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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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前,余占鳌背着一个小铺盖卷儿,穿著一身浆洗得板板铮铮的白洋布裤褂,站在我家院子里,喊一声:「掌柜的,雇人不雇?」
奶奶百感交集,一时本性迷失,把铰花的剪子掉在炕席上,身体一软,仰倒在新缝制的暄腾腾的紫花布被褥上。
余占鳌闻到了屋子里新鲜的石灰水味和女人的温馨气息,大着胆子推开房门。
「掌柜的,雇人吗?」
奶奶仰在被褥上,目光迷离。
余占鳌扔掉铺盖卷,慢慢移到炕边,上身倾过来,对着我奶奶。他的心那时多么像一个温暖的池塘,池塘里游动着戏水的蟾蜍,池塘上飞动着点水的雨燕。就在他那青色的下巴离着奶奶的脸只有一张纸薄时。奶奶抬手在他青白的光头上搧了一耳刮子。奶奶笔直挺起,捡起剪刀,厉声喝斥:「你是谁?这样无理!不认不识,闯进人家屋子,做出这副轻薄样子来!」
余占鳌大吃一惊,退后几步,说:「你……你当真不认识我啦?」
我奶奶说:「你这个人好没道理,俺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嫁过来也不过十天半月,谁认识你!」
余占鳌笑笑,说:「不认也罢,听说您烧酒锅上缺人手,想来寻点活干,混点饭吃!」
奶奶说:「行,不怕吃苦就行。你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纪?」
「姓余,名占鳌,二十四岁。」
奶奶说:「背上你的铺盖卷,出去吧。」
余占鳌顺从地出了大门,站在那儿等待。阳光灿灿照着无际的原野,那条往西通县城的道路,夹在两边的高粱里,显得那么狭窄细长。大火烧掉高粱叶子垛的痕迹犹在,当时情景如在眼前。他在大门外等了足有半个时辰,心中烦躁不安,欲要闯进去与那女子理论,又止脚踌躇。他杀死单家父子那天,并没远遁,而是潜在高粱地里,看着湾子边发生的精彩好戏。我奶奶的超凡表演,震得他连连惊叹。他知道我奶奶年轻虽小,但肚里长牙,工于心计,决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今天这样对待自己,也许正是为了掩人耳目。又等了半晌,还不见我奶奶出来,院子里静悄悄的,有一只喜鹊蹲在屋脊上叫唤。余占鳌一股恶恨上心头,气汹汹闯进院,正要发作,就听到我奶奶在窗纸里说:「到东院里柜上说去!」
余占鳌猛然醒悟,知道不应该越级请示,于是气消心平,背着铺盖卷走到东院,见院子里酒缸成群,高粱成堆,作坊里热气腾腾,所有的人都在忙。他进了那个大厦棚,问那个踩着高凳往悬在磨盘上方吊斗里倒高粱的伙计:「哎,伙计,管事的在哪儿?」
伙计斜了他一眼,倒完高粱,从凳子上下来,一手提着簸箕,一手把凳子拉出磨道,吆喝一声,骡子眼上蒙着黑布罩,听到吆喝,转着圈疾走。磨道被骡蹄子踩成一个圈凹。磨声隆隆,急雨一样的高粱碎屑从两片石磨盘的中缝里,哗哗啦啦地流出,流到托着磨的木盘上。伙计说:「管事的在店里。」伙计朝着大门西侧那三间屋子撅了撅嘴。
余占鳌提着铺盖卷,从后门进了屋。见那个熟悉的老头儿正坐在柜台拨拉算盘子。算盘旁放着一把青瓷小酒壶。他不时地端起壶来咂一口酒。
余占鳌说:「掌柜的,用人不用?」
罗汉大爷看一眼余占鳌,似有所思,问:「长干还是短干?」
余占鳌说:「那就看柜上的方便啦,我倒是想多干些日子。」
罗汉大爷说:「要是干个十天八日的,我就主了;要是打着长远的谱,还得要女掌柜的点头。」
余占鳌说:「那你快去问。」
余占鳌走到柜台外,拣一条板凳坐下。罗汉大爷放下挡柜板,转身从后门走,出了门又回转来,拿一个粗瓷大碗,盛了半碗酒,放在柜台上,说:「喝碗酒,解解渴。」
余占鳌喝着酒,想着那女子的诡心计,叹服不止。罗汉大爷进来对他说:「掌柜的要看看你。」
到了西院,罗汉大爷说:「你先等着。」
奶奶出了门,大方端庄,派头十足,天南海北地把余占鳌盘问了一遍,最后,挥挥手,说:「带过去吧,试一个月看看。工钱从明天算起。」
余占鳌成了我家烧酒锅上的伙计。他身体结实,手把灵巧,活儿干得出色,罗汉大爷多次在奶奶面前夸他。一个月过后,罗汉大爷把他叫到柜上,对他说:「掌柜的对你挺满意,留下你啦。」罗汉大爷递给他一个布包,说:「这是掌柜的赏给你的。」他拆开布包,包里是一双新布鞋。他说:「二掌柜的,告诉女掌柜的,就说余占鳌多谢她啦。」罗汉大爷说:「去吧,好好干。」
余占鳌说:「我会好好干。」
转眼又是半月,余占鳌渐渐有些按捺不住,女掌柜的每天都到东院里转一圈,但只是跟罗汉大爷问这问那,很少搭理汗流浃背的伙计们。余占鳌感到十分委屈。
单家父子经营这买卖时,烧酒锅伙计们的饭食包给了村里几家小饭铺。奶奶接手之后,雇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人称大老刘婆子,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名叫恋儿。这两个女人住在西院,专门负责做饭。除了原先养的两条大狗,奶奶又买来三条半大狗,一条黑的,一条绿的,一条红的。这样西院里就有三个女人五条狗,热热闹闹,自成一方世界。夜里,有一点风吹草动,五条狗齐声吠叫,不被它们咬死也要被它们吓死。
余占鳌在烧酒锅上干到两个月头上,已是九月光景,遍野高粱成熟。奶奶让罗汉大爷雇来几个短工,整理场院和露天粮食囤,准备收购高粱。那些日子天高气爽,阳光明媚,奶奶穿一身雪白的绸衣,脚登一双红缎子小鞋,手提一根指头粗细的剥了绿皮的柳木棍,身后跟着一群走狗,在场里院里转来转去,引逗得村里人挤眉眨眼做怪模样,但无人敢放一个屁。余占鳌几次与我奶奶讨近乎,我奶奶面孔严肃,不跟他多说一个字。
那天晚上,余占鳌多(同:口童)了几碗酒,不觉有七分醉意,躺在通屋大炕上,翻翻覆覆难以入睡。一道道月光,从东边那两个窗户里射进来。有两个伙计,在豆油灯盏下,缝补破衣烂衫。
那个会拉板胡的老杜,把一根板胡拉得哭哭啼啼,人心在琴弦下颤抖。也是该当出事--那两个缝补衣服中的一个,被老杜凄凉的板胡撩得喉咙发痒,沙哑着嗓子唱:「光棍苦,光棍苦,衣衫破了无人补……」
「让女掌柜的给你补去!」
「女掌柜的?这块天鹅肉,不知哪个鹞子能吃到。」
「咱那老少掌柜的想吃天鹅肉,把小命都搭进去了。」
「哎,我听人说她为闺女时就私通着花脖子!」
「这么说,单家爷子真是被花脖子杀的。」
「少说话,少说话,『路边说话,草棵里有人』!」
余占鳌躺在炕上,冷笑了一声。
一个伙计问:「小余,你笑什么?」
余占鳌仗着酒胆,脱口而出:「是老子杀的!」
「你喝醉了!」
「喝醉了?你才醉了!就是老子杀的!」他折身起来,从吊在墙上的小衣包里抽出一柄小剑,拔剑出鞘,剑刃在月光中像条小银鱼儿一样。他硬着舌头说:「告诉你们……俺跟女掌柜的……早就睡过了……在高粱地里……夜里来放火……一刀……又一刀……」
众人闭口无言,一个伙计吹出一口气,噗地灭了灯。满屋朦胧,那柄剑在月光里更显得明亮。
「困觉困觉困觉!明儿一早还要起来烧酒呢!」
余占鳌叨叨咕咕地说:「你……你她妈的……提上裤子就不认人啦……让老子给你当牛做马……没那么容易……老子今夜就……宰了你……」他从炕上爬起来,握着小剑,跌跌撞撞往外走,伙计们在黑暗里大睁眼睛,看着他手中利器发出的寒光,没有人敢吭声。
余占鳌走到院子里,见月色皎皎遍地,那一排排釉彩大缸闪闪烁烁,如同宝物。从田野里飘来的饱含着成熟高粱凄苦微甘气息的南风使他打了一个寒噤。西院里传来女人的嬉笑声。他钻进厦棚,搬出那张四脚高凳。他进厦棚时,拴在长槽后的黑骡子弹着蹄子迎接他,骡子粗大的鼻孔里打出响亮的嘟噜。他不理骡子,搬着凳子趔趄到高墙根上,踩上去,站直,墙头齐着他的胸口。他看到了灯火照着雪白的窗纸,窗纸上贴着通红的窗花。女掌柜正和那个恋儿小姑娘在炕上打闹。他听到大老刘婆子说:「真是两个淘气的皮猴儿,睡吧,睡吧!」后来那老婆子又说:「恋儿,你到锅里去看看面引子发起来了没有?」
余占鳌用嘴叼着小剑,攀上墙头,五条狗蹿过来,昂着头吠叫。余占鳌吃一惊,头重脚轻栽到西院里。要不是我奶奶出来得快,只怕再有两个余占鳌,也早被五条猛狗给撕烂了。
奶奶斥退众狗,喊一声:「恋儿,点出灯笼来!」
大老刘老婆子(同:才卡)着一根扜饼杖,挪动着两只半大脚,高声叫嚷:「抓贼!抓贼!」
恋儿挑着灯笼出来,照明了余占鳌跌得不成模样的脸,奶奶冷笑几声,说:「是你呀!」
奶奶捡起那柄小剑,翻来覆去看几眼,藏到袖筒里去,说:「恋儿,去把罗汉大爷喊来。」
恋儿一开大门,罗汉大爷就走进来,问:「掌柜的,怎么回事?」
奶奶说:「这个伙计喝醉了。」
罗汉大爷说:「是醉了。」
奶奶说:「恋儿,拿我的柳棍来!」
恋儿拿来奶奶那根雪白的柳棍,奶奶说:「我给你醒醒酒!」
奶奶抡圆柳棍,在余占鳌屁股上横抽竖打。
余占鳌在火辣辣的痛楚中,忽然感到一阵麻酥酥的快乐,这快乐冲到喉咙,激活牙齿,化做一连串胡言乱语:「亲娘亲娘亲娘……亲娘……亲娘……」
奶奶打累了,拄着柳棍,呼哧呼哧喘粗气。
「弄回他去吧!」奶奶说。
罗汉大爷去拉余占鳌,余占鳌赖在地上不起来,嘴里叫唤着:「亲娘……再来几棍吧……再来几棍……」
奶奶对准余占鳌的脖子,狠狠抽了两棍,余占鳌像小孩子一样,搓着脚满地打滚。罗汉大爷招呼来两个伙计,把余占鳌抬回厢房,扔到炕上。他在炕上打滚竖蜻蜓,满口污言秽语。罗汉大爷提来一壶酒,让几个伙计按住他的胳膊腿,把壶嘴插进他嘴里,一壶酒灌进去。伙计们松开手,他脖子一歪,无声无息。一个伙计惊叫:「灌死了吧?」慌忙端灯来照,见他满脸挤动,猛力打了一个喷嚏,把灯喷灭了。
余占鳌睡到日上三竿方醒,脚底像踩着棉花一样走进作坊,伙计们都怪模怪样地看着他。他恍恍惚惚地记起了昨夜挨打的事,摸摸脖子屁股,却不觉得痛。他口渴,捞起一个铁瓢,从酒流子上接了半瓢热酒,仰着脖子喝了。

拉板胡的老杜说:「小余,让你娘一顿好打,还敢跳墙不?」
伙计们原本对这个阴沉沉的年轻人有几分惧心,但耳闻了夜里他那通穷叫唤,畏惧心一齐没了,七嘴八舌地把他当疯子戏谑。余占鳌也不答话,拉过一个小伙子,抡拳便打。伙计们挤挤眼,一拥而上,把他按倒在地,一阵拳打脚踢。打够了,又解开他的腰带,把他的头按到裤裆里去,反剪了手,推倒在地。余占鳌虎落平阳,龙上浅滩,一颗头在裤裆里乱挣扎,身体遍地做球滚。折腾了足有两袋烟工夫,老杜不忍,上前为他解开手,把他的头从裤裆里扯出来。余占鳌面如金纸,仰在劈柴堆上,像一条死蛇,好久才缓过气来。伙计们都手持家伙,防他报复。却见他晃晃悠悠奔向酒缸。抄铁瓢舀着酒,一阵狂喝乱饮。喝够了酒,他爬到劈柴堆上,呼呼地睡去。
从此之后,余占鳌每日(同:口童)得烂醉,躺在劈柴上,似睁不睁一双蓝汪汪的眼,嘴角上挂着两种笑容:左边愚蠢,右边狡猾,或者右边愚蠢,左边狡猾。伙计们头两天还看着他有趣,渐渐地便生出怨言来。罗汉大爷逼他起来干活,他乜斜着眼说:「你算老几?老子是真正掌柜的,女掌柜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的。」
那时候,我父亲在奶奶腹中已长成皮球般大小,奶奶清晨起来在西院里的干呕声,传到东院里来。懂事的老伙计们唧唧咕咕地议论。那日,大老刘婆子过来给伙计们送饭,一个伙计问:「刘婆子,掌柜的有喜了吧?」
刘婆子白他一眼,说:「当心割你的舌头!」
「单扁郎还真有能耐!」
「没准是老掌柜的。」
「别瞎猜了!她那副烈性,能让单家爷们沾边?保险是花脖子的。」
余占鳌从劈柴堆里跳起来,手舞足蹈地大喊:「是老子的!哈哈!是老子的!」
众人看着他,一齐大笑、臭骂。
罗汉大爷已经多次提议解雇余占鳌,我奶奶总是说:「先由着他折腾,待几天看我治他。」
这一日,奶奶挺着已见出硕大和粗笨的腰身,过院来跟罗汉大爷说话。
罗汉大爷不敢抬头,淡淡地说:「掌柜的,该开秤收高粱啦。」
奶奶问:「场院、囤底什么的,都弄好了?」
罗汉大爷说:「好啦。」
奶奶问:「往年什么时候开秤?」
罗汉大爷说:「也就是这时候。」
奶奶说:「今年往后拖。」
罗汉大爷说:「只怕收晚了收不足数。这半天里有十几家烧酒哩。」
奶奶说:「今年高粱长得好,他们吃不了那么多。你可先写出帖子去,就说家里没准备好。等到他们吃饱了,咱再收,那时候价钱咱说了算,再说,高粱也比现时干燥。」
罗汉大爷说:「掌柜的说的是。」
「这边还有什么事吗?」奶奶问。
「事倒没什么大事,就是那个伙计,见天醉得像摊泥,给他几个钱,撵走算啦。」
奶奶想了想,说:「你领我去作坊里看看。」
罗汉大爷头前带路,领奶奶进了作坊。伙计们正往大甑里上发酵好了的高粱坯子。锅灶里劈柴柈子着得呜呜响。锅里水沸沸响,强劲的蒸汽从甑里直蹿上去。那大甑有一米多高,木制,罩在大锅上,甑底是一张密眼竹筚子。四个伙计,端着木杴,从大缸里铲出一块块生着绿色松花霉点,发散着甜味儿的高粱坯子,往那热气蒸腾的大甑里一点点抖落。热气压不住,寻着缝儿往上蹿。哪里蹿热气,高粱坯子就该往哪儿压。端着木杴的伙计们,大睁着眼睛用高粱坯子压热气。
伙计们看到我奶奶来啦,抖擞起精神干活。余占鳌躺在劈柴上,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像个叫花子一样,用两只冰冷的眼睛盯着我奶奶。
奶奶说:「我今日要看看红高粱怎样变成高粱酒。」
罗汉大爷搬来一条凳子,请我奶奶坐下。
奶奶在场,伙计们倍受荣宠,手脚格外地麻利,人人都想露一手。烧火的小伙计,不停地往两个大锅灶里填着劈柴柈子,火势汹涌,直托锅底。两口大锅里沸水潮动。蒸汽在大甑里曲折上升的(同:口丝)(同:口丝)声与伙计们的喘息声混成一片。大甑里装满了料,顶上盖一块与甑口同大的圆盖,盖上钻满蜂眼。又烧了一会,那些蜂眼里有哆哆嗦嗦的细小热气出现。伙计们又抬来一个锡制的、双层的、顶端带大凹的奇怪对象。罗汉大爷对奶奶说:这就是酒甑。奶奶起身近前,细看了酒甑的构造,也不问什么,又回到凳子上坐下。
伙计们把酒甑罩到木甑上,锅里的蒸汽全没了。只听到火在灶里响,看到木甑在锅上一阵酥白一阵橙黄。一股淡淡的、甜甜的、似酒非酒的味儿从木甑里透出来。
罗汉大爷说:「上凉水。」
伙计们踩着高凳,往酒甑的凹槽里倒进两桶凉水,一个伙计拿着一块船桨状的木棍,踩着高凳,把凹槽里的凉水搅动得飞速旋转。过了约莫有半炷香功夫,奶奶嗅到了扑鼻的酒香。
罗汉大爷说:「准备接酒。」
两个伙计,各提着一个细蜡条编成、糊了十遍纸、刷了百遍油的酒篓,放在两个大酒甑伸出来的鸭嘴状流子上。
奶奶立起来,紧盯着那出酒流子。小伙计挑选了几块饱满松油的劈柴柈子扔到灶里,两个锅灶里火声雷动,白亮一片,那白光从灶里射出来,映照着伙计们油汗淫淫的胸膛。
罗汉大爷说:「换水。」
两个伙计跑到院子里,提了四桶井拔凉水来。站在凳上搅水的伙计把甑上开关一拧,已经温热的水咕嘟嘟流走,倒上了新打来的凉水,继续努力搅动。
高大的烧酒锅威武地蹲着,伙计们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奶奶看着这劳动的庄严神圣,心里不免激动。这时候,她突然感到我父亲在她腹中动了一下。她瞥了一眼躺在劈柴堆上,正用阴鸷的眼睛盯着自己的余占鳌,灼热的烧酒作坊里,只有他那两只眼睛是冷的,奶奶心里的激动冷却了。她平静地看着那两个手扶酒篓等待接酒的伙计。
酒香愈加浓烈,有细小的蒸汽从木甑的接缝处逃逸出来。奶奶看到那白锡的酒流子上汪着一片亮,那亮凝集着,缓缓地动着,终于凝成几颗明亮的水珠,像眼泪一样,流到酒篓里。
罗汉大爷说:「换水,加急火!」
两个提水的伙计川流不息,提来凉水,锡甑上的换水龙头大开,凉水从上注,温水从下边流走,锡甑始终保持着凉冰冰的温度,蒸汽在锡甑夹层里遇冷凝结,汇集成流,从酒流口喷出来。
初出流子的高粱酒灼热、透明、飞溢蒸汽。罗汉大爷找一把干净的铁瓢,接了半瓢酒。递给我奶奶,说:「掌柜的,尝尝酒吧。」
奶奶闻着扑鼻的酒香,舌尖在嘴里发痒。这时我父亲又在她腹中动了一下。我父亲想喝酒。奶奶接过酒瓢,先嗅了嗅,又伸出舌尖舔了舔,又用双唇嘬了一点,仔细地品咂滋味。酒非常香,同时非常辣。奶奶喝了一口酒,在嘴里含着,觉得双颊柔软,如有丝棉擦拭,一松喉,那口酒便滑溜溜地到了喉咙深处。奶奶全身毛孔一奓一闭,心里出奇地快活。她连喝了三大口,腹中似有一只贪馋的小手抓挠。奶奶仰起脖子,把半瓢酒全喝了。奶奶喝酒后,面色红润,眼睛明亮,更显得光彩夺目,灵气逼人。伙计们惊愕地看着她,忘了手里的活。
「掌柜的,您是海量!」一个伙计恭维道。
我奶奶谦虚地说:「我从来没喝过酒。」
「没喝过酒还这样,练练准能喝一篓。」那伙计加倍恭维。
哗啦哗啦接满一篓酒。哗啦哗啦又是一篓。装满酒的篓子就摆在劈柴堆旁。余占鳌从劈柴堆上爬起来。解开裤子,对着一个酒篓撒尿。伙计们麻木地看着那道清亮的尿液滋到满盈的的酒篓里,溅出一朵朵酒花。撒完了尿,余占鳌对着我奶奶咧嘴一笑,摇摇晃晃走上前来。奶奶满面红潮,立着不动。余占鳌伸胳膊抱住了我奶奶,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奶奶的脸霎时雪白,站立不稳,跌坐在凳子上。
余占鳌气汹汹地说:「你肚里的孩子,是不是我的?」
奶奶流着眼泪说:「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余占鳌双眼放光,全身肌肉紧绷,像打滚后爬起来的骡马。他脱得只穿一条裤头,对我奶奶说,「你看着我出甑!」
烧酒作坊里最苦的活儿是出甑。酒流干了,锡甑搬掉,揭掉蜂眼木盖,露出满木甑高粱酒糟。高粱酒糟酱黄色,热气灼人。余占鳌站在一条方凳上,手持短把木杴,把酒糟铲出来,拍到筐子里。他动作很小,几乎只靠小臂运动。热气喷得他半身赤红,脊背上的汗水流成小河。他的汗水里有一股强烈的酒味。
我爷爷余占鳌干净利索的活儿,使全体伙计和罗汉大爷从心里佩服。潜藏数月的爷爷崭露锋芒。爷爷出完甑,喝着酒,对罗汉大爷说:「二掌柜的,我还有一高招。你看,酒从流子里喷出时,热气蒸发,要是能在流子上安装一个小甑,必定能收得上等好酒。」
罗汉大爷摇着头说:「恐怕不行吧?」
我爷爷说:「不行割我的头!」
罗汉大爷看着我奶奶,奶奶抽泣几声,说:「我不管,我不管,他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奶奶哭着回了西院。
从此,爷爷和奶奶鸳鸯凤凰,相亲相爱。罗汉大爷和众伙计被我爷爷奶奶亦神亦鬼的举动给折磨得智力减退,心中虽有千般滋味却说不出个甜酸苦辣,肚里纵有万种狐疑也弄不出个子丑寅卯。一个个毕恭毕敬地成了我爷爷手下的顺民。爷爷的技术革新大功告成,从此高密东北乡有了高档的小甑酒。爷爷撒过尿的那篓酒,伙计们不敢私自处理,搬到院子里一个墙角上放着。有一天傍晚,天阴沉沉的,东南风刮得挺急,伙计们在闻惯的高粱酒味中,突然嗅到了一种更加醇朴浓郁的香气。罗汉大爷嗅觉灵敏,循味而去,竟发现散出倾城倾国之香的竟是那篓加尿高粱酒。罗汉大爷没说什么,悄悄地把酒篓搬到店里去,关上前后门,堵严前后窗,点燃豆油灯,挑大灯草,开始研究工作。罗汉大爷找一个酒提,从那酒篓里打上一提酒来,又慢慢地往篓里倒,酒散成一条嫩绿色的帘儿,直挂进酒篓。酒浆落到篓里的酒面上时,打出十几朵花儿,像一朵菊花形状。那股芳醇味儿在打花的过程中更加积极地挥发。罗汉大爷舀起一点酒,用舌尖尝了尝。他果断地喝了一大口。他找了点凉水漱了漱口,又从酒缸里舀了普通高粱酒喝了一大口。他扔下酒提,敲开西院大门,直冲到窗前,大喊一声:「掌柜的,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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