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周天剑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墨烆身上剑气太冷太盛,又刚刚和九夷族将领切磋过剑法,这样跟过去,必令人感觉刻意的防范,此时主上需要的是足以消弭隔阂的诚意,而非其他。苏陵对墨烆和离司投去一个放心的笑容,转而对且兰微微抱拳:“公主。”
且兰手握酒盏,似是薄有醉意,眼底却沉静依然,目光转向苏陵,缓缓说道:“九夷族崇尚自由,即便是我,也不能强迫族人做他们不愿做的事情。我的这些将士们,几乎每一个人都有兄弟姐妹、父母亲人死在与王族一次次的交战中,他们并不是圣人,有血有肉,有爱有恨,谁也没有资格要求他们轻描淡写忘掉一切。我可以放弃自己的仇恨,为九夷族选择一条道路,他们却不会想太多的权谋制衡,想要他们彻底死心塌地追随王族,最好的办法便是直接臣服于东帝本人。”
苏陵笑了笑:“我并不太担心这个,促使那场战争开始的时候,主上想必早有预料,时隔三年,主人既如此相待九夷族,就必会有所把握。”
且兰点了点头,唇角微抿。对面篝火之下,一片深色戎装之间,那人白衣胜雪,超然卓立,便有一种控制全局的从容。玉面薄唇,漠然清傲的神色,分明无情无绪无法亲近,却在他抬眸一笑间偏如春风般温雅怡人,暖透心海。他是遗世独立孤峭的冰峰,但只要他想,便能化作天底下最温暖、最明亮的阳光。殷殷火色如梦,那丝缕微笑融有奇异的力量,足以颠覆天下,包容苍生万物——只要他愿意。
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但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周围一片深含戒备的戎武之气松动消融,继而透出一丝轻松,然后沉落、瓦解,终被或爽直或豪迈的笑声逐渐取代。古秋同不断命人抬酒送来,子昊闲闲负手,笑立军中,湖风吹拂袍角飞扬,自一派丰神卓然,此刻正和离他最近的叔孙亦说了几句话,叔孙亦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深深地盯了他一眼,微退半步,拱手低头。
且兰收回目光,轻轻斟酒入盏,琥珀色的美酒合着星光自指尖流漾旋转,映出一抹淡笑。果然是好眼力,早就看出叔孙亦虽身为副将,实际在军中的影响力并不低于古秋同了吧。古秋同是她不在时战场上的直接统帅,但这些年来九夷族的每一个决断,她都必然会先和叔孙亦推敲商议,再做具体打算,若此人同意归附王族,便等于事半功倍。
今天她曾和几位将领简短谈过,众人自然都是心存顾虑,所以才有方才半真半假的试探。理所当然的试探,若非随在他身边这些日子,她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现在她只是清楚地知道试探将带来的结果。其实方才她喝止古秋同,是不想以这种太过直接的方式解决此事,只要假以时日,她自有把握说服族人,古秋同等也并非鲁莽短视之辈。但他却不知为何,非但刻意引导楼樊重提旧事,更毫不掩饰地直接将矛盾挑明,这不太像他惯有沉稳的作风,却令人有些费解……
这般抽丝剥茧地想着,忽然敏锐地感觉到一阵剑气,一抬头,赫然竟见十余名九夷族女战士人人佩剑出鞘,将子昊团团围在中央。苏陵墨烆同时吃了一惊,方要上前,且兰起身将他们拦住,“是青冥她们平时修习的剑阵,只是作势而已,稍安勿躁。”
话虽这么说,人却随即快步赶了过去,九夷族将士们纷纷起身,且兰挥手着他们不必多礼,抬眸扫过:“这是做什么?主上面前岂可如此无礼?”
为首的青冥未及回答,子昊已转身笑道:“公主来得正好,方才听叔孙将军说,九夷族女将练有一套极为厉害的剑阵,我一时兴起,便想看一看。”
且兰目光在众将间一掠,哪还不知他们是在帝都吃了九转玲珑阵的暗亏,心中始终不服,欲借此探究对方的真正实力。这样也好,遂微微一笑:“难得王上有此雅兴,这剑阵乃是我和叔孙将军空闲时一起琢磨的,不如我亲率众女将与王上演练一番如何?”迈步上前,抬手接剑,青冥鸾瑛不由自主往旁边退开,且兰站定阵心主位,顿时掌握了整个剑阵的控制权,进退分寸自然由她。
见她这般,子昊眸中笑意略深,微一颔首:“如此甚好。”苏陵等人在人群外围驻足,亦放下心来。
青冥和鸾瑛退向两侧,撤下两名女将,十二人重新站定方位。且兰将剑锋一振,雪衣白袍迎风猎猎,英姿飒爽,“这套剑阵取古六历易数推演,上应周天星象运转,还请王上不吝赐教。”
子昊闻言眉梢一挑,看向众人:“若取古六历之演变,历法四分周合,十二道之外想必还有二十八宿相佐。公主何不将阵法完整了,全力施为,方才尽兴?”
且兰一怔,半空中和那深亮无垠的眸光相交,随即展颜笑道:“谨遵王命!”扬声吩咐:“青冥、鸾瑛,点将布阵!”
身旁两名女将齐声领命,传令下去,军中再有二十八名戎装女子出列,执剑各就其位。青冥双手捧剑,奉至子昊身前,子昊笑了笑,“不必,若有需要,我自会取用。”
剑阵内外浑圆,四方各增七星守护,二十八宿相连,声势顿时大为不同。负手静立其中,子昊神情间逸出一丝极淡的赞赏。剑气陡盛,两层剑阵突然快速旋转起来,一正一反,一反一正,几度交错之后,剑圈瞬间扩大,周围其他将士为剑气所迫,纷纷向后退去,让了更大的空地出来。
烈烈火光之下,九夷族女战士手拈剑诀,战袍飞扬,步伐一致,身形展动开来再分不清人影,只见两圈疾速飘动的剑光,浑然一体,阵外三步之内清芒流转,飞尘阵扬。
一道道剑气自四面八方飘来,子昊衣袍无风自动,人却如渊临岳峙,似对天地万物都视若无睹,予人以强烈的空虚静极之感。四周剑气无法影响到他,阵势即刻变幻,剑光忽绽,夜空下如落天星,闪现不休,突然间,漫天银芒飘荡交织,骤然化做一道绚烂无比的星河,流光电掣,向内疾射阵中。
剑气激得袖袂劲扬,令人睁眼如盲,就在众人以为数十柄长剑即将刺中子昊时,阵中白衣倏忽一闪,阵中女子无不一愣,必杀的进招同时落空。剑光陡失目标,乍收之下光华四散,现出无数剑影,不料剑光一落,赫然见子昊竟仍旧静立在阵心,似乎从未离开过。
娇叱声中,剑阵再次催动,整个阵势映入子昊眼中即如一幅浩瀚星象,周天之下流转交替,生生不息,其势其形,如观指掌。忽然闭目,潇洒负手,足下倒踩七星,剑影中从容进退,飘逸如步闲庭,四方攻势虽然凌厉,却根本无法沾到他一片衣角。见他如此托大,周围响起一片哗然之声。
数周之后,阵势变幻已了然于胸,唇边勾出一抹清淡的浅弧,子昊星眸忽开,朗然一声长笑:“楼樊,三招之后借你佩剑一用,小心了!”
这几句话刻意以内力送出,声震全场,谷中诸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阵外楼樊浓眉陡竖,他虽性情莽直,但在九夷族中武功数一数二,当日王城之外子昊空手夺剑,此间将士大多曾亲眼得见,若说那时还算是出其不意,此刻他已事先出声提醒,便是公平较量。
九夷族女将岂会容子对手轻易出阵取剑,皆将剑法全力施展,不料子昊身影飘忽不定,甫进忽退,踏角宿,入龙渊,三招一过,突然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倒射而出,身前阻来的两剑竟然迎面落空。
楼樊正全力戒备,反应不可谓不快,呛然一声佩剑离鞘射出!他这一剑以攻代守,蓄势而发,原本极具威力,但就在他腕力初发,剑势陡起之时,子昊修削冰凉的手指却早已搭上他的手背。掌力吞吐,一股难以抗拒的真气势如破竹,长驱直入,楼樊五指一震,竟再把持不住,被他九幽玄通的柔劲生生震开,长剑脱手飞出。
佩剑骤失,楼樊凝于掌心的功力长河一般向外重击,子昊侧身时反手挥袖,那掌力便如江河入海,瞬间尽被吞没,并有一小部分顺势反震回去,硬将楼樊击退。
古秋同离楼樊最近,手掌向前疾探,欲助他稳住脚步。不料两人身子一碰,楼樊体内一股海潮般的真气陡然泄出,竟凭空震得他大退一步,脚下猛使一个千斤坠,方才勉强站定,而楼樊却把持不住退到数步之外,呆立原地,一脸的不能置信。
此时褚让、司空域齐声断喝,已双双自两侧抢出,直取飞上半空的长剑!

然而一只手比他们更快,白影忽闪,长剑仿佛原本便就在那手中,两面劲气夹攻之下,下沉的剑峰突然微微一侧,抓向剑柄的两只手便成了自己疾速撞向锋刃。
褚让和司空域大惊之下同时撤掌,子昊薄唇冷冷微挑,收剑之时手腕几不可察地一振,人却不停留,倏地后退。
几人交手只在眨眼之间,先前剑阵中阻拦子昊的两名女将甚至还未来得及归位,眼前再见白衣魅影,恍如月华飘拂,子昊人已出现在阵心,脚步微错,趋入阵法转变时稍纵即逝的空隙,不知如何便取代且兰踏定了全阵中枢星位。
这时褚让和司空域才落回地上,四目相交,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显而易见的震骇。身侧拳头越握越紧,除了自己无人知道,掌心一丝极细的血痕正缓缓渗开,冷汗浸入其中**轻锐的刺痛。那剑光一炫的瞬间,对方若存心要废去这两只手臂,简直易如反掌。古秋同等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看他二人脸色也猜到了几分,心中无不惊凛。
取剑在手,子昊已不愿再浪费时间,他因左肩有伤行动不便,一手始终倒负身后,此时便是单手持剑,忽然在身前三尺之外画了一个圆。
剑锋递出的一刻,九夷族女将们手中长剑同时一窒,紧接着便听“嗡嗡”剑鸣之声迭起,人人手中长剑无故震颤,似在某种气势威压之下突然战栗不已。一道无可匹敌的剑气自阵心透出,形成完美的浑圆,四周长剑被这剑气牵引,再不受主人控制,齐齐飞向圆心,而原先持剑之人,包括且兰在内,已在那一刻纷纷身不由己单膝跪地,每个人心头都涌起无力相抗的感觉。
数十柄长剑同时钉入一处,铮然一声整齐的鸣响,清声震耳,紧接着,一片极度的安静。
场中只余子昊在独立阵心,一剑在手,襟袍随风轻扬,以他为中心,一股威严气势静压全场,不仅仅是阵中女将,山谷中所有将士无不生出朝见君王的感觉,明知不可思议,却都有俯首叩拜的冲动,臣服之意自灵魂深处强行升起,抵抗的念头根本没有丝毫存在的余地。
九幽剑境,王者之剑。
夫刺客之剑,血溅三尺,将军之剑,光寒九州,而王者之剑,君临天下傲苍生!
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夜色下唯闻“噼啪”轻响,篝火燃烧的声音。所有人都像在等待什么,望向湖畔那高贵清冷的身影,一片屏息肃静。
子昊却对周围一切视而不见,只是负手静立,深邃的目光投向夜色下浩瀚无际的星空。过了片刻,方微一合目,淡淡一笑:“周天剑阵,可圈可点,叔孙将军可曾想过,由四分而大衍,或者更有可为?”转身时望向叔孙亦,那清朗话语消冰融雪,猛地令这军中的智囊人物回过神来。
叔孙亦看向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如梦初醒一般,谷中气势竟完全被对方控制。暗吸一口气定下心神,斟酌说道:“古六历以四分法定二十八宿,建子、建寅、建丑、建亥,十二中气应历而生,章岁罔替可成阵法,大衍历却始于中五,三微而生四象,两者似乎难以相济。”
子昊含笑问道:“大衍历议,何取天地之数?”
叔孙亦一怔,答道:“天地之数取于易,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
子昊微微颔首,再问:“何谓三微生四象?”
叔孙亦道:“夫数象微于三、四,而章于七、八。卦有三微,策有四象,故二微之合,在始中之际焉。蓍以七备,卦以八周,故二章之合,而在中终之际焉。中极居五六间,由辟阖之交,而在章微之际者,人神之极也。”
“三微四象,何以纪日月?”
“策以纪日,象以纪月。故乾坤之策三百六十,为日度之准。乾坤之用四十九象,为月弦之检。日之一度,不盈全策;月之一弦,不盈全用。策余万五千九百四十三,则十有二中所盈也。用差万七千一百二十四,则十有二朔所虚也。”
“数象相合,何谓遁行之变?”
“夫遁行者,以爻率乘朔余,为十四万九千七百,以四十九用、二十四象虚之,复以爻率约之,为四百九十八、微分七十五太半,则章微之中率也。”
两人就历法一问一答,问者固然信手拈来,答者亦准确迅速,毫无滞怠,可见于此极为精熟。周围将士不知其所以然,皆听得一头雾水,却只见叔孙亦面色由思而怔,由怔转惊,最后由惊而喜,先后几度变幻,端得是精彩纷呈。子昊引他背诵历法算经,手中剑尖微斜,就近点出几个阵图。叔孙亦目光一凝,盯着地面半天不曾抬头,口中自言自语,尽是大衍术之推算法决,眼中竟慢慢现出狂喜神色,待终于抬头,语气中已隐含请教之意:“敢问王上,四分月建十二地支,何合中五之数?”
子昊方要做答,心脉处忽觉一阵悸痛,利刃般锥来,身子一僵,急以长剑撑地,唇角紧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掩饰得及时,就连身前叔孙亦也未看出异样,只以为他是在垂眸思索,从旁耐心等候。过了会儿,方听一声压抑的低咳,子昊缓缓开口道:“天数五阳十阴,地数十五阴,五居阳数之中,舍天五退藏于密,合二十五双。故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五十者,谓十日、十二辰、二十八宿……”说着略作停顿,心知这般下去,怕是三天三夜也不能尽述,遂将话锋一转:“五十完满,万物各归本位,静极无为,若虚其一,则余四十九象三万六千之数,生息流转,无有穷尽。天道以变迁为不变,数由一始,亦从一终,阴阳幻化,唯一而已。古六历法取四分,大衍法天地中五而立,实际万法归一,万变不离其宗,此为阵法之根本。”
叔孙亦低头一阵静思,似若有所悟:“难怪方才无论阵法如何变化,王上却如在无人之境,处处先其道而行。”
子昊微微一笑:“不错,破阵如是,立阵亦如是,大道之行,充盈于万物,周游于天地,苍天浩海、微尘草芥皆如一是。知其一而守,则归玄黄混沌未开之圆满,得其一而用,则天下无不可立,无不可破。”
叔孙亦闻言浑身一震,眸中露出深思的痕迹,良久之后,突然后退半步,长身一揖到地,态度已与先前大为不同,尽是敬服:“承蒙王上指点,叔孙亦获益匪浅!”
子昊不动声色将长剑收回,倒负手中。剧痛过后,心神竟阵阵虚弱,突然只觉疲惫不堪,眉心微紧,遂将右手向下一带,左边肩头的伤口顿时一阵裂痛,神志却随之清醒几分,“此三阵之后还有三十三变化,将军可推算得出?”
叔孙亦稍加思索:“取大衍三十六周天之数,未将省得。”
子昊淡淡道:“此等阵法威力虽大,但用于战场却欠于灵动。你明日和诸将斟酌一下,自军中挑选四十名擅长剑法的战士出来予我备用。”这一番话已是命令的语气,叔孙亦却也不问为何,当即恭敬应下,顿了一顿才问道:“王上可是要以小阵辅于大阵,取四分、大衍之所长,相互为济?”
子昊不想他反应如此迅捷,倒是有些意外,神情间略见满意,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缓步踱向楼樊那边,将剑还与他,笑道:“此剑既刚且烈,恰如其人,实为剑中上品,多谢将军借用。”说话时幽深的眸子往两旁扫过,看向周围诸将。古秋同、褚让、司空余都默不作声,但几乎是不约而同,几人将目光一垂,皆如先前叔孙亦一般,抱拳躬身拜下。唯有楼樊大咧咧的声音响起:“厉害,嘿嘿,真是厉害,王上,我楼樊没什么好说的了,这次当真服了!”
此时且兰早已命其他人收剑散开,自己则来到近前。叔孙亦察觉到她的到来,侧首间目光短暂的交流,暗中对她点了点头。眼见手下众将无一例外由受挫而至拜服,且兰却没有丝毫不悦,反而目露欣然,红唇微抿,笑中便**了难得一见的轻松。其实自从在这洗马谷中作出那个决定时,心中就觉得十分踏实,现在看来,这样的选择果然是对的。既然做了选择,那么从今而后九夷族必将不遗余力,就如三年来的复仇一样,她认为正确的事情,就一定会全力以赴。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