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七节:牛耳苦女相结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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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牛耳峰,山势雄伟、峰峦挺秀、树木参天。
峰石上有裂缝,青松柏树从岩缝中伸出来,一条小路曲折地向上攀援着,一直伸入云顶。近前互依靠的三座岩石,古树参天,鸟语花香。山下农田蜿蜒连绵,两条小溪从不同的方向开始,交错流淌,继而汇成又一条小溪直通远方。小溪两岸,果树成片,绿林阴翳。如果是在春天,这里便是千亩梨花盛开,微风吹来,梨花飞舞,尤如漫天飞雪,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带给人们无限遐想。半山腰,大小溶洞一个接一个。其中一个溶洞竟然有有一个洪州城那么大。洞顶外面蓝天白云,芳草萋萋,洞里是千姿百态的石林奇观,地下有纵横交错的地下河,那些石钟乳、石笋、石柱、石花、石幔,真是构造奇特,气势恢宏。南壁一处陡岩上,半腰伸出一支石钟乳,长年不断地渗出水滴,飘飘洒酒地向下飞落,如洒珠玉……在最大的溶洞前,一帘瀑布直泻而下,遮住了小半个溶洞。
半山腰,有一个玉真庵,点缀在一片绿树当中,庵前一条小路伸到山下。路上,一个年轻的女子挑着一挑满满的泉水,一步一步地向上蹬。显然,这挑泉水一定有一百多斤。
她穿着浅蓝色的衣裙,汗水已湿透她的背,头上没有任何点饰物。因为出力,她的脸,涨得绯红,和着她的眼眉,嘴巴,脸庞,真叫个漂亮。叫人一猜,她不像个已经出家的道姑。
这时她大概累了,便放下扁担,坐到一旁的石阶上,向洪州方向看去……
这个女子就是李小妹。人们不禁要问,她怎么来到这个离洪州城有五十多里路的地方干起活来?
事情就要追溯到三年前她让黄鳝抱着儿子自己一人到城里拿药的时候了。
因为头天夜里黄鳝不理小妹,心里不太舒服。第二天一早,她就把儿子丢给了黄鳝,决定自己一个人进城去拿药。她进了皇都门,顺着沿河街,到了麻柳街,但就是找不到药铺在哪里。虽然她在洪州生活的时间并不短,但是她从来很少到城里来,哪里有什么,哪里是什么,她全不知道。走着,走着,她有些后悔,她不该赌气自己一个人进城来,现在连药铺在哪里都找不到。
连小妹都不知道,她越走越远,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小妹哪见过这么多的人啊!她被人们挤过来挤过去,最后连自己从哪个方向来的都不知道了。她十分慌张,怕自己找不到回去的路。于是她用尽力气,想努力地挪到街边的阶沿上去。不想一个不小心,她被挤倒了,有人倒在她身上。人们大喊起来:“别挤,别挤,这里倒了一个人。”好不容易她才从地上爬起来。站稳一看,自己正站在洪州城里最大的药铺“济人堂”旁边。
小妹见药铺里拿药的人不多,于是便立马走进去。正要向柜台走去,忽然,她看到了正在柜台里面看账本的蝎子父子俩。她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慌慌张张地转身就跑。她尖叫的声音惊动了柜台里面的蝎子父子,他们马上抬头朝外看,正好看到小妹跑到门边。也许是小妹的行为来得太蹊跷,也许是小妹的背影给他们太多熟悉的感觉,他们丢下账本站起来,继而同声大喊道:“抓住她,抓住她……”同时又马上从里面奔出来。小妹不顾人有多少,她奋力地钻进人群,不顾一切地从人缝里往前跑,心里给自己加油道:“快,绝不能让他们抓住!”小妹终于跑不动了,但她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这里的人稀少了,定睛一看,这里是河边城墙根……她顺着城墙根跌跌绊绊向东走,终于走到了沿河街……
回到破庙,见黄鳝只顾逗儿子,没有理自己。本来想把刚才的事说一说,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如果说起刚才的事,那就得说起古月宫的事。只好不说了。她决定还是给黄鳝建议马上搬家到其他地方去。没想到刚一提“搬家”二字,黄鳝却不以为然,一口回绝。小妹心里难过极了,她不知道蝎子父子发现自己没有,怕再在破庙里住下去,怕蝎子父子不放过自己……那天晚上,小妹打定主意,决意要离开破庙,赶快逃出洪州城,远走他方,哪怕饿死在外面也心甘情愿。但是儿子怎么办?如果带走的话,怕的是儿子受罪。黄鳝对儿子那么好,不可能在发现自己走后会虐待儿子的。
于是第二天早上,她早早地起来,把饭给做好了,给儿子把饭喂了,给黄鳝把衣服洗了,给儿子把身上穿戴好了,然后,把儿子放在草铺上,含着泪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到了庙门边,她一个狠心,转身就跑出去,向山上爬……
翻过山埂子,小妹便直接下山,一直朝北走。她没有吃早饭,一路上饥肠辘辘,但她挺着。一路上,小妹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不给黄鳝说明她在古月宫里的事呢?但她又有些自慰,因为她没有给黄鳝留下自己被“父子同奸”的污浊。真的,自己不给黄鳝说是对的。最多黄鳝只能怀疑自己嫁过人,儿子是自己丈夫的。
小妹知道,本来黄鳝是喜欢她的,从他在自己身上尽情爱抚,夜夜求欢就知道。但是后来对自己冷落了,夜里自己那么主动,他也不很情愿地亲近自己,小妹是很能理解的。谁叫自己已经那样?谁让自己不给他说老实话?哪一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怀了别人的娃儿却不能知道实情的?
小妹走了多远她并不知道,她还是一直往前走,看到了前方有一片林子……但是饥饿却使她不得不昏倒在路旁。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架竹床上,旁边站着一个道姑打扮的年轻女子,在她身边还有一个小道姑。小道姑手里端着一只红碗,碗里盛了一些药汤。道姑舀起一汤匙药汤,喂进小妹嘴里……
道姑的法名叫妙真,虽然道姑打扮,却仍然看得出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不苟言笑,总是给人一种既无喜又无忧的感觉。实际上妙玉已经三十多岁,多年前就到“玉真庵”里修行,经常云游四方,给人治病。这天恰好遇到她云游归来,在牛耳峰下的梨树林里,看到小妹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急忙叫了几个农妇把小妹抬到庵里,给她唇缝浸水,等她慢慢醒来。
妙真虽然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但确实是个好人。她给小妹把脉,给小妹喂药喂饭,却从来不问小妹的来处,也不问小妹要去何方。直到小妹完全康复,应当决定去留的时候,她也没有问及小妹将何去何从。小妹跪到地上,说着许多感谢她的话,求她留自己在“玉真庵”里,干什么都行,她也只说:“大家都是女人……”从此小妹白天就在庵里干干杂活,点点青灯,做些只有出家人才做的事情,晚上便和妙玉同居一屋,但绝少交谈。
这个玉真庵,说是个庵,加上小妹,也只有三个人。庵里供着药王孙思邈的塑像,塑像下设了一个香坛,里面烟雾缭绕。那个小道姑,大概只有十五六岁,长得十分一般,个子也矮,身体很瘦,而且还有语言障碍,人们就把她当作哑巴来对待。庵里所有的钱粮都是靠妙真云游,行医获得,有时米粮吃尽,小道姑则到山下农户家买来,至于菜蔬,全凭小道姑平时在庵后的坡上种点。
妙真在庵里的的时候很少,即使在庵里,她也总是捧着一本药书在看,她总是云游四方,主要是给那些看不起病,买不起药的穷百姓把脉开药。所以庵里平时只有小妹和小道姑两个人,平时说话又少,小妹心事又重,久而久之,小妹感到了寂寞,有些想念黄鳝和儿子来。她想去看看黄鳝,想去看看儿子生活得怎么样,但她又不敢去。
有一天,妙真回来了,还中那不冷不热的样子。她递给小道姑一个小袋,坐到桌前,大口大口喝下碗里的水,就像好久没有得到水喝似的。晚上,妙真已经把看了许久的药书放下了,小妹还没睡着,在竹床上翻来翻去,发出一阵令人心烦的声音。吹熄灯,屋里黝黑黝黑的,但小妹还是睡不着。她紧闭眼睛,想强迫自己睡着。但只要闭上眼,她面前就会出现儿子和黄鳝的影子。她不想离开儿子,更不想离开黄鳝,但是她没有办法,她怕再次落进古月宫的手里。忽然,妙真问她:“小妹,你想你的家人吗?”小妹假装睡着了,没做声。只听得妙玉轻轻地“唉”了一声,不做声了。第二天早上,妙真对小妹说:“小妹,这几天我不出去,我看你挺闷的,要不,你出去走一走吧。”小妹不解地问:“我能出去吗?”妙真奇怪地看看小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好一会儿她才说:“我见你经常坐在庵前,朝着洪州方向看,而且神态呆呆的。我想你一定是从洪州出来的……”小妹一听“洪州”,心里便有些激动起来,她的脸微微发红,眼晴却很明亮。妙真似乎受到感染,心里一热,温柔地说:“去吧,去吧。”

小妹感激地说:“谢谢你,妙真师傅——”妙玉打断她说:“以后就叫我妙真姐吧。”第二天她带足了锅巴、饭团,妙真又给她准备了一瓶水,上了去洪州的路……
两天后,她带着满足与快乐回来了。她轻轻地走,不说话,想像飞一样扑到妙真怀里,轻声喊道“妙真姐……”,好给妙真姐一个惊喜,没想到,小妹却看到了另一幅图景……
妙玉坐在高凳上,眼神凝固,朝向前方,目空无人,手持一把七弦琴,纤纤玉指轻轻拨动琴弦,琴弦流淌出来的是一种回忆、一种留恋、一种向望、一种忧伤……小妹还是在古月宫里看到过那些烟花女弹拨过这种琴,此时此刻,小妹随着琴声的旋律,渐渐进入了一种飘渺的境界,领悟着人生的玄妙……
也许太入神,反而更使人惊觉。妙真看到小妹全神贯注的样子,知道她听懂了自己的心境……妙真十分自然地笑笑,说:“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小妹问:“妙真姐,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你弹过琴?”妙真真诚地说:“出家人有时也不免心不静……”说完将琴放到床下一个箱子里。这时小妹迅迅反应道:“妙真姐一定是一个有着痛苦经历的女子……”
这天晚上,小妹把她见到儿子和黄鳝的情景点滴不漏地讲给妙真听……
妙真认真地听着,随着小妹的叙述,她想象着小妹看到黄鳝和儿子的动人情景:天黑了,小妹悄悄走到破庙旁的那棵古树下,见窗洞已被布遮挡,庙门也关着,可里面还亮着油灯。她估计黄鳝父子俩快睡觉了。她急忙离开古树,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又小心地掀开帘布,朝里面看。黄鳝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儿子也长好大了。他们的身上穿戴得并不差,完全不像要饭的花子。这时正好黄鳝在教儿子读好书,做好人,做好事……看着儿子认认真真听讲的样子,小妹感到好高兴好高兴。夜里,她就在破庙外面坐了一夜,等天亮……
妙真这才知道,小妹的身世真的很苦。但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儿子和丈夫呢?妙玉很想这样问小妹,但她没有问,也许小妹还有更多不能让别人知道的苦情苦事吧?
没想到,突然小妹发问了:“师傅,你能给我说说你的故事吗?”妙玉一惊,马上掩饰道:“时间不早了,该睡了……”其实,她也很想对小妹说说自己的不幸,但是既然自己已是出家之人,过去的就不应当再提,还是让它埋在心里吧。小妹不再问了,她知道,虽然自己也想知道妙真出家前叫什么名字,她是为什么出家的,但是她不想去打破沙锅问到底,既然妙真师傅不愿说,自己就不应当问。不过自己应当知道,每一个出家的女子都是苦女子,都一定会有一段悲惨的故事,特别像妙真这样的女子更不用说了。这天晚上,小妹很快就睡着了,但是妙真翻过来,翻过去,就是睡不着。她闭上眼,就像看到了爹娘,她睁开眼,就像看到了他……
妙真原本就是洪州城里烟花巷的荷花。
她的家在宜南大坝,家里姊妹多,她是老三。父母亲长年操劳过度,经常生病。正因为如此,所以家里十分贫穷。十岁那年,父母又给她添了一个妹妹,家里就更困苦不堪了。父母没有办法,就把她许给一家姓曹的当童养媳。姓曹的儿子只有五六岁,但整天傻呼呼的,鼻子下总是挂着两条又粗又浓的鼻涕,每天总要在裤子里屙几泡尿,谁的话也不听,可只要见了荷花,他就老老实实的。荷花小小年纪,却一天到晚干个不停,却吃不饱,穿得破破烂烂。按说那家人对她好一点也算荷花的命好,可那家人并不把她当人看,还时不时地找碴,说荷花这没有干,那没有干,一天晚只知道吃,不是打就是骂,正长身体的荷花整天又累又饿,一张脸却蜡黄蜡黄。一天,她终于倒下了。曹家见她倒下了,开始有点着急,因为家里的活没人干了,傻儿子也没人看了。于是他们把一个江湖郎中叫来给荷花看看。可是郎中刚把完脉,说了句“荷花得了黄疸病”就走了。
曹家一听,吓坏了。他们知道“黄疸病”是十分难治的。如果要治好,那就得花许许多多的钱。两口子商量一下,就在一个黑漆漆的夜里,把她绑起来,在她眼睛上蒙了一块布,叫人把荷花送走了。
待荷花眼上的黑布取下来后,她才知道自己被卖到洪州城里的烟花巷来了。
虽然荷花才十来岁,但是她已经明白了许多事,她知道在烟花巷里,一个女孩长大了会做些什么。但她没哭,而是坦然面对。幸好的是老鸨对她还好,马上请来城里最好的郎中给她看病,还让人给她精心熬煎中药给她喝。不多日子,她的病渐渐好了起来。
病好后,老鸨叫荷花每天学吹拉弹唱……经过几年的打磨,荷花成了烟花巷里有名的“清客”,每天只管给客人吹拉弹唱,但从不外出,更不陪客人过夜。荷花也从来没有对哪个客人有过亲近之举,哪怕只是个笑脸,也很少在她脸上流露过。
可就有一天,老鸨说泸府城有个大客商到叙府城路经洪州,要到烟花巷歇一脚,指名要听荷花唱川戏。
对谁来听,荷花都无所谓。客人来了,荷花怀里抱着琴进到屋里坐下,然后她先清唱了个《望夫云》选段,然后低着头等待客人发话还需要什么。可是好久好久,客人始终没有发话。荷花不禁有点吃惊,她微微抬头,看了一下客人。啊!她的心动了,一颤,一个有型的,儒雅的,深沉的,含蓄的男人一眼不错的盯着她!好像前世就认识。她的脸一红,急忙收回目光,没待客人说话,她便抚起琴边弹边唱。她弹唱的是她那首最喜欢,也是她最得意的《鹊相会》。她两眼深情地看着对方,对方也相见恨晚似的,深情地看着荷花。
琴声悠扬,歌声如诉如泣……“小姐……”客人终于开口了,“你弹唱得真好,我,我想把你赎出去,你跟我走吧?”说完看着荷花的两眼发光。荷花没有回答,她看看外面,生怕老鸨正好从外面进来。她羞两颊,轻轻说道:“客官如果不嫌弃,小女子听命了……”客人站起来,正要向她走去,不想老鸨进来说:“时间到了。”客人只好欠欠身体,小声对她说:“你等我……”然后很有分寸地向老鸨点点头,看看她,走出门外。荷花怅惘地看看他离去时的背影……
没想到第二天王不留就到烟花巷里要给他“破瓜”了……
这一切,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那个客人姓什么叫什么,荷花都不知道,但是那天的情景却永远在荷花——如今的妙真心里定了格。没有办法再呆在洪州城里,哪怕是个烟花馆,只有离去。由一个姐妹的介绍,荷花来到了牛耳峰的玉真庵,取法名为妙真。住持就是妙真的师傅,她经常一边上山采药,给山下百姓看病,一边教妙真识别草药,一边给妙真讲解医道。师傅死后,她成了玉真庵里的住持。她秉承师傅的教诲,一边学医,一边给人们消灾治病。她成了牛耳峰下一方百姓心中的神。
看着熟睡中的小妹,妙真心里涌起一股母性的爱。忽然,她又开始了四方云游……
在一条热闹的大街边,妙玉坐在一条长凳上,正在给一个老人把脉,周围挤满了求医的人们,大家都专注地看着她,仿佛她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们的心。一个一个的病人走了,这时伸过来一只手,妙玉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只男人的手。她没有看病人是谁,伸出纤纤细手放在病人的腕上,开始把脉。可把来把去,这个人的脉象很好,不像有病的样子。她抬起眼皮,说:“请张开嘴……”突然,她看到眼前的病人十分面熟,对方的眼睛深情地看着她。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忽然,记忆的闸门打开,眼前这个男人和十来年里深埋在她心中的那个男人十分相象。但时间久远,她的确不敢认定他是不是自己心底的那个人,想着想着,两个影子渐渐重叠在一起,成了一个人……
妙玉一声惊叫,把小妹惊醒了,但妙玉知道,这仅仅是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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