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天之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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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玄殇遥看子娆上岸,靠近烛九阴的尸体,见一切皆无异样,这才放心地就地坐下,抵抗着一阵甚于一阵的晕眩,使自己不至于就此昏睡过去,缓缓引导丹元真气游走于几度遭受重创的经脉。此时疼痛太甚反而变得麻木,倒不像初时那么难以忍受,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了,最近能记起的一次也是五年之前,独自结果了来自东宫的三十名死士,也是那一次,彻底清楚了究竟是谁这么想置自己于死地。尽数歼敌的后果是险些再也不能拿剑,伤势刚刚恢复不久,楚、穆两国便因边城小事竟至失和,几乎挥军开战,那时候楚都上郢质子府中的日子,至今仍想都不愿再想。念头至此,真气突然毫无预兆地四窜冲撞,丹田中蓦觉绞痛,险些便要令人彻底失去意识,他心中顿时凛然,随即强行压制心神,专心调息运气,摒弃杂念,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空明境界。
过了不多时候,宁静的识海中隐隐掠过一丝警觉,夜玄殇忽然扭头向身旁看去,却是一直昏迷在近处的绛衣少女醒了过来,正以手抚额发出一声低弱的呻吟。不想她竟这么快恢复意识,剑眉微蹙,下一刻归离剑已抵向她的咽喉,但握剑的手却不似以前那般稳,微带一丝强自抑制的微抖。这少女只是被子娆暂时迷了神志,武功未失,以他此时的状况连重新封住她的**位都做不到,夜玄殇面上却不露分毫情绪,待她茫然睁开眼睛时沉声吩咐:“不要动。”
绛衣少女愣了半晌,等看清他是谁,竟也不顾利刃加身,抬手指着他奇道:“啊……你居然还活着!”
夜玄殇淡淡道:“我好像一直不太容易死,抱歉,让姑娘失望了。”
“白龙儿呢?”绛衣少女似乎此时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四处看去,发现已经不在原来的岛上,再往别处找去,隐约见到烛九阴伏在对面小岛之上,急忙以灵术遥遥召唤,烛九阴却一动不动。她呆了片刻,扭头看夜玄殇,满脸的不能置信:“你们……你们杀了我的白龙儿?”说着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夜玄殇剑身一振,仍将她逼在数步之外,胸中却顿时真气逆冲,想说的话便被急促的呛咳声取代。绛衣少女眼中已经水光盈盈,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眼见就要掉下泪来,再看看远处的烛九阴,一转身,委屈万分地冲着他嚷了过去:“你杀了白龙儿!陪我的白龙儿!”
她这般喊了几声,夜玄殇眉峰越蹙越紧,听她不依不饶,突然冷喝了一声:“含夕公主!”
“干什么?”绛衣少女脱口应道,忽而一顿,又道:“好啊,你知道我是谁还敢如此,我定要王兄治你的罪!”
夜玄殇暗中长叹,果然所料不错,这少女真是楚国那位含夕公主。以前只听说楚王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拜了皇非的师叔樵枯道长为师,却从未有机会见到过,不想今天竟在这里遇上。出了这魍魉谷,他不仅仅是夜玄殇,还是穆国入楚为质的三公子,其实早在猜测对方身份时便已想到,此时正值楚、穆国交恶之际,着实不易多生事端,否则处境会比以前更加艰难。但明知棘手,却还是做了,只因在他心中,世间从无不可为之事。眼中深光一锐,剑尖微抬,便冷声道:“烛九阴是我杀了,你若再哭闹,我连你也一样杀。”
含夕原本正气恼地瞪着他,突然和他目光相触,身子不由为之一僵,仿佛有一桶雪水当头罩了下来,寒意直浸心头,一时竟吓得愣了。
夜玄殇左手不露痕迹地撑在身旁,继续说道:“若我没猜错的话,公主这次又是偷跑出来的吧,此事若闹回楚都,我被你王兄治罪之前,公主难免要先挨训责,公主还是仔细考虑一下比较好。”
含夕犹带泪痕的大眼睛骨溜溜一转,撇了撇嘴,没说话。夜玄殇知道这一番威吓起了作用,口气略缓:“我伤了公主的灵物,公主不高兴也是理所当然,我没什么好说的,但这蛇胆确是医病急需,公主肯帮这样的忙,此份援手之德感激不尽,日后若有机会,定然设法补偿公主。”
他如此说,倒像是含夕主动赠了蛇胆救人,而非他们闯谷夺药,含夕虽精灵,毕竟年少,哪经得住这番软硬兼施的手段,不由就觉得灵蛇被杀也不是太丢面子,反而还成了一桩善事,但又有些不甘心,气道:“我的白龙儿是千年灵物,你拿什么补偿我?”夜玄殇刚要说话,忽闻岛外传来一声异兽低啸,含夕眼睛一亮,跳起来叫道:“金猊!是师父来了,哼,看你们怎么办!”
啸声片刻趋近,很快便到了子娆那边的小岛,夜玄殇心中一凛,目光扫过四周,见先前含夕那艘小船不知何时被湖波推到了近岸,船身虽有破损,但还勉强可用,当即将剑尖微偏,沉声道:“麻烦公主上船,随我过岛去,但还请公主莫要乱来,免得刀剑无眼,误伤了公主。”
含夕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起身跳到船上。夜玄殇长剑始终未离她的要害,人却一直站在她身后,暗暗运功自视,发现内伤远比想象的严重,眉宇间无声一紧。离小岛越来越近,已能完全看清除子娆外岛上多了两人,一名老者布衣青袍,形象孤傲,正负手打量子娆,旁边却是一个老道,身着灰色道袍,足登黄麻履,上下破烂落拓倒有三分像街头叫花子,唯腰间斜挂一个酒葫芦揩得油光闪亮,脚下蹲着一只状如狮子的金毛异兽。
那异兽乃是樵枯道长驯养的一只金猊,自来颇通灵性,遥见含夕被人挟持,顿时跃起身来,发出极为不满的低哮。孰料声音未落,刚刚窜上子娆肩头的雪战金瞳一竖,回头冲它便是一声怒吼,其声直似虎啸龙吟,震得子娆都是一惊。那金猊也算兽中珍奇,竟浑身一个哆嗦,“呜”地缩回了樵枯道长身后,匍匐在地,头也不敢再抬。雪战高踞子娆肩头斜眸睥睨一番,方才懒洋洋地蹲下,姿态中尽是不屑。
樵枯道长除了饮酒,生平一大嗜好便是驯养异兽,眯了眼打量雪战:“唔,云生兽,难得难得。”一转头:“老酸儒,你又不好这些奇珍怪兽,如何也盯着人家小女娃不放,难不成是见人家生得漂亮?”
那青袍老者正是仲晏子,此时从子娆身上收回目光,斜了这口没遮拦的老友一眼:“有心管我闲事,不如看看你那女徒儿。”
含夕委委屈屈地叫了声师父,樵枯道长才从雪战那里转移了注意力,往她身后看去,胡子一动:“小子,你又是什么人?用剑指着老道的小女徒做什么?”
夜玄殇闻言笑了笑,遂将剑身一振收回,从容倒负身后:“夜玄殇见过两位前辈,含夕公主乃是楚王掌上明珠,玄殇岂敢冒犯?”口中虽称前辈,却只是负手傲立,毫无见礼的意思。仲晏子和樵枯同时冷哼,显然对他狂妄的态度极为不满。
子娆正诧异于这“含夕公主”四个字,心头突然微微一动,心想夜玄殇为人看似狂放不羁,实际心思缜密、进退有度,断不应在此时有如此举动,而以他一贯冷厉的作风,既点明那少女是楚国公主,便没理由这么轻易放她自由,满心疑问转眸看相望,却只见他神色淡淡,一时也看不出端倪。
夜玄殇收剑放人,含夕顿获自由,向前跑出两步,突然“咦”的一声又转过身来,背着手,瞪大眼睛盯着夜玄殇,似乎忘了方才这人手中之剑还要取她性命,极稀奇地道:“夜玄殇?难道你就是那个穆国三公子夜玄殇?怪不得你斗得过白龙儿,皇非说你很厉害,好多人都杀不死你,是不是真的?”
夜玄殇愣了愣,随即无声而笑,这位公主怎么竟会在此时想这种问题?微一颔首:“在下正是夜玄殇,公主过誉了。”借机侧身看向子娆,目光有意无意往僵卧在不远处的烛九阴掠去,子娆自然会意,点头表示取到了需要的东西。
那烛九阴先前身遭重创,灵蛇之类异物原本生命力极强,尚不至于就此丧命,但偏偏遇上雪战这般含有剧毒的神兽,无论如何挣扎,终被破脑取髓,早已气绝多时。夜玄殇目光落回子娆脸上,始终面带淡笑,同时脚步微微后退,突然抬手,便将子娆挽入了臂弯之中。他一路虽和子娆谈笑无忌,却从未有过如此越礼的举动,子娆先是一怔,随即凛然,只因清楚地感觉到,夜玄殇身子虽如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站得笔直,但大半的重量,已就势移到了她身上。悄悄伸手过去,不动声色地扶在他腰上,触手之处一片温热潮湿,显然不是湖水,而是他身上某处伤口的鲜血正慢慢浸透衣衫,幸而这一身玄色劲装使得血迹并不十分显眼。
此刻夕阳淡斜,脉脉余晖映得碧波柔静,涟漪如金,湖岛山影,暮风徐至,相依而立的人衣衫飘拂似入画中,看在人眼里,倒真似极了一对情浓眷侣。身后陌生男子宽阔的怀抱,隐隐能感觉到他沉稳的心跳,不急不躁,坚强有力,子娆发觉肩头原本乏力的手臂正在一点点聚集力量,只是片刻借助她的扶持,夜玄殇便若无其事地恢复了负手而立的姿势,此前用指尖在她身后写下几个字——设法先走。
子娆心头微震,抬头向他看去。四目相触,夜玄殇目光一沉,眉间极快地掠过蹙痕,她以眼神很清楚地做了回答——同进同退。这时含夕已返身拉了樵枯道长的破衣袖,将手一指:“师父,他们俩人欺负夕儿,你快替夕儿教训他们!”
樵枯道长平素极疼这个小徒儿,见她无恙,先放下心来,却板着脸道:“你这丫头,下个月就及笄了,居然还玩这种偷溜出来乱跑的把戏,皇非这小子不在楚都,难道没人制得住你了?”
含夕对这般雷声大雨点小的训斥早就司空见惯,笑嘻嘻地伸手去扯师父一翘一翘的胡子:“师父怎么知道我是偷溜出来的,难道入宫见过王兄了?应该不会吧,您老人家见了王宫大门,比我跑得还快呢!”
“去!”樵枯道长将胡子捞回来:“我还没进楚都,便见你王兄那帮侍卫没头苍蝇似得到处乱转,岂会不知又是你溜了?”
含夕小嘴一撇,不满地道:“谁让王兄不讲理呢!哼,就让他找不到!”跺跺脚,抛开这话题:“师父,他们杀了鹤儿和白龙儿,破了师伯的大奇门九宫阵,还把桃林给毁了,你到底管不管啊?”
樵枯道长摸着葫芦喝了口酒:“老酸儒那个鬼阵原本就乱七八糟,被人破了有什么稀奇,倒是老道的灵蛇被人取了胆,这个面子丢不起。”面色一沉:“两个小娃,是你们干的?”
两人尚未来得及回答,便听仲晏子淡哼道:“自己徒儿学艺不精,反倒怪我的阵法不济,好没道理。”
含夕早已替师父接着酒葫芦,扭头娇声笑道:“师伯,你上次设好了阵盘,只教我几天就走了,皇非又赖账,这次出征大半年都不回来。”下巴往子娆那儿一抬:“我是学艺不精啊,可是她说大奇门九宫阵没什么了不起,阵盘设得也不怎么高明,摆明了不把师伯的阵法放在眼里!”说着冲子娆俩人做了个鬼脸,一副让人又气又恨的调皮模样。
子娆眉心一拢,迅速横了含夕一眼,她何时说过这样的话?还未想好如何应对,仲晏子沉冷的目光已扫视过来:“这话可是你说的?”
此时夜玄殇眼帘微垂,正好瞥见子娆眼底闪过迟疑而复杂的神情,略一沉思,突然抬头朗声道:“闯阵入岛,杀蛇取胆,都是在下所为,两位前辈莫要错怪了他人,请让这位姑娘先行离开,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仲晏子睨他一眼,冷冷道:“哼,脚步虚浮,面色灰败,分明经脉受损,真元大伤,还敢以闭**之法硬压伤势,你若像现在这样再站上半个时辰,下场不会比老道士那条怪蛇好到哪里去,老夫倒想看看你如何逞强下去。”
夜玄殇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前辈所言极是,我便是想逞强怕也有心无力了,打发了不相干的人,我任两位前辈处置就是。”
子娆此时从诧异中回神,目光在身旁男子散漫不羁的神情间停留,唇角忽而渲开一丝清艳淡笑,无奈地嗔了他一眼。再一垂眸,像是做了某种决断,然后便款款移步上前,面对仲晏子盈盈拜下:“子娆见过叔父。”
众人无不一愣,樵枯道长奇道:“老酸儒,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漂亮的小侄女?老道怎么不晓得?”

仲晏子没理会他,只是看着子娆,面前的玄衣媚颜的女子,早已不是当初宫苑中乖张灵肆的小女孩,但那眉眼神情却一见便知,他心中并无怀疑,但当众相认却绝不可能,冷冰冰再问一句:“大奇门九宫阵没什么了不起,这话是你说的吗?”
子娆眸光轻漾,这位王叔,当日在帝都虽与子昊暂时和解,却对旧事难以释怀,不愿重归宗族,子昊信中言简意赅,略述事情经过后,只嘱咐了四个字“待之以礼”。
待之以礼,无害于王族。欲平此天下,王族已不能再生任何变故,此人只要不助其他势力对付王族,任之逍遥便罢,他的意思,她自然清楚。但她看得出来,这叔父与樵枯道长面上虽互不相让,实际却私交甚厚,若能激得他援手相助,今日之事说不定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抬眸而笑,也不反驳,承认道:“是我说的。”
“口气倒不小,你仗着什么本事,敢说这样的话?”仲晏子沉声道。
子娆不慌不忙,依旧面带淡笑:“子娆对阵法的认识都是哥哥教的。想必叔父还记得,哥哥自幼便喜欢在竹苑琅轩中看书,琅轩集天下万般奇书与一苑,哥哥这些年来几乎阅遍群书,胸中所学可谓博采众家之长,但这奇门、六壬、太乙神数,他所知者却多半来自那一套二十九卷《太御奇数》。”顿一顿,悄悄一抬眼,果不出所料,仲晏子脸上现出些许意外的情绪,“这套书可是出自叔父之手,所以说起来,哥哥该称叔父一声师父才对,子娆不过跟哥哥学了这么一星半点儿,也不敢央叔父认做徒儿。只是今日进阵之时,见有人空有那么好的阵盘在手却不会用,连以玲珑石辅佐阵眼这样的事都忘了,忍不住就教了她几局变化。”扭头妩媚一笑:“公主,我说得可对?教你的阵法可记住了?”
含夕颇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承认她是指点了阵法:“不就是阵法吗,有什么了不起?”
“嗯,”子娆怡然点头:“我记得好像是有人说过,破了大奇门九宫阵没什么了不起,倒是斗得过她的白龙儿才厉害,是不是?”
含夕一愣,随口道:“是啊,怎样?”
此话一出,旁边夜玄殇闷咳一声,忍不住就笑起来。对于子娆突然以“叔父”称呼仲晏子,他是有几分意外,但也不觉十分惊讶,上岛之时仲晏子对子娆的打量和子娆对此人一直存有顾虑的神情,他其实早便看在眼中,方才一力承担诸事,并让子娆先行离开,本就是猜测他们之间必有些复杂的渊源,不欲她在此为难。但现在她既然自行相认,想必是有了计较,那他也不执意坚持,只在旁借机调理内息,顺便饶有兴趣地欣赏子娆开始和含夕斗嘴。
子娆这时正微微挑了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含夕,悠然道:“现在想起来,大奇门九宫阵没什么了不起的话,也不知到底是谁说的,不过公主没好好学阵法,想必是觉得奇门术数总不如灵蛇异兽厉害,对不对?”
含夕下意识点了下头,突然意识到不对,瞥见师伯已然阴沉的脸色,到嘴边的话及时咽了回去。子娆却笑吟吟又加了一句:“那公主是不是也认为我叔父教的东西,都不如你其他所学呢?”
含夕将一双水灵灵的杏眸圆瞪,急道:“喂!我可没这么说!”
子娆也不驳她,只道:“我也算叔父小半个徒儿,公主今天吃了点儿小亏,日后可要记得好好学一学奇门之术才是。”话到此处,停住不语。
夜玄殇唇角越挑越高,仲晏子和樵枯道长这对老友,相互间言语交锋多半是都自视甚高,谁也不服谁,如此一来,怕是樵枯道长要忍不住了吧。果然,含夕还未答话,樵枯道长已拍着身旁金猊的头开了口:“呵呵,小女娃今天敢情是来给老酸儒讨面子的,老道的灵蛇死得可冤了些。今天若让你轻轻松松走了,老道岂不是输给了这老酸儒?”抬手往湖上一指,“你且试试看,只要能出了这魑泽半步,老道便将那蛇胆白送于你。”
仲晏子眉峰微微一动,子娆依言看向湖畔,不由吃了一惊。湖中不知何时出现一片片浮沉游动的暗影,仔细分辨,竟是为数甚多的巨鳄,其中不少已伏在岸边,逐渐昏暗的暮色之下,点点巨目似开似合,凶恶狰狞,甚是骇人。这樵枯道长的驯物之术比起含夕来高明了不知多少倍,不见任何动作便唤了这些巨鳄前来,此时任谁要离岛而去,怕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含夕“哈”的一声拍手叫道:“师父师父,这些巨鳄前些时候被白龙儿赶得怎么也不敢回这边岛上来,你是如何把他们唤来的?快教教我!”
“教什么教?”樵枯道长瞪她一眼:“仗着灵蛇还输给人家,师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含夕吐了吐舌头:“师父最厉害了嘛!”
子娆已自湖上收回目光,这时轻轻一笑,便像压根没见到那些巨鳄,转身袅袅娜娜对樵枯道长福了一福:“道长,您是叔父的好友,便是子娆的长辈,子娆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敢在道长面前争什么输赢。”
樵枯道长一愣,盯了她半晌,突然笑道:“老酸儒,你这小侄女果然像你,就这么一句话,老道便成了以大欺小,不好意思再出手了,你们叔侄合起伙来算计老道吗?”
仲晏子冷声道:“我何时说过有个侄女?”
子娆却不容他推拒,及时说道:“叔父,子娆今天来求取蛇胆,是因哥哥剧毒缠身,无法得解。哥哥乃是一家之主,一旦身有不测,家中必生大乱。此事牵连甚广,非同小可,叔父见识高过子娆百倍,定然深知其中利害,还请叔父不计前嫌,助子娆一臂之力。”说着衣襟轻敛,这一礼,却是王族参见尊长的大礼。
仲晏子眼眸淡垂,不曾阻止,面上似乎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虽因当年的变故不再自认为王族一员,但这宗族天下,毕竟也曾倾注了无数心血,其实始终牵挂在心,只是自己不愿承认罢了。更何况宫变之日,子昊和子娆曾设法暗中相助,才使得他侥幸逃过一劫,他实乃性情中人,向来恩怨分明,的确难以无视这份血脉亲情,眼见子娆相求,心中已有了相助之意,看她一会儿,沉声道:“你那哥哥胆大妄为,强行修炼九幽玄通的功夫,以剧毒淫浸奇经八脉,毒废而玄功尽废,根本就是自寻死路,你纵取到这蛇胆又有何用?”
子娆略一沉吟,遂决定将实情和盘托出,摇头道:“叔父有所不知,哥哥体内剧毒并非因修炼九幽玄通,而是二十余年汤药所至!”
仲晏子眼底精光霍然一闪:“汤药?”
“不错,叔父以为,哥哥当真是自来体弱多病吗?”子娆声音平静无波,却又似含了极深的怨抑:“那个女人的手段,叔父也曾领教过,她想控制哥哥,从小便以百毒为药迫他日日服食,二十余年毒药解药交相更替,以至于现在毒入骨髓,侵蚀五脏。竹苑琅轩多少武功绝技,哥哥偏挑了九幽玄通,固然是因为这门功夫十分厉害,却也是发现修习时借毒炼气,可以引导剧毒为己所用,设法加以控制,而今他体内剧毒,倒有大半是靠这玄阴真气的压制才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
仲晏子神色阴沉变幻,震惊之下勃然怒道:“这女人竟用如此恶毒的手段,岂有此理!”
子娆凤眸细挑,渐生冷澈之意,缓缓再道:“哥哥从来最恨别人要挟,那女人越是想控制他,他越是不让她得逞,当初决定修习九幽玄通时,便早已有了与她一争高下的谋划。我与哥哥都是一般想法,叔父离家之后,那女人曾将我关进玄塔,想让我受那不见天日的折磨,我偏要活得好好的,塔中七年,我日日潜心修炼,就是要让她知道,她关我囚我,不过是造就我一身武功,而今我也定要为哥哥求医解毒,若人有神魂,必让她九天黄泉,死不安宁!”
她这一番话说得十分偏激,却极合仲晏子口味,心底里早已认可了这个侄女,冷笑道:“好,她要害人,老夫也偏要救给她看看。”一转身:“老道士,借你蛇胆用一用,你肯不肯?”
凭他俩人的交情,樵枯道长自然不会不答应,却多年来斗嘴斗惯了,断没有当即应承的道理,两眼一翻,以手抚须:“烛九阴千年灵物,老道不吃这个亏,蛇胆取出来,不如用来泡酒。”
仲晏子对他再了解不过,淡淡丢出一句:“三瓶百年雪腴酒。”
“嗯?”樵枯道长眼中一亮:“百年雪腴?”神色大动之余,却摇头道:“百年雪腴换我千年灵蛇之胆,不合算,不合算!”
子娆这时哪还会不明白樵枯道长嗜饮,当即柔声笑道:“道长,您若肯赐了这蛇胆,莫说百年雪腴,惊云冽泉,东海玉髓、西域银倏,这些好酒我都能取来孝敬您老人家。您不知道,哥哥虽身子不好,酒不能多饮,但他却是品酒的高手,什么酒只要闻上一闻,便能分辨出藏了多少年份,是何等酿法,好坏优劣一下便知,您若见着他,必定谈得投机。而且啊,我还知道几种好酒,是哥哥指点侍女们自酿的,别处可喝不到,什么时候也请您尝尝。”
樵枯道长胡子一动一动,显然大为动心,子娆看在眼中,借机再软声磨他。樵枯道长本也不想难为她,如何经得这般依依相求,终究答应了不再追究此事。子娆心中难抑欣喜,谢过樵枯道长时突然察觉,不过说话功夫,原本浮聚在岛畔的巨鳄早已无声无息没了踪影,粼粼湖波下一片寂静安然,平如明镜,不由暗暗惊叹,今天若不是遇上了含夕这小丫头而是樵枯道长,结果可就难以预料了。
这时天色已晚,金乌西坠,明蟾东升,一轮冰月半挂天宇,湖上清辉流照,明净无尘。樵枯道长命含夕聚幽骨虫将烛九阴尸身化除,免得生出**瘴气,污了这片湖岛,星星点点的幽骨虫在灵术的召唤之下自四面密林深处飘忽聚来,细细密密附上烛九阴长卧岛上的身躯,晶芒万聚,恍如在湖光轻波间架起了一道流光银河,冷冷幽灿,美不胜收。夜玄殇从子娆开始和含夕斗嘴时便再未说过话,这会儿也只是静靠在近旁一株幸存的古树之上,看着不远处奇异的景象。过了片刻,唇角忽然一掀,似是现出了一丝略带讥诮的笑,半垂眼帘,目光淡淡掠过自己手掌。
这一刻心中,竟是有些莫名的厌倦。天地万物,凶险莫过于人。戾鹤也好,巨鳄也好,烛九阴也好,千年灵物,万年异兽,无论如何凶恶奇猛,皆难逃被人驯服或者捕杀的命运。人之一物,或者与世间任何兽类都并无区别,只要需要,即便同类也一样残杀殆尽,所用手段甚至比最残暴的猛兽更加可怕。自武功而阴谋,自朝堂而入江湖,见惯了明枪暗箭种种杀伐,不断的嘲弄,不断的重复,不断的厌恶,不断的深陷其中,却不知道,今天站在自己身边,这个让他一见之下竟难以自持的女子,是否会成为生命之中一个异数?
不过才短短数日相识,对方的身份与心思,也曾在目光对视间猜测揣摩,她究竟是谁,如今也已呼之欲出。然而他并不真的在乎,甚至连生死也一样,他杀人,不过是不愿死在那样的人手中,他陪她冒险,不过是因为她吸引了他。
一切就是这么简单,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他其实喜欢越简单越好。
众人处理好诸事,由含夕带着离开小岛去往不远处林中精舍。含夕虽对失了灵物耿耿于怀,也不敢违拗师父意思,好在少年心性,不过闷了一会儿,很快又对雪战产生了兴趣,但她似乎对夜玄殇的兴趣更大,不断缠着他问东问西,一副好奇得要命的神色。夜玄殇倒也出奇地耐心,虽已倦极,却有问必答,不时于她讲些江湖趣事,很快逗得她开心不已,浑然忘了白日大家还是敌非友。
子娆一直心念夜玄殇的伤势,几次留意他的神色,目蕴关切,却始终没有阻止他和含夕笑谈闲聊。灯火之下,夜玄殇有意无意看向她,淡淡一笑。是一样也想到了吧,含夕公主,楚王视若珍宝的妹妹,无论如何顽皮单纯,都注定是这天下棋局中一颗棋子,各国势力交纵处或轻或重的平衡,如此道理,她应该和他同样清楚。便在这样的默契之下,长夜悄逝,天光渐清,又一日清晨,已近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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