。」
罗汉大爷用一张鲜荷叶托过来二十个包子。奶奶伸手接住,对罗汉大爷说:「你到东院去招呼着他们快吃。」
罗汉大爷喏喏连声,倒退着走了。
奶奶把包子递到外曾祖父面前,说:「你一边走一边吃吧!」
外曾祖父说:「九儿,你可是我的亲生闺女!」
奶奶说:「快走,少啰嗦!」
外曾祖父气汹汹地说:「我是你亲爹!」
奶奶说:「我没有你这样的爹,从今后不许你踏进这个门槛!」
「我是你爹!」
「我爹是曹县长,你没听到?」
「没那么便宜,有了新爹就想扔旧爹?我和你娘弄出来你不是容易的!」
奶奶把手中的荷叶包子用力摔到外曾祖父的脸上。热包子打在外曾祖父脸上,像放了一颗开花炸弹。
外曾祖父拉着驴,骂骂嚷嚷逃出大门:「杂种!小杂种!六亲不认的小杂种!我要去县里告你,告你不忠不孝!告你私通土匪!告你谋杀亲夫!……」
在外曾祖父渐渐远去的叫骂声中,罗汉大爷带着十三个伙计走进院来。
奶奶抬手理理额发,伸手抻抻衣襟,大大方方地说:「伙计们,辛苦了!俺年轻,初当家,不谙事,仰仗着大家伙帮助。罗汉大爷在俺家十几年,今后烧锅上的事还是靠您来挑头。老少东家撒手去了,咱抹抹桌子另摆席,县里头有俺干爹撑着,绿林里的朋友咱不得罪,村里的乡亲,来往的客商,咱一个不亏待,我断定咱这买卖能做下去。明日后日大后日,烧锅停火三天,大家伙帮我清扫房屋,老少东家用过的东西,能烧的就烧,不能烧的就埋。今晚就早歇了吧,罗汉大叔您看这样行不行?」
罗汉大爷说:「听少奶奶的吩咐。」
奶奶说:「有没有不愿干的?不愿干也不强留,如觉得跟我一个妇道人家没出息,就请另寻主儿。」
伙计们互相看看,都说:「愿为少奶奶出力。」
奶奶说:「那就散了吧。」
伙计们聚在东院的厢房里,嘀嘀咕咕地议论,罗汉大爷说:「睡吧,睡吧,明日要早起。」
半夜,罗汉大爷起来给骡子添草,听到我奶奶在西院里啜泣。
第二天早晨,罗汉大爷早早起身,到大门外转了一圈。见西院大门紧闭,院子内静悄悄。他回到东院,踏着一条高凳,往西院张望:我奶奶背靠院墙,坐在被子上睡着了。
那三天里,单家大院里天翻地履,罗汉大爷和伙计们浑身淋了酒,把老少掌柜盖过的被褥,穿过的衣服,铺过的炕席,锅碗瓢盆,针头线脑,杂七拉八,统统清出来,搬到场院里,泼上烧酒,点火焚烧,烧剩的余烬,掘深坑埋了。
房子搬空后,罗汉大爷把那串铜钥匙用一个盛满高粱酒的碗端过来。罗汉大爷说:「少奶奶,这钥匙已经用酒烧过三遍了。」
奶奶说:「大叔,这钥匙,就由您掌管着,我的家产就是你的家产。」
罗汉大爷恐惶恐得说不出话来。
奶奶说:「大叔,不是推辞的时候,你快去买布买棉,一应家什置办全,被褥帐子,雇人去做,别怕花钱。另外,让伙计们挑酒来,把屋里屋外,墙角旮旯,全都泼一遍。」
「那要用多少酒?」罗汉大爷说。
「用多少算多少。」奶奶说。
伙计们挑着酒来,洒得铺天盖地。奶奶站在酒气里,抿着嘴微笑。
这一次大消毒,用了九缸酒。泼酒后,奶奶又让伙计们拿着新布,蘸着酒,把能擦拭的东西都擦试了三五遍。然后墙上刷石灰,门窗上油漆,炕上铺新草,换新席,搞了个新天新地新世界。
事完后,奶奶赏给每个伙计三块现大洋。
烧酒生意在奶奶和罗汉大爷领导下,轰轰烈烈地做下去。
大消毒后第十天,屋子里酒气散尽,新鲜的石灰味道令人神爽。奶奶心里高兴,去村里杂货铺买了剪刀红纸、银针金线,诸多女人用物。回到家上了炕,面对着窗棂上新糊的白纸,操起了剪刀铰窗花。奶奶心灵手巧,在娘家为闺女时,与邻居家姑嫂姐妹们剪纸绣花,往往能出奇制胜。奶奶是出色的民间艺术家,她为我们高密东北乡剪纸艺术的发展,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高密剪纸,玲珑剔透,淳朴浑厚,天马行空,自成风格。
奶奶拿起剪刀,铰下一方红纸。心中忽然如电闪雷鸣般骚乱。身在炕上,一颗心早飞出窗棂,在海一样的高粱上空像鸽子一样翱翔……奶奶自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闷在家里,几乎与世隔绝。略略长成,又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匆忙出嫁。十几日来,千颠万倒,风吹转篷,雨打漂萍,满池破荷叶,一对鸳鸯红。十几日来,奶奶一颗心在蜜汁里养过、冰水里浸过、滚水里煮过、高粱酒里泡过,已经是千种滋味,万条伤瘢。奶奶祈望着什么,又不知该祈望什么。她拿着剪刀,不知该铰什么,往日的奇思妙想,被一串串乱纷纷的大场面破坏。正胡思乱想着,奶奶听到从初秋的原野上,从漾着酒味儿的高粱地里,飘来一声声凄婉的、美丽的蝈蝈鸣叫。奶奶仿佛看到了那嫩绿的小虫儿,伏在已经浅红的高粱穗子上,抖动着两根纤细的触须剪动翅膀。一个大胆新颖的构思,跳出了奶奶的脑海:
一个跳出美丽牢笼的蝈蝈,站在笼盖上,振动翅膀歌唱。
奶奶剪完蝈蝈出笼,又剪了一只梅花小鹿。它背上生出一枝红梅花,昂首挺胸,在自由的天地里,正在寻找着自己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美满生活。
我奶奶一生「大行不拘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敢于反抗,敢于斗争,原是一以贯之。所谓人的性格发展,毫无疑问需要客观条件促成,但如果没有内在条件,任何客观条件也白搭。正像毛泽东主席说的:温度可以使鸡蛋变成鸡子,但不能使石头变成鸡子。孔夫子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我想都是一个道理。
奶奶剪纸时的奇思妙想,充分说明了她原本就是一个女中豪杰,只有她才敢把梅花栽到鹿背上。每当我看到奶奶的剪纸时,敬佩之意就油然而生。我奶奶要是搞了文学这一行,会把一大群文学家踩出屎来。她就是造物主,她就是金口玉牙,她说蝈蝈出笼蝈蝈就出笼,她说鹿背上长树鹿背上就长树。
奶奶,你孙子跟你相比,显得像个饿了三年的白虱子一样干瘪。
奶奶正剪着纸,忽听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院子里喊:
「掌柜,雇不雇人?」
奶奶手中的剪刀掉到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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