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杏林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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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马车停在一片杏林之外。
子昊躬身下了车,微风过处,低低的咳嗽声中几片飞花轻柔飘落肩头,那云色狐裘,那如雪花雨,衬着他冷玉般的面容,却不知哪个更白一些。
不远处有酒家在望,往来行人多做紧袖长衣,腰结五色束带,足踏鹿皮长靴,可见此处已是昔国地界。子昊站了一会儿,对身旁的墨烆道:“告诉聂七,进了昔国不必再跟着,让他们回去查一查跃马帮和赫连武馆,莫让这些人再在楚国生事。”
“是。”墨烆答应下来,子昊再道:“乏了,去前面坐一坐,让苏陵来见我,我们不进城,直接去洗马谷。”
听他提到“洗马谷”,且兰念及族人,不由向他看去,子昊似能看透她的心思,转头对她一笑,举步前行。
杏林近畔不大的酒肆,掌柜的迎上前来,但见三位客人,男子丰神飘洒气度清贵,随行两个女子,一者雪衣玉容、清丽出尘,一者盈盈若水、秀雅婉约,知是来了贵客,急忙让至里面。子昊他们选了靠窗的位置,前有垂帘相隔,点了几样酒菜,稍事休息。
子昊对面前菜肴并不感兴趣,只斟了一点儿酒慢慢浅酌,忽然扭头向窗外看了一眼,紧了紧眉。过了片刻,众人才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群白衣武士纵马扬尘飞驰而过,待到酒肆之前,当先两人突然一提缰绳,身后诸人随即勒马,十几匹快马齐刷刷说停便停,单这份骑术已是不凡,再看他们皆身着同样的软甲紧身武士服,人人腰佩长剑,显然是江湖中人。
“叔父,时已正午,不如咱们歇一会儿再走!”最前面的年轻男子对身旁一名四十余岁的灰衣中年人道。
那灰衣人点头道:“也好,事情虽急,却也不在这一时。”
一众人等纷纷下马,便往酒肆中来,寻桌落座,高声招呼上酒上菜。掌柜的见这些人不好惹,任他们颐指气使,小心伺候,店中一时人声马嘶,喧哗不已。
这边离司隔帘看了一会儿,轻声道:“主人,是赫连武馆的人。”
子昊轻轻一叩酒盏,点了点头,看向那面,“赫连闻人吗?”
离司道:“前面那男子似是他们宗主赫连羿人的儿子赫连齐,他既喊那灰衣人叔父,想必便是江湖上人称‘急雷惊电’的赫连闻人了。”
这时听外面有人道:“大师兄,这次三师兄他们到底遇上了什么人,怎么连性命都搭上了?”
那赫连齐一副世家公子模样,生得一表人才,在得体的武士服衬托之下显得身形高挺,颀长有力,乍一看很有几分男子英武的魅力,只是态度却十分傲慢。他闻言冷哼道:“那么多人连这点儿小事都摆不平,还要咱们千里迢迢赶回去收拾烂摊子,赫连武馆什么时候丢过这样的脸!”
旁边人道:“难道对方真是冥衣楼的人?还有几个师弟竟是死在巫族绝技‘冽冰’之下,当真蹊跷得很。”
赫连齐道:“冥衣楼算什么东西,父亲既与穆国有约,我们只管取那人性命便是,管他……”
话未说完,那赫连闻人低咳一声:“齐儿!”
赫连齐自知失言,举酒笑道:“多谢叔父提醒,侄儿省得了。”
听他们这番话,且兰冷冷道:“这赫连齐为人轻浮,仗着自己武功不错,父亲又是楚国上卿,到处胡作非为,糟蹋了不少良家女子,曾被皇非狠狠教训过几次,不知今天这么急着赶路,又要做什么勾当。”
子昊却已根据子娆信中所说猜出大概,心中早有计较,沉思片刻,问且兰道:“如此说来,赫连家与皇非并不和睦?”
且兰因为皇非的原因,对楚国比较了解,便道:“赫连羿人无时无刻不针对皇非,但皇非军功赫赫,在楚国朝野威信极高,更何况楚王视他如兄弟,言听计从,岂是一般人能比?赫连羿人虽位高权重,却始终在皇非压制之下,能在楚国一呼百应的,唯皇非一人。”
“哦?”子昊淡淡抬眸:“那楚王又如何?”
且兰想了想,道:“我没见过楚王,不好随便论断,但能让皇非敬服的人,想必不会太差。”说到这里突然一顿,看向外面:“咦?”
此时店外又有几匹快马驰来,四个身着骑装的女子飞身下马。几人眉目秀丽,英姿飒爽,并骑而来,十分引人注目,其中一人竟是且兰随身副将青冥。
青冥几人尚未走进酒肆,赫连齐等已注意到她们,目光放肆地上下打量,颇不怀好意。待她们路过旁边时,赫连齐忽然将足尖向外一挑,青冥不留神便被他绊了一下。
但青冥反应极快,轻身一转,堪堪避开赫连齐的阻拦,不料赫连齐存心戏弄她,肘弯不落痕迹地一伸,恰好让她撞个正着,满满一盏酒便洒了大半在身上。
旁边赫连武馆的人立刻跟着起哄,赫连齐邪邪笑道:“这位姑娘走路未免也太不小心了吧。”
青冥愣了愣,随即眉心微蹙,看出赫连齐是故意生事,但她们几人此时急着赶回洗马谷,不愿在此招惹是非,便施了一礼,道:“没留意弄脏了公子的衣服,无心之过,还请公子见谅。”
赫连齐站起来故作潇洒地弹了弹衣襟,语意轻佻:“衣服脏了就脏了,本公子不计较这些,你们过来陪我几位师弟喝杯酒,这事便作罢。”
青冥眉目一冷:“公子请自重。”
赫连齐笑道:“害什么羞呢?公子我是看你生的漂亮,心疼你!”说着就伸手去挽青冥的肩头。
青冥侧身一让,出掌击他手臂,赫连齐忽然变抱为抓,倏地扣向她手腕。他武功本就高出青冥,原想必定手到擒来,不料青冥忽然反手弹指,一道劲气锋利,射向他的掌心,竟逼得他不得不放手后退。
青冥逼退赫连齐,迅速向后避去,随行几个女子都已不着痕迹地按上剑柄。赫连齐眯了眼睛打量她们几人,“哈哈”笑道:“我说这么秀气的女子昔国不多见,原来是九夷族的人,你们女王和襄帝弄得不明不白,差点儿被灭了族,如今听说公主又被东帝掳去,这会儿说不定连夫人都封了,公子看上你们,是你们的福分,装什么三贞九烈?”
青冥等齐声怒叱:“你胡说什么!”
此刻且兰再也忍耐不住,粉面冰寒,便要发作,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拦住,子昊淡声道:“离司,你过去问一下,看往终始山的路怎么走。”
且兰诧异地转头,唯见子昊眼中清静如水,不变的高深莫测。他不多言语,只对她抬眸一笑,示意她稍安勿躁。
这边赫连齐正故意和青冥她们缠扯,忽听身后有个温柔的声音问道:“这位公子,请问可知道从这里如何去终始山?”
赫连齐一回头,只见一个身着碧色衣衫的女子含笑俏立,眉也盈盈,眼也盈盈,人也盈盈,笑也盈盈,清秀娇美,姿色可人,相比之下青冥等女子竟都成了俗物,不由眼中一亮,仰头啜一口酒,笑着上前:“姑娘要去终始山吗?不如我……”话说了一半,猛地脸色一变,抬手握住喉咙,张了张嘴,竟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咦?”离司笑吟吟道:“原来公子不知道,那我可问别人去了。”说着转身对赫连武馆的人道:“请问这几位大哥知不知道去终始山的路呢?”
青冥听她提到终始山,留心注意,却见她转身的时候手指轻轻一弹,似有一层透明的东西飞上桌案,瞬间落到几个酒盏之中。赫连武馆有几个人正取盏欲饮,猛听赫连闻人一声断喝:“酒中有毒!”说话时已弹剑出鞘,一道轻光分毫不差地擦过几人掌心,三盏酒随之凌空飞起,袭向离司脸面,去势之快,劲道之狠,竟是不惜取她性命。
“哎呀!这么多酒,我可喝不了!”离司不慌不忙,笑着向后退去,衣衫飘飘左右转过,两盏酒被她双手抄住,眼见第三盏酒落下,她又突然向前一飘,那盏酒便稳稳当当落在头顶,“怎么这酒里有毒吗?我看倒未必,不信,我喝给你们看。”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一晃,头顶的酒盏倏地落下,被她咬在齿间一饮而尽,再一仰首,酒盏落到肩头:“看吧,我说没毒吧,这位公子一定是说了不该说的混账话,所以现在就说不出话了!”
赫连闻人以剑击盏,其中分别含了三道不同的内家真气,而使酒盏速度、方向各异,原本极难应付,不料竟被离司轻轻松松接下,顿时起了警惕之心。但他自恃身份,不愿再对一个年轻女子轻易出手,冷道:“哪来的小丫头,竟敢和我赫连武馆作对,不快交出解药,休怪我剑下无情!”
离司柔声笑说:“酒中分明没有毒,我又去哪里找解药?这位公子不如好好给两位姑娘道个歉,说不定就没事了。若是迟了,看起来可大大不妙。”
这时候赫连齐被两个师弟左右扶着,喉咙中似有一片虫蚁密密爬噬,非但奇痒难耐,呼吸也越来越困难,窒得脸色通红。他虽不能言语,神志却清醒,听离司这般说,知道定然是她做的手脚,强提真气,挥手下令,赫连武馆一众弟子立刻拔剑出鞘,怒叱声中,四面攻向离司。
青冥见状急呼:“姑娘小心!”
离司挥手将身上酒盏送出,真气透处,琼浆四溅如花,吓得众人纷纷闪避,她转头对青冥笑道,“借妹妹佩剑一用!”取剑在手,足尖一点闪入剑光之中。
赫连闻人并不出手,心想这么多人对付一个娇弱女子绰绰有余,他从旁观看,突然间却猛地一愣。
场中一片白衣之间碧影飞闪,一道剑光比所有长剑都要快上几分,离司御剑如风,手中流光疾驰,星芒迸射,用得赫然便是赫连武馆的千字彻心剑。但见她在剑阵围攻下声东击西,进退自如,一边还不忘笑说:“你这一招‘千秋万代’使得不对,少了后面几式变化,应该改成‘千疮百孔’才是!”
“你这是‘千娇百媚’吗?看起来倒像‘千奇百怪’,这么难看,可真是难为你了!”
“‘千军万马’不是这样的,一式破千军,万马只等闲,看我教你!”一剑飞出,姿态之妙,招式之精,竟远在赫连武馆众弟子之上。小小酒肆之中一时剑光飞舞,令人眼花缭乱,那酒肆掌柜何曾见过这等场面,被周围刺骨的剑气逼得缩一旁拼命求神拜佛,只盼莫要在此闹出人命。
赫连闻人越看越觉心惊,离司用的虽是千字彻心剑,但变招进退匪夷所思,剑势过处,其中原有的破绽都被弥补,这套剑法在她手中竟变得天衣无缝,威力骤增,令众弟子一时措手不及。
“住手!”他一声命令,赫连武馆的人纷纷停手,离司亦不追击,在众人包围下执剑而立,笑意盈盈。
赫连闻人沉声道:“你并非我赫连武馆之人,从哪里偷学到这套剑法?”
离司抿唇笑了笑:“这剑法有什么稀罕的,我还要去偷学?我家主人说了,这种剑法也就是学着玩,千字万字,其实一字可破,主人手中诸多剑谱,这个实在算不上什么。”
“好大的口气!”赫连闻人道:“你家主人难不成看尽天下所有剑谱,敢说这样的话!”
“是啊。”离司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们家中藏书万卷,天下有的书,我家主人都有,天下没的书,我家主人也有,秘笈剑谱什么的,不过是主人无事消遣的闲书罢了。至于这千字彻心剑,我家主人最近没书看了,才让我找出来翻一翻的,看完了觉得没什么意思,好像就烧掉了。”
赫连闻人听她如此诋毁师门剑法,不由怒火中烧,喝道:“好胆!如此我倒想领教一番,看你怎么一字破我千字。”说罢他向前迈了一步,身旁弟子却收剑退下,场中顿时变得静可闻针。
离司见他原本满面怒意,但手触剑柄时却已变得平心静气,身形气势无懈可击,便知不易应付,轻轻一错步,心中留意提防,唇角却始终挂着浅浅笑意。
赫连闻人既被称作“急雷惊电”,一手剑法快如闪电,急似惊雷,自然是迅捷无伦。振剑而起时,离司刹那间便像落入层叠爆现的雷电之中,只觉眼前一剑快似一剑,四面八方尽是剑影,虽知道每一剑都是千字彻心剑的招式,但不等应对,已被剑势逼住,纵然看到破绽,却竟来不及还击。她当下不敢轻敌,施展自在逍遥法以快对快,身若轻风,片影难见,赫连闻人长剑伤她不得,但她也只能飘忽闪避,却无还手之力。
此时帘后忽然有人朗声道:“一尘不染!”

离司闻言不假思索,手中长剑斜飞前掠,剑如月华,银芒急洒,恰巧迎上赫连闻人袭来的剑风。
“叮”的一声清响,赫连闻人的剑被她劈个正着,后面一招“千里无烟”便使不出来。
只听那声音再道:“一顾倾城!”
离司回身出剑,嫣然一笑,佳人妙舞,风姿翩然,一点寒芒如星飞射,破入赫连闻人剑气之中。
赫连闻人剑势一窒,竟被她逼退半步。
“一叶知秋!一了百了!”帘后那人不断出声指点,紧接着“一波三折”、“一挥而就”、“一寸丹心”、“一掷千金”、“一飞冲天”、“一点灵犀”……诸般招数来自武林各派剑法之中,皆以“一”字开头,他信手拈来随意道出,离司竟也似烂熟于胸,剑剑契合,分毫不乱。赫连闻人剑势虽快,那人却似知道他心思一般,每一招说出,总能令离司及时抢占先机,攻其必救。
一招受制,处处受制,赫连闻人手中原本如一条电龙漫天游走的长剑骤落浅滩,被离司一连数招迫得难以发挥,抬眼瞥见旁边赫连齐面红耳赤,喘息艰难,竟已命悬一线,心头杀意顿起。
再挡离司一剑,赫连闻人忽然目光暴涨,身形凝立,震喝声中,一招“千山万水”挥剑劈下!
三尺长剑,滔滔剑势,如千丈垂瀑,飞流狂落,挟一股威猛的真气以快不可挡之势向离司当头罩来。
离司飞剑迎上,“噹”地一声刺耳铮鸣,双剑相交,离司手臂一麻,长剑竟险些被震得脱手飞出,情急之下翻身后退,半空中连转数周,以化解对方怒浪般的劲气。
赫连闻人闪身逼上,仍是一招“千山万水”,真气贯剑而出,未及身,已迫目!
离司虽然剑招精妙,但内力却与赫连闻人相差甚远,若真正交手其实并不能占得上风,此时勉强硬挡一剑已觉吃力,当下抽身疾退,不敢再掠其锋,不觉已退至垂帘近旁。
赫连闻人知她弱处,立意要以浑厚的内力将她震伤在剑下,擒住搜索解药,更已起了贪心,要从她身上拷问诸般剑术,当下冷笑一声,竟运起十分功力,“万水千山”不变,长剑疾劈而下。
帘内有人一声轻喝:“离司退下!”
离司身影一闪,轻烟般没入帘中。赫连闻人剑势不歇,仍旧直劈下去。
此时席前垂帘忽然扬起。
一只苍白而削修的手,分花拂柳一般向外轻轻一挥,立刻又落入帘后。
赫连闻人只看清那手的中指连弹了两下,长剑便被一股极柔的真气扫中,一顿,剑像刺入深不见底的雪中,似有寒意陡然升起。他心知不妙,当即飞身疾退,不料尚未站定,剑上倏地传来一阵阴寒的力道,他浑身剧震,奇经八脉像被一股冰潮猛地涨满,竟把持不住“腾腾腾”连退三步,匆忙运劲抵挡,才勉强立住,胸中一时气血不畅,难过至极。
许久说不出话,赫连闻人面上似有红潮一闪而没,连续数次,方才恢复正常,他惊疑不定地打量那道垂帘,“敢问帘后何人?有此手段,何不赐面一见!”
帘后的人轻轻咳了一声,又一声,然后静了静,似待气息平复,才淡淡道:“要见我,你还不配,就算赫连羿人来了,我也未必肯见。”
赫连闻人心头一怒,冷声道:“明人不做暗事,阁下究竟何人,得罪赫连武馆,可要三思!”
帘后那人似笑了笑,声音淡然无力却清晰无比:“千里幽冥地,日月不沾衣。”
赫连闻人等面色皆是一变:“冥衣楼!”
江湖中人听到这三个字,心中无不要有一惊。无论是什么人,只要招惹了冥衣楼,便是一只脚踏入了阎罗殿,无论谁与冥衣楼作对,天下之大,便再难有容身之地。非但是江湖武林,就连拥兵自重的宣王姬沧也曾经要倚仗冥衣楼,就算战无不胜的少原君皇非也不愿轻易与冥衣楼冲突——这也便是当初在惊云山巅,皇非如此顾忌子娆,最后终于答应退兵息川的原因之一。
冥衣楼之神秘,没有人知道他们的首领是谁,冥衣楼的力量,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大,它便如一股汹涌的暗流,贯穿于整个九域甚至帝都,却没有人知道源头到底在何方。
但是,赫连武馆的势力亦非同小可,横行江湖,岂有被人欺上门挨打的道理?今天若善罢甘休,日后赫连家也不必在江湖上立足了。
“冥衣楼与我赫连武馆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前些天在楚国坏我们一桩大事,今日又无故伤人,这未免太说不过去。”
赫连闻人言语还算客气,帘后那人却淡声道:“我看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事不顺眼,你回去告诉赫连羿人,他生子不教,我替他了断了,免得日后祸连九族。至于你们这些人,过去给九夷族几位姑娘磕头赔罪,今天便饶你们一命。”
这时候赫连齐已然两眼齐翻,面色紫涨,眼见不活。赫连闻人亦闻言大怒,当下厉声道:“冥衣楼欺人太甚!”手上剑芒爆涨:“结千字剑阵!”
精芒现时,赫连武馆十余名弟子飞身挺剑,酒肆中顿时充满森然寒厉的剑光。冷光乍合,一片排山倒海的雪浪涌起,化成巨大锋利的漩涡,催裂桌木,挟着冰寒凌厉的剑气卷向垂帘。
千剑化阵,锁魂夺魄。赫连武馆的千字剑阵多年来曾令无数高手饮恨其中,刚才交手时赫连闻人已深知对方厉害,因此甫一出手便不惜以多欺少,动用此阵制敌。
利光之中,垂帘被疾风卷动,一荡扬起,那只手再次出现。
雪白的手,修长的手指,五指一挥,如抚轻弦,一片白色漫天飞出。
是杏花,白若雪,轻如絮。
花极美,霎时却迫眉睫。
点点飞花扑面而至,刹那间幻作千枝魅影,一片暖光如玉。冰雪压不住春色,冷芒尽散,缠绵微苦的清香之中纷纷花落如雨,严密剑阵竟在瞬间冰消瓦解。
赫连闻人剑上凭空爆起烈烈电光,招式一变,卷向前方。不料突然剑身一轻,刺入空虚浑不着力,丹田真气竟陡然泄出,不受控制地逆冲肺腑,一股腥甜之气便直涌喉头。他生生将一口鲜血压下,顿时察觉受伤不轻,脚下一个踉跄。
四周花飞、旋舞,软柔飘落剑锋,清洁不沾半点儿杀气,至纯至柔,仿佛只是一片幻象,偏偏旁边几个弟子却已痛呼出声,掩面跌出阵外。
帘内那人长叹一声:“落花有情还无物,万点轻愁似海深,可惜!”
这时众人都没注意到,酒肆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男子,一着黑衣,一着蓝衫,一人身形笔挺,神色冰冷,一人缓带轻衫,面若春风。
赫连闻人怒喝一声,人剑合一,再率弟子攻向垂帘。那黑衣人肩头一动,却听蓝衫人道:“既在昔国,便交给我吧。”说话时,人已飘出,手上突然多了一柄细长的薄剑,“哧”地一声轻响,一抹清澈的剑光乍现即逝,敛回鞘内,他人已落在众人之前。
赫连武馆众人只见眼前电掣般的剑光闪过,手上猛地一痛,掌心已被刺中,十余柄长剑“叮当”落地,唯有赫连闻长剑未曾离手,却惊出一身冷汗。
原来剑光现时,蓝衫人瞬间已出了一十二剑,十二声极速的剑响连成一气,听起来只像是一剑刺出,一剑伤敌。
赫连闻人号称“急雷惊电”,却发现在此人面前,他的剑实在是太慢。若非对方手下留情,他的剑此刻也早已躺在地上。
众人身旁似仍有未逝的剑光点点,隐隐散入满地飞花之中,一柄银鞘长剑闲挂腰畔,那蓝衫人淡笑回身,对垂帘一礼,温文说道:“苏陵来迟,请公子恕罪。”他正是快剑与皇非齐名,仁义与楚王比肩的昔国公子苏陵。只看他清秀文雅的模样,谁也想象不出他手上的剑竟会有这么快,这么准。
帘内子昊微微一笑:“既然你来了,这里的事便交给你吧。”
“是。”苏陵轻轻一低头,举止从容不迫,周身似带着山间清云朗月的闲逸,一片风光月霁。他的声音优雅清和,让人听了便觉得有十分愉悦的事情正在发生,他转身面对赫连武馆的人,目光在赫连闻人面前停了一停,微笑道:“赫连先生,没想到刚分手不久,便又在这里见面。”
赫连闻人此次来昔国,正是奉赫连羿人之命前来购买战马。昔国战马天下闻名,在这般战争频繁的时代,战马的优劣及数量,往往决定一个国家军事力量的强弱。楚国兵力强盛,又与昔国比邻,两国每年都有大批的战马交易,赫连家与苏陵常有接触,因此颇为相熟。
赫连闻人抱拳道:“苏公子,你我两国一向交好,冥衣楼在昔国境内行凶杀人,不知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苏陵看了一眼已是死人般的的赫连齐,道:“赫连先生若肯看在我的薄面上立刻离开此地,至少其他人的性命还可以保住,否则,便是让我为难了。”
赫连闻人目光一利:“这么说公子是要袒护冥衣楼了。”
苏陵道:“赫连先生,冥衣楼是我昔国的贵客,与冥衣楼为敌,便是与苏陵为敌,亦是与昔国为敌,还请先生三思。”
他说话始终温和有礼,赫连闻人却着实吃了一惊,昔国竟为冥衣楼不惜开罪楚国,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帘内那人究竟是谁,竟能让整个昔国都为之所用?与此相比,赫连武馆剑法的外传倒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一切都在电念之间,他冷声道:“如此说来,公子是决心与我楚国为敌了?”
苏陵并不回答,只侧身看向帘内。帘内一片安静,过了片刻,传出子昊淡倦的声音:“区区赫连家怕是还代表不了楚国,昔国的战马,只是不卖给赫连羿人。”
苏陵便一笑,对赫连闻人拱手道:“我会命人立刻将赫连大人所付的定金送还,并依合约赔偿一万楚金,先前与先生约定的两万匹战马,恕敝国无能为力了。”
赫连闻人此时怒到极处,反倒冷静下来,纵观形势,知道今日决计讨不了好去,看住苏陵:“贵国今日之情,我楚国记下了,但愿公子日后不要后悔。”
苏陵却笑道:“昔国的战马不卖给赫连家,并非不卖给楚国,先生不要误会了。至于令侄……”他顿了顿,略一思索,对帘内道:“这赫连齐虽然平素行为不端,但却罪不至死,公子能否饶他一次性命?”
子昊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垂帘一动,离司闪身而出,笑说:“死不了的,我早说过那不是毒,清水里面泡三天,人自然会醒。但要记住一个月内别喝酒,往后见到女孩子也老实些,否则难保不会再发作。”
就在垂帘扬起的刹那,赫连闻人一眼瞥去,竟看到了皇非的师妹,九夷族公主且兰。垂帘一瞬飘下,他愣了一愣,便未及看清且兰身旁之人,但忽然似想到什么,目光中隐隐掠过杀机,狠狠挥手:“我们走!苏公子,咱们后会有期!”
一时间,赫连武馆的人走得一干二净,苏陵毫不在意地笑笑,并不因多了赫连家这样强大的对手而见忧虑。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今日之天下,已非昔时太后手中的天下。
帘内数声轻咳,子昊静静闭目调匀呼吸,睁开眼睛时,发现身边几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包括且兰,秀美的眸中竟也无意流露出一丝关切以及……探寻?
他轻轻笑了一笑,目光转去时似有深意,看出些什么了吗?无怪乎王叔要收她为徒,或许当真不会令人失望。
“主人。”苏陵已换了称呼,建议道:“连日旅途劳顿,不如先进宫稍事歇息,改日再去洗马谷也不迟。”
子昊面带淡笑,长身而起,这番短暂的调息已让方才动用真气而造成的些许不适消失殆尽,说起来这赫连闻人倒有几分真功夫,竟能对抗他七成功力而没有当场吐血。他看了看且兰,笑道:“改日再去,怕是有人要着急了,不妨事的,走吧。”
苏陵太了解主人的脾气,知道劝也没用,便欠身从命。对于子昊的身体状况,且兰一无所知,但此时她却有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他似乎有很多事等着去做,不愿浪费任何一点时间,他的每一丝笑容,都是一张无形的面具,他的每一句话,都将改变些什么。这样的他,这样的东帝,这个叫子昊的男人,在与她多年来的想象出现如此之大的反差之后,像一片深邃无底的海洋,已令她不知觉身入其中。多年以后她方才知道,原来从那时起,一切便再不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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