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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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外祖父被我奶奶一顿热包子打出大门之后,牵着毛驴回了家。一路上他骂不绝口,回到家后,又在我曾外祖母面前颠颠倒倒地把我奶奶如何认曹县长做干爹,如何转眼不认亲爹的事说了一遍。曾外祖母也忿忿大骂。老两口对着生气,像一对拼命死争夺树上蝉的老蛤蟆。后来曾外祖母说:「老头子,你甭气啦,『大风刮不了多日,亲人恼不了多时』,缓两天你再去找她,她承受了万贯家财,从指头缝里漏漏就够咱老俩口子吃的。」外曾祖父说:「也罢,待个半月二十日,我再去找这个小杂种。」
住了半个月,外曾祖父骑着毛驴,来到了我家,奶奶紧闭大门,任他在大门外吵闹。他吵得累了,骑着毛驴走了。
外曾祖父第二次来时,我爷爷已在烧酒锅上工作了,奶奶那五条狗也团结一致,形成了一股强大力量,外曾祖父一敲响大门,那群狗就在院子里狂吠。大老刘婆子开了门,群狗冲去,包围着外曾祖父,只叫不咬。外曾祖父背靠小毛驴,对着狗连连作出友好动作。小毛驴在他背后瑟瑟地抖。
大老刘婆子问:「你找谁?」
外曾祖父气汹汹地说:「你是谁?我来看俺闺女!」
「谁是你闺女?」
「你家掌柜的是俺闺女!」
「你等着,我进去说说。」
「你就说她亲爹来啦!」
大老刘婆子拿着一块大洋出来,说:「老头,俺掌柜的说了,她没有爹,送你一块大洋,让你去买炉包吃。」
外曾祖父怒骂:「小杂种,你给我滚出来!发了财就不认亲爹啦,成什么道理!」
大老刘婆子把银钱扔到地上,说:「好一个强老头,快走吧,惹恼了俺掌柜的,可够你受的。」
外曾祖父说:「我是她爹!她杀了她公公,还敢杀她亲爹不成?」
大老刘婆子说:「走吧走吧,再不走我就让狗咬你啦!」
大老刘婆子嗾一声狗,群狗蜂拥而上。那条绿狗在驴腿上咬了一口。毛驴长鸣一声,挣脱缰绳,尥着蹄子跑了。外曾祖父弯腰捡起那块大洋,连滚带爬追驴去了。狗们叫着,跳着,一直把他撵出了村。
外曾祖父第三次来找我奶奶,索要一头大黑骡子,外曾祖父对奶奶说这是她公公生前答应过的,人死了债不能死。赖帐不还就要去县府里告状。
奶奶说:「我压根儿就不认识你这个人。你三番五次来扰乱治安,我正要去告你哩。」
我爷爷被外曾祖父吵得心烦意乱,从屋里趿拉着鞋出来,几膀子把他搡到大门外。
外曾祖父找人写了一张状纸,骑着毛驴进了县城,找到曹县长,把我奶奶告下了。
曹县长上次下东北乡,被花脖子三颗子弹打得灵魂出窍,回家生了一场大病。一看这状子又牵扯那桩杀人命案,不由得汗从腋下流出。
他问:「老头儿,你告你闺女私通土匪,有什么证据吗?」
外曾祖父说:「县长大老爷,那土匪现在就睡在俺闺女炕上,就是那个三枪打飞了你礼帽的花脖子。」
曹县长说:「老头,你可知道,如果此事属实,你闺女性命难保?」
外曾祖父说:「县长,我大义灭亲……只是……俺闺女那份家产……」
县长怒喝:「好一个贪财的老混蛋!为了一点家产,不惜诬陷亲生女儿,怪不得你闺女不认你,你这样的爹还算什么爹!打他五十鞋底,轰出去!」
外曾祖父状没告成,反挨了五十鞋底,屁股被打得粘糊糊的,驴也骑不成了,牵着毛驴,一瘸一拐地走着,心里说不出来的苦。走出县城不远,听到背后马蹄响,回头一看,见有人骑着曹县长那匹小黑马追了上来。外曾祖父心想这番性命难保,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来人是曹县长的心腹随从颜小爷。他说:「老头儿,起来起来。县长说啦,你的女儿是他的干女儿,沾亲带故三分清。打你鞋底,是教你好好做人。县长说抽大烟拔豆芽,一码归一码。赏你十块大洋,让你回家做个小本生意,别再起那暴发横财的坏心。」
外曾祖父双手接了大洋,跪在地上千恩万谢,直到小黑马跑过铁道,他才爬起来。
曹县长独坐县府大堂,想了半点钟。小颜送银钱回来交差,他把小颜拉到密室,说:「我断定现在睡在戴氏女子炕上那个人,必是花脖子无疑。花脖子是高密东北乡土匪的大旗,抓住他,东北乡土匪就树倒猢狲散。今日公堂打老头儿,是为了掩人耳目。」
小颜说:「县长神机妙算。」
曹县长说:「那日我可是被那戴氏女子蒙骗住了。」
小颜说:「智者千虑,难免一失。」
曹县长说:「你今夜带上二十个弟兄,骑上快马,去东北乡把这个土匪头子擒来。」
「连那女人一块抓?」
县长说:「不、不、不,万万不能抓那女人,一抓,不就丢了曹某人的面子了吗?再说,那日断案,我也有意成全她,想她一个如花美女,嫁给一个麻风病人,也是大不幸,勾通奸夫,情有可恕。算了,抓了花脖子,留下那女子,让她好好过富贵日子去吧。」
小颜说:「单家高墙大院,又养着恶狗,想那花脖子警觉异常,深更半夜打门跳墙,不是明明去喂花脖子的枪口吗?」
曹县长说:「头脑简单啊,头脑简单!我早有妙计在心。」

遵照县长的妙计,小颜与二十个士兵半夜出城,一路小跑,向高密东北乡进发。时令已是十月深秋,遍地高粱杀伐净尽,高粱秸子丛成一个个大垛,星散在田野里。马队赶到我们村西头时,已是平明时分,衰草苍苍,白露为霜,秋气砭人肌肤。士兵们下了马,等候着小颜命令。小颜命令把马匹牵到一个高粱秸子大垛后,马缰绳相连结,由两个人照管。余下的人俱紧衣换装,准备行动。
太阳冒红了,黑土大地白茫茫一片,人的睫毛眉毛上,马的唇边长毛上,结着一层毛茸茸的霜花。马抽着垛上的高粱叶子嚓啦啦响。
小颜掏出怀表看看,说:「行动!」
十八个士兵紧跟着他,悄悄向村里走。他们一色短枪,都上着顶门火儿。走到村头,两个士兵埋伏下。走到一条巷口,又是两个士兵埋伏下。又走到一条巷口,又埋伏下两个士兵。到我家大门口时,只剩下小颜和六个庄户人打扮的士兵。一个大个子兵挑着两个空酒篓。
大老刘婆子开了大门,小颜丢了一个眼色,挑酒篓的大个子士兵就挤进去了。大老刘婆子怒冲冲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挑酒篓的士兵说:「找你们掌柜的。俺前天趸了你家两篓酒,回去喝死了十个人,你家的酒里下了什么毒药?」
小颜和其它几个人也乘机挤进去,隐身墙角门口不动。那群狗围着那个挑酒篓的士兵狂叫。
我奶奶睡眼惺忪,结着衣扣走出来。奶奶气愤地说:「有事到柜上说去。」
那大个子士兵说:「你家酒里加了毒药,毒死了我们十个人,这事非找掌柜的不行了。」
奶奶怒喝道:「你胡说什么?我家的酒卖到九州十八府,还没有毒死过人,怎么单单毒死了你家的人?」
趁着那大个子士兵和我奶奶和五条狗胡搅蛮缠时,小颜一声暗号,与五个士兵飞扑进屋。挑篓士兵扔掉酒篓,从腰里抽出枪来,指住了我奶奶。
我爷爷正在穿衣,被小颜他们按在炕上,用绳反剪了胳膊,架到了院子里。
那群狗见我爷爷被抓,扑上去相救,被小颜他们一阵乱枪打倒,狗毛遍地,狗血四溅。
大老刘婆子瘫在地上,屎尿拉了一裤裆。
我奶奶说:「兄弟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要钱要粮,直说就是,何必动刀动枪?」
小颜说:「少说废话,带走!」
奶奶眼珠一转,认出了小颜,忙说:「你不是俺干爹的部下吗?」
小颜说:「与你不相干,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罗汉大爷听到西院枪响,从店里跑出来,刚一露头,就有一发子弹紧贴着他的耳朵梢子飞过去,吓得他赶紧缩回头。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人影,全村的狗都在狂叫。小颜和士兵们押着我爷爷走上大街。那两个看守马匹的士兵已经把马赶了过来。村头、巷口上埋伏着的士兵见这边得手,也一齐跑过来,各人跨上各人的马。我爷爷被绑在一匹紫马上,肚皮朝下,正压着马脊,小颜呼喊一声,马蹄杂沓一阵,向着县城飞跑去了。
马队跑到县政府大院前,士兵们把我爷爷从马上卸下来。曹县长手捋着八字胡,笑盈盈地走上前来,说:「花脖子,你三枪打掉了本县的帽子,本县今日回报你三百鞋底。」
我爷爷被马脊硌得骨散肉离,头晕眼花,呕吐不止,卸下马来,像个半死人一样。
「开打!」小颜说。
几个士兵上来把我爷爷踢翻,抡起绑在木棍上的特制大鞋底,噗噗哧哧一阵乱揍。打得我爷爷先是咬牙切齿,后是叫爹叫娘。
曹梦九问:「花脖子,知道曹二鞋底的厉害了吗?」
我爷爷被打醒了,连声高叫:「抓错了,抓错了,我不是花脖子……」
「还敢狡辩!再打三百鞋底!」曹县长怒吼。
士兵们又把我爷爷按倒,鞋底雨点般落下。爷爷的屁股上已失去知觉,他从地上撅起头,大叫:「曹梦九,人称你曹青天,原来是个胡涂狗蛋官!花脖子脖子上有块花皮,你看看我脖子上有花皮吗?」
曹梦九吃了一惊,一挥手,提着鞋底的士兵退到一边。两个士兵把我爷爷架起来,曹县长凑上来看我爷爷的脖子。
「你怎么知道花脖子脖子上有块花皮?」曹县长问。
「我亲眼见过他。」我爷爷说。
「你认识花脖子,必是土匪无疑,本县没有抓错!」
「东北乡人认识花脖子的成千上万,难道都是土匪不成?」
「你半夜三更,睡在寡妇炕上,不是土匪也是恶棍,本县没有抓错!」
「那是你干闺女愿意。」
「是她愿意?」
「是她愿意。」
「你是什么人?」
「我是她家的伙计!」
「唉呀呀!」曹梦九说:「小颜,先押起他来吧。」
这时,我奶奶和罗汉大爷骑着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跑到了县府门口。罗汉大爷牵着骡子站在大门外,奶奶哭天抢地,直闯进大门。站岗兵士横枪来拦。被奶奶啐了一脸唾沫。罗汉大爷说:「这是县长的干女儿。」士兵那里还敢拦挡,由着奶奶闯进大堂去了……
当天下午,县长派人叫来一辆挂暖帘的轿车子,把我爷爷送回村庄。
爷爷趴在奶奶炕头上养了两个月伤。
奶奶又骑骡进了一趟县城,给她干娘送去了一包沉甸甸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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