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洗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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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国境内的终始山是惊云山脉的分支,惊云奇峰连绵至此,山势缓落,与逐渐开阔的平原相接,形成一处群岭环绕的盆地,再往西行,便是一马平川的穆国平原,西南、东南两面,则分别是九夷族旧国以及国势强盛的楚国。雍朝第十一代天子将这片风景奇秀的土地赐于王姐昔灵长公主为封地,是为之昔国。
一行人进入洗马谷时,且兰举目望去,眼前连绵起伏的山脉如两条巨龙蜿蜒盘踞,将洗马谷环抱在深山中央,密不可见。身处此地,目所能及只是天地间一片无垠的青翠,天外青天,山外有山,驰上一侧山崖,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停缰勒马,面对碧色这如海群山逶迤的美景,心中无不生出赞叹之情。
没有人能在自然面前妄自尊大,人之渺小,只是天地沧海一粟,数十年浮生若梦,往来匆匆。然而人生之广阔,却因每个人不同的心境和经历而无限延伸,这便是生命的神奇与伟大。
苏陵带马上前:“主人,前面便是九夷族暂居之地了,我们不如在那儿稍作歇息。”话未说完,忽然“咦”了一声,扭头听了听,笑道:“今天倒来得巧了。”
子昊在他说话前目光早已投向正北方的峡谷口,只过得这片刻,便有一阵巨大的响声清楚地传来,声音由远及近滚滚而至,速度极快,令人仿佛突然身入千军万马之中,身边万象齐喉,重石坠地如雨,伴着脚下巨雷隆隆,连山川大地亦随之连连震动。
寻声望去,很快,眼前峡谷入口率先出现数匹矫健的骊马,紧接着,十匹,百匹,千匹……庞大的马群迅速冲入山谷,飞蹄扬尘,踏地如雷,化作一片深暗的浪潮瞬间席卷了赭黄色的土地,激起遮天蔽日的浮尘。
且兰、离司等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马群,一时间屏息静气,只觉心神激荡,却见苏陵将马鞭一扬,傲然道:“主人,这便是洗马谷中战马的一部分,这些年悉心经营,如今谷中饲养的战马足够装备天下任何一支军队,没有哪国的马会比它们更快,更有耐力。”
子昊目光掠过滚滚不绝的马群,似有清冽的锋芒瞬息闪过,面上却淡然如旧:“不错。”
离司好奇问道:“公子,这么多战马,任它们这样随意奔跑,要如何才能照看过来?”
苏陵抬手前指:“昔国有一套特殊的御马术,这数千匹战马只需几个驭奴即可,我们今天是正赶上它们驭马入谷,你看。”
众人凝神看去,果然发现其中几匹马背上有两个体形瘦小,发肤黝黑如炭的驭奴。那驭奴并不固定待在一处,不时在马背之上跳跃移动,身手灵活如猿猴,嘴中不时发出短促而奇异的哨声约束战马,但因身形肤色毫不起眼,若非苏陵特意指点,当真不易发现。
子昊似乎兴致极好,突然一带缰绳,朗声道:“走,我们入谷去!”说罢领先策马冲出,墨烆、离司立刻跟上,苏陵、且兰以及青冥等四女稍稍落后一步,一行人沿山侧纵马急下,顿时融入浩荡的马群之中。
他们人人皆善骑术,一路随奔马疾驰,却丝毫不见局促,待到冲出谷口,面前景色豁然开朗,且兰浑身一震,不由自己勒马停下了来。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广袤若草原般的大地,无边碧草连天,天空湛蓝如水,阳光毫无顾忌地洒照在无数大小不同的湖泊之上,不断反射出淡金碎银样的光泽,洁白的浮云落在湖畔岩间,清泉瀑布便自那云中随意流泄,映出道道五彩的虹光。就在这水美草肥的土地上,星星点点散布着九夷族人居住的屋舍,除了大量的骏马外,还有为数不少的白鹿正奔跑跳跃,追逐嬉戏,那一瞬间,且兰恍然以为回到了九夷族故乡。
如此平静而美丽的地方,她已经有多少年只能在梦中留恋、思念,几乎不敢再策马前行,生怕惊扰了这样的景象,一种强烈而复杂的情绪冲上心头,几令泪水夺眶而出。
“公主。”身边突然响起苏陵温文有礼的声音,且兰匆忙一闭目,而后转身看去。
苏陵一直策马随在近旁,见且兰看来,对她笑了笑,便道:“一直没有机会跟公主道声抱歉,公主想必已经知道了,昔国当年收留九夷族人,实际上是要牵制公主,使九夷族无法对帝都构成威胁,还望公主能谅解。”
且兰不想他竟提起这个话题,微微一怔,稍后摇头道:“公子言重了,这件事是我应该向公子道谢才对,无论昔国最初的目的是什么,九夷族毕竟在昔国得到保全,这份援手之情,我和族人毕生铭记。”
苏陵眼中掠过一丝意外:“我以为公主至少会有些责怪,毕竟在战场上因此受制,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
且兰看着高远无垠的天空出了会儿神,方徐徐道:“的确,当我知道族人落入敌人掌握的时候,是曾经怨恨过,这样的恨,使我险些铸成大错。但是那天,当我手上沾着所谓仇人的血回到那间安静的大殿,只有我一个人,没有母亲,没有族人,也没有王族和战争,外面月色很美,我一直坐在那里听水的声音,明晃晃的月光落在人心里,清清楚楚,干干净净,耳边却不知为何全是他的琴声。我突然很想知道,这些年来在我剑下死去的那些人他们都在哪里,是不是该用我的血来偿还他们的生命?王族杀了我的母亲,我便要杀了东帝,王族必然再杀了我,九夷族也一定会继续复仇……这样没有终止的轮回从我这里开始,会化成我们两族的宿命永远延续下去,那么跟着我们拼杀流血的那些人,他们活着就为这个吗?”说到这里,她突然抱歉地一笑:“我这样说,公子怕是要听糊涂了吧。”
苏陵和她缓缓并羁而行,侧头笑道:“或许是公主想得太复杂了,那些身陷战场的人,求名求利或是求生,总有着自己的目的,大家不过是带着各自所求走上来同一条路罢了,其实说到底,谁也不必为谁负责。”
且兰沉思片刻,道:“那公子的目的是什么呢?我可以冒昧相询吗?”
微风中苏陵目视前方,发带轻扬:“苏陵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男儿身处乱世,得遇明主,但求报此知遇之恩,所作所为亦不负此生罢了。”
且兰立刻问道:“但公子怎么知道所遇之人,值得你一生追随?”
苏陵目光一抬,笑道:“是与不是空说无益,怕要公主自己去看才行。”
两人同时抬头,前方不远处子昊勒马独立,离司和墨烆随在他身后,始终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没有特别的事情,他们绝不会轻易去打扰自己的主人,然而跟随他的步伐却早已成为生命中一种理所当然的习惯。
风扬衣袍,在眉宇间掠过深远的痕迹,明亮如金的阳光并没有消融他周身不变的淡冷,且兰目视那身影良久,逐渐沿他的目光望向山野间悠然美丽的画面,“或许我的目的便是让族人永远这样安宁地生活下去,所以九夷族能有今日,我真的十分感激公子。”
苏陵却道:“其实公主真正要谢的应该是主上,三年前我是奉了主上密令设法保全幸存的九夷族人,不知公主现在是不是已能体谅主上的苦衷?”
瞥见他眼中一丝深意,且兰勒马停住:“公子是想告诉我,天下人眼中的东帝,未必是真正的东帝,对吗?”
苏陵顿了一顿:“请公主见谅,有些事,苏陵却不得不替主上思虑周全。”
从这几日的种种决断看来,主上是要扶持九夷族成为第二个昔国,并对这且兰公主十分另眼相看。昔国永远不会背叛东帝,却不代表曾经与王族不共戴天的九夷族亦不会,连离司都不十分清楚的那一场刺杀,主上虽只字不提,却显然造成了较为严重的后果,以至于今日在酒肆中乍见面时,他几乎以为那毒已到了难以压制的地步。实际上,他本不赞成这一路纵马赶路,但谷中山路崎岖难通车驾,又要赶在天黑前到达目的地,以免露宿深山,无奈之下只得如此。而接下来要去的地方,看主上的意思并不打算避开且兰,那这一席话便不得不问了。
殊不知且兰心中此刻也是思绪翻腾。或许在未曾谋面的三年之前,那个人便已经料定了今天这一步,昔国苏陵,若非这位名满天下的仁义公子出面,当年她岂会毫无怀疑地将族人尽数托付?一步有益无害的算计,算准了她无法拒绝,亦使得她此时面对苏陵没有丝毫责怪的理由,唯有感激,但九夷族,却将步上一条无法避免道路。于是笑了一笑:“公子可以相信,面对此时洗马谷这片土地,九夷族至少已不是王族的敌人。”
苏陵点头道:“好,希望公主能永远记得此话,公主请随我来吧。”
两人纵马上前,子昊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目光掠过苏陵,最终落在且兰眼中,停留片刻,淡淡问道:“前面还有段路,去与不去,你可自行斟酌。”
且兰亦看住他:“天下虽大,莫非王土,九夷族想要得到真正的安宁,已别无选择了,不是吗?”
他看来的目光中蕴着一丝异样,是叹,是怜,然无论她的答案如何,最终出现在他眼中的只是那令人永远捉摸不透的微笑。
子昊便不再说什么,命青冥等人留在此处,众人离开九夷族暂居的地方,开始继续往山谷深处而去,一路上快马不停,深入终始山腹地,终于在日落前来到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除苏陵外,包括子昊亦是第一次来到这深隐于群山中的峡谷,沿途看似悠远平静的山林中实际暗哨重重,若无人带路,根本无法接近这方圆数十里地。
且兰是多年带兵之人,一路逐渐发觉这峡谷设兵布阵防御森严,竟如一个严谨有度的大军营,不但隐秘,而且易守难攻。倘若有心屯兵至此,纵有皇非、姬沧这等人物率大军前来,怕一时间也难以攻克。
不多时众人到达岭前,与初时只见鸟飞猿啼、古木参天的山涧相比,阵阵呐喊冲杀、剑戟相交的声音顿时清晰地传入耳中。偌大的山谷腹地开阔平坦,足以容纳数万人齐聚,远处飞骑扬尘,驰骤纵横,似是轻甲骑兵正在交锋对阵;近处令旗翻舞,催兵列阵,其中开阖进退,变幻无穷,却是步兵演练阵法。众人并未深入,只从旁观看,但他们刚一出现,前方点将台上便有两人转头看来。苏陵事先得子昊吩咐,此时只将手中马鞭一摆,示意他们不必来见,两名将领遥遥欠身致礼后,继续督促战士操练。
众人下马,子昊在这处高丘之上静静看了一会儿,便问苏陵:“多少人?”
苏陵略作思量,答道:“五十万。”
大家闻言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齐齐转头再往谷中看去。且兰先前虽隐约猜出些端倪,乍入谷时心中的震惊仍旧未平,不想历来韬光养晦的昔国竟暗藏了这样一支精兵,但此时再三审视,却觉得这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五十万大军,那几乎已与整个楚国的兵力相当。
几人皆面露疑惑,唯有子昊神情如旧,不带半分惊讶,只淡淡应了一声。
苏陵继续从容说道:“三万骑兵,两万步兵,洗马谷屯兵五万,备马三万六千匹。谷中将士,非勇武者不入,非志坚者不进,非死忠者不留,兵、器、骑、射,有一者不知则不取,入谷三年,有一者不精,军法处置。自主人传令之后,我用了三年时间挑选这些人,又用了三年时间以最严酷的方式训练调教,主人若要用这些人,一可当十,十可当百,五万,便是五十万。”
子昊始终不曾回头,此时俯视整个山谷,各处布置尽收眼底,清冷面容之上隐含了一丝极淡的赞赏:“很好,你办事从未让我失望过。”
“苏陵不过是依照主人的吩咐行事,岂敢枉自居功,前面便是谷中大营所在,请主上巡视。”淡笑之中,苏陵长衫儒雅,不带分毫兵锋戾气,一片宠辱不惊,若非腰畔长剑的提醒他绝世的剑术,很难令人想象他领军布阵的模样。

此时日暮四合,苍翠如染的山岭已渐渐笼入朱红赤金交织的余晖之中,万山如海,托起无边无尽燃烧的云火,在天地间展现着寂没前最后的壮美,子昊迎着夕阳看了看天色,轻轻一合目:“不必了,此处有你,我很放心。我们去十娘的冶庐看看,说不定天黑前还来得及回去。”
苏陵迅速和墨烆对视了一眼,墨烆始终随在子昊三步之内,沉默而警戒,这时虽依然面无表情,却极轻微地一摇头。苏陵略略斟酌,劝道:“主人,冶庐离此还有段路程,一定要今日去的话,不如就在那里停留一晚,若主人觉得冶庐不方便,便请今晚先在大营歇息,明天再去不迟,十娘想必也不会怪我拦着主人。更何况,今天一路辛苦,公主怕是也累了吧。”说着他往旁边看了看,且兰稍微一怔,便道:“冶庐是什么地方,一定要今天去吗?”
离司亦柔声道:“主人,天色已晚,山路难行,十娘那些生铁青铜又不会说没就没了……”悄悄向子昊肩头瞥去,神色间颇为担忧,却又迟疑着不敢说出来。
子昊转身看了看他们,蓦地失笑:“若不依你们,怕是一路都要看这几张愁眉苦脸,也罢,今晚留宿大营吧,不要惊动任何人。”
“属下遵命!”苏陵松了口气,立刻笑应下来,自行先去安排。子昊同且兰边走边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冶庐是为这数万将士炼戈铸剑之处。寇十娘是后风国冶剑大匠寇契的女儿,洗马谷有苏陵,冶庐便由她来主持。”习惯性地负手身后,不料肩头骤然一阵锐痛传来,牵得眉心略紧。神情却未变,只是本已走到了马前又停了脚步,顿了顿,对墨烆微微抬头。墨烆会意,上前牵了马匹随行,一行人缓步往谷中走去。
且兰道:“听说楚、宣两国亡后风时,曾兵围皓山以求冶剑之术,寇契怒折数把名剑,焚山毁家,冶剑之术自此失传,难道他尚有传人?”
子昊道:“十娘是寇契的女儿不错,但可惜当时年纪幼小,未及学得父亲真传,这些年来仅凭幼时记忆摸索研究,小有所成而已。”
且兰默默随他走了一会儿,忽然道:“精兵、良将、快马、利剑,奇谋、绝阵,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九夷族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你只是不屑与我为敌罢了,这三年复仇,可真真是一个笑话啊!”
子昊抬了抬眸,但笑不语,肩头疼痛令半边身子极为不适,始料未及的一丝疲惫使得他不太想多说什么,而有些话,原本也不必多说。或许她已经看出端倪,或许她永远也不会想到,九夷之战,原本就是他一手促成的契机,步步经营的赌局。整整七年,重华宫中那个女人何其精明,倒也真费了不少心思。
倾一国而算天下。
并不强大的九夷族,不过是他信手拈来的一枚棋子,进退杀伐何曾由己,但昔日在王城之中,曾有一个人猜出了他的谋划——一个最应该阻止,却最后毫无保留支持了他的人。
长明宫中短暂的密谈,隐晦的话语牵出缜密的布局,最终归于一个惊人的秘密。九夷族的女王,那个淡雅灵慧的女子,将她的性命,她的女儿,她的国家和族人,以一种平静而奇特的方式交到了他的手中,换取了他一个承诺。她曾说过的话,使且兰成为了他身边最重要的人之一,终将随他步入另一方更加复杂的棋局。
既有前因,必生业果,天地循环,无非如此。唯一不同的便是,他知,而她,未知。
有些事情,知道的太多,不如不知。
当晚几人住在山谷中精舍,苏陵命人备了几样难得的山珍野味,味道甘肥鲜美,大异寻常菜肴。子昊也不过略尝了一点儿,陪他们稍坐片刻,便先行离席。且兰心细,发现他虽一直谈笑如常,但眸中其实深含倦意,左臂举动时亦略微有些吃力。日前那一剑深贯肩胛,他即便内力深厚,也并非这几日便能恢复如常,果然回房时遇见离司自他房中出来,手中捧着换下来的绷带,隐隐犹见血迹。且兰犹豫过后,终于第一次对离司问起他的身体情况,在那一瞬间,她清楚地看到离司原本温柔明亮的眼中尽是黯然。
轻云遮月,空谷幽静,长夜中且兰不时听到断断续续的低嗽声自隔壁传来,他房中一盏青灯始终亮着,将一道清寂的影子映上轩窗。而她便抱膝坐于榻上,隔着深沉的黑暗看着那孤单的灯火静静出神。
自从帝都一战后,整个九夷族何去何从成为肩头沉重的责任。从漓汶殿到兰台,从酒肆到洗马谷,短短数日她想了太多的事情,但当真正面对的时候,服从他的决定竟变得理所当然,就好像,本来就该在他身边,甚至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隔窗相望,孤灯影深,那削瘦的身影中似乎蕴藏着奇异的力量,会令所有人不知不觉追随、信任、敬服,抬头冷月清亮,恰如他傲然的眼神,即便在翻天覆日、变幻莫测的风云之下亦清晰从容。纵然明白随他同行,便将面对险诈诡谲的阴谋,更加惨烈的杀伐,但谁又能回头,谁又能挣脱他漫不经心抬眸一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某非王臣。他们都只是他的子民,注定的命运。
这一夜且兰毫无睡意,待到凌晨合目调息了片刻,天空刚刚露出淡青色的微光,谷中已有人马往来操练,渐渐传来各种属于战场与军营熟悉却遥远的声音,于是起身步出房门,意外地发现子昊独自站在庭中,正负手沉思。他听到脚步声回头看来,见是且兰,原本笼着一片静漠的脸上淡淡转出笑容,眸清似水,眉若春风,恍然吹散微凉的晨曦。
且兰亦报以微笑,举步上前:“我以为你来这里会检阅军队,告诉他们谁是真正的主人,现在看来,你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
子昊微微垂眸笑了一笑:“有苏陵在,何必我麻烦?”
且兰轻叹一声:“我现在大概知道了,为什么像苏陵这种人会对你死心塌地。”
子昊与她对视片刻,目光投向遥远缥缈的天际,清澈的晨光丝丝落入眼中,如浸深潭。他淡淡道:“我需要他们做的,是无论我在与不在都一样。可以因我在而更好,却绝不能因我不在而有分毫混乱,想要如此,唯有让他们放手而为才行。”
且兰并没有听出他话中别有的含义,只是略觉奇怪:“自古从来没有一个帝王敢将兵权这样交给他人,你不怕事有万一吗?”
子昊洒然而笑,只说了四个字:“用人不疑。”话音落时,他忽然侧首,石阶下苏陵和一个黑衣女子结伴而来。乍见那女子,子昊怔了怔,随即微微摇头。
待到近前,两人俯身行礼,那女子笑着抬头:“十娘见过主人!主人难得来一趟,也不事先告诉十娘,若知道主人到了,我昨日便进谷来了!”她看起来要比且兰大上几岁,已不算太年轻,也说不上十分漂亮,但整个人却像一朵盛开在极致的花朵,成熟的风韵与略带豪爽的举止形成一种奇异的魅力,令人一见之下便不由自主被她的风姿吸引。
在子昊身边的人中,寇十娘是可以信任和倚重的。她的父亲生前与商容有结拜之义,后风亡国时商容设法将她救出,带入宫中抚养,在离司之前,一直是她照料子昊起居,直到商容奉命出宫,她才跟随一同离开。这时抬头细细打量,只见子昊苍白几如冷玉的面色,柔声叹气:“主人。”
“十娘,不过几年未见,怎么便学会长吁短叹了?”子昊含笑望向她,目光柔和而愉悦,知道定是苏陵连夜派了人去冶庐传信,淡声道:“说了今日去冶庐,苏陵你何必让十娘辛苦这一趟。”
不等苏陵答话,十娘已抢先道:“冶庐那边尽是些破铜烂铁,荒山野岭又闷又热,到处都是飞灰扬尘,主人去哪里干嘛?若是为了看剑,我已替主人带过来了。”
子昊目蕴浅笑:“如此听来,十娘倒像是来找我诉苦的,打发你去那种地方,一待便是数年,也着实委屈你了。”
十娘同他说话倒不像别人那般始终存有敬畏,顿时笑道:“主人算是说对了,我今天来还真是想请主人准我离开冶庐一趟。”
“去看看你的剑。”子昊一边缓步向前走去,一边问道:“这时候下山,可是为了那《冶子秘录》?”
寇十娘道:“主人已经知道了,当年皓山大火,我以为此书已然焚毁,可聂七传了消息过来,这书竟在楚国重现踪迹。《冶子秘录》是家父毕生心血所在,其中记载的冶金、铸剑之术,比我凭记忆所知要详细百倍。若能依法铸剑,则持剑之军所向披靡,天下谁可争锋?主人,这本秘录绝不能落入他国之手。”
此事聂七前几日便请示过,子昊微微颔首:“秘录的真伪唯有你能分辨得出,我也有意让你下山一趟。子娆现在正在楚国,你可与聂七一同前去,再传我命令让商容助你们一臂之力。”
十娘大喜道:“多谢主人!有义父相助,必然万无一失了。”
说话间几人已来到一方试剑石前,十娘带来的数样兵器陈列于此,刀、剑、枪、戈、矛、戟一应俱全,都是曾经她精心改造,分外实用锋锐。她一一指点介绍,子昊静静听着,目光落在其中一柄乌鞘长剑上,略一抬头,“静蕴寒意,锐气深敛,这些兵器中,此剑当为上品,你却为何避而不谈?”
十娘微微一震,随即自嘲般地一叹:“主人好眼力,我铸此剑,乃是采若耶之金铜、赤堇之银锡、茨山之铁英为原料,引松下寒泉为剑池淬水,取阴山青岩为亮石磨砺,也算是极其难得了。”她带剑出鞘,那剑比一般剑要略长几分,剑身偏窄,面若兰叶,往试剑石上随手斩下,一声清鸣,长剑斫石而入,现出深深痕迹,剑身却完好如初。十娘抚剑长叹,眼中深有遗憾:“但当年在父亲手中,这只能是一柄弃剑,十娘不敢在主人面前卖弄。”
子昊淡笑道:“身有所求,必有所患,铸剑铸心,顺其自然便好,莫要太急功近利了。”
十娘收了剑,抬头道:“我是怕铸不出好的兵器,误了主人大事。待我和聂七取了《冶子秘录》回来,必让咱们军中将士人人都佩得浮翾剑那样的利器。”
子昊挑唇一笑,迎着飒飒山风,眉宇间风神傲然,眼光瞥过点试剑石上诸般兵器:“上兵伐谋,次者伐兵,如此足矣。你也恁地贪心,浮翾剑乃是上古神器,岂容人手一把?”
十娘看了看且兰,目光转回子昊身上,弯眉浅笑:“那这么难得的剑,主人却赠给了且兰公主,不知是不是也有所求呢?这浮翾剑可是当年白帝赠与玄女如夷的定情之物呢!”
子昊闻言浅笑不语,转头时温润的目光落至且兰眼底,融入山林间明净的阳光中,那清澄幽深的注视中若有一丝复杂难言的意味,仿佛包容了天地万物,历尽了人间繁华的一声叹息,无尽低沉感慨。
他便这样看着且兰,似想知道她会说些什么。且兰却被似他的目光摄住,脑中竟一片空白,思绪一滞,顿时双颊飞红。
眉梢微微一动,子昊还是放过了她,负手转身,徐步往山下走去,抬眼间却望向了千山云外遥远而未知的地方。片刻之后,他才淡淡笑道:“情之所至,何必系之俗物。十娘,你著相了。”
如常的笑语落入耳中,蓦地却令身边几人同时生出异样,山风之中青衫淡渺,那种无从把握的感觉令人心头无由一空。十娘虽说并不拘束,但也不敢过分玩笑,和苏陵对视一眼。苏陵走在子昊近旁,好似有话说,但看了看他的脸色,却终究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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