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月泠雪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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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尽宴散,夜已近半。几日前九夷族军队便在谷中建营驻扎,子昊、且兰等不愿麻烦,亦随军住在营中。辞别众人,离司跟着子昊往暂住的营帐走去,一路上只觉得他越走越快,自己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待到帐中,一直默不作声的他匆匆吩咐了一句“莫让人进来”,便径自进入后帐。
这间营帐颇为宽敞,由两幅布幔从中隔下,分为前后两进,外面是议事会客之所,里面则是子昊日常起居之处,离司在外帐停下脚步,垂幔扬起的瞬间,瞥见他身子踉跄一晃,似是急急伸手扶住几案方才稳住,随即便被落下的垂幔挡住了视线。
几乎是跌坐在榻前,身边再无一人的时候,子昊眉心终于紧紧蹙起,体内气息逆冲带来的痛楚尽显无遗。药毒入酒本就不易压制,方才又强行动用真气,尤其是最后那一剑,真气贯入剑境,直接以九幽玄通压慑场中所有人的心神。九幽剑境,这世上怕是没有几人能够与之抗衡,那样的结果早在预料之中,但九幽玄通的境界每上一层,就意味着体内的毒又深了几分,两相纠结,此时经脉中翻腾不息的已分不清是真气还是毒势,紧攥的指节冷冷发白,微微合目,唇角倔强的痕迹淡如冷笑。
没得他准许,离司不敢随便入内,只听帐内不断传来低抑的咳嗽声,好不容易止住,却又静得令人焦虑难安。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里面子昊低声叫道:“离司。”
那声音低沉疲惫,若不是离司全副心思都在帐中动静上,几乎就听不清楚。匆忙掀帘入内,只见子昊盘膝而坐,显然刚刚调息完毕,一手撑在几案上,听她进来也未抬头,只简单说道:“去沏茶来,要酽一些的。”
离司见他脸色十分不好,心下担忧,但知他性情,也不敢多问,只小心地劝道:“主人,子时都已过半了,再饮酽茶恐难入睡,主人若觉得口渴,稍饮些清露可好?”
子昊似不愿多说话,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离司心中一紧,立刻垂眸应道:“是。”
“一会儿若苏陵和且兰过来,让他们直接进来见我。”子昊撑起身子坐正,闭一闭目,开口时便又一阵吃力的咳嗽,心脉间仍觉闷痛隐隐,便是九幽玄通的真气也不能完全压制,竟大异于往常药毒发作时的情形。离司答应着退了出去,帐内极其安静,他双目半合,一动不动地坐着,似是渐渐想到什么事情,眉宇间依稀现出一丝隐忧,然而也不过瞬间,就又重新恢复了淡然与平静。
离司出去煮水沏茶,想了一会儿,特地挑了一品“月泠雪霁”。洗马谷中山泉甘澈,正适宜这采自雪岭深处的清茶,注水入盏,玉瓷底色之下叶叶细如冷月,一层清高淡爽的雾气随之浮起。她一边熟练地做着这些,一边心想都已经这么晚了,苏公子他们怎么还会再来帐中,不料刚刚弄好了茶,苏陵已在外求见。
离司有些愣愕,只觉得主人吩咐的事真是从来万无一失,再多冲了盏茶,端了盘盏引苏陵入内。
“主人!”
子昊点了点头,暂未说话,只是接过杯盏饮茶,很快一盏茶便空了下去,他垂眸令离司再添新的,这才问苏陵:“见了古秋同还是叔孙亦?”
苏陵道:“两人都来了。”
“如何?”
“古秋同年长稳重,话并不多,看得出他一向尊重且兰公主的决定。叔孙亦心思十分敏捷,考虑的也比他人要周密,问了不少帝都旧事,包括九夷族女王,当然,他问得最多的,还是昔国。”
“昔国这三年来待九夷族仁至义尽,对之影响非同小可,他们自是要亲自确定你的想法才行。”子昊对此毫不意外,只淡声道:“以古秋同为帅,叔孙亦为副,且兰这两个人用得倒是不错。”
“是,此二人且兰公主显然是精心考虑过。”古秋同之沉稳辅以叔孙亦之机智,身为主将的人在做出重大决策的时候要能明白并支持自己的决定,又同时重用颇具才略的副将,不但发挥他的最大作用,更能从旁对主将造成隐形的牵制。权衡取舍,不失用人之道,苏陵一边想着,随手便拿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只一口,突然蹙眉。
这盏茶极浓,至少多放了两倍的茶料不止,“月泠雪霁”以其味清香缈为品鉴之道,如此冲泡不但可惜,更失了应有的灵淡之气。苏陵为人文雅,深谙茶道,盯着这茶极为费解,一抬头,却见子昊已经又饮下一盏,离司也在他的示意下再次添茶。心中一震,这分明不是品茶,而是借了浓茶强自提神,瞥向他的脸色,表面似只见些许酒后的薄醉,细看竟是精神极差,苍白中透着不正常的浮红,显出几分身心皆疲的虚弱。苏陵目光便往离司那边一落,离司也正好抬头,眼中担忧显而易见:主人身子不适,长话短说。
苏陵对她微一点头表示知道,再抿了口茶,发觉茶虽然太过浓酽,但因本身高爽之气十足,入口不失回味,若一定要这般饮法,倒是最好的选择,看来离司也是颇费了心思斟酌。忽听子昊问了一句:“且兰呢?”
苏陵放下茶盏:“古秋同和叔孙亦从我营帐离开,便去了且兰公主那里,九夷族的几位长者和其他将领先前都已经都在公主帐中了。”
“嗯,那再等一等。”子昊合上双目,下意识地用手撑了撑额头,面上瞬时深见倦意。苏陵虽不想让他太过劳神,但有些话此时却不得不问:“主人,若九夷族今晚的决定不尽如人意,请主人示下,该如何处置?”
他这话已问得颇为含蓄,帐中气氛仍似有一刹那的凝滞。离司斟茶的手不由一紧,便听子昊的声音自那薄霜样的水雾中淡淡响起:“弃子无用,斩草除根。”
漠然,漠然而决绝。
指掌间暗影之下,那般清寒的眼,不见分毫醉意,那般冷静的目光,仿若孤峰之上千年玄冰,不含一丝情绪,不带一分迟疑。
心头震荡,离司手底的茶险些便自杯中溢出来,慌忙收手,耳边传来苏陵同样平定的回答:“属下明白了。”不必动用昔国的兵力,终始山中五万精兵便有把握完全控制整个洗马谷,那么一日之后,九域大地之上便不会再有九夷族的存在。只是倘若如此,必要做到万无一失,走脱一人都会惊动诸国势力,引起无谓的麻烦,那么倒也需费些周折。
子昊轻轻一拂袖,抬手取了茶盏啜饮,无须看,便知这得力助手心中必已有了恰当的布置,复又一笑:“苏陵,多虑了。”
苏陵抬起头来,脸上亦露出温雅淡笑,根本看不出心下正在筹谋这样的事情,“谋定而后动,不失先机,主人以前曾这般说过,凡事多想一想,总比不想要好,苏陵一刻不敢忘。”
子昊向身后软垫上靠去,抬眸示意,离司便取了两片熏香置于镂花银炉中燃起,服侍他多年,早已能准确理解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无须他多说一句话。他腕上的黑曜石串珠滑下,习惯性地把玩在手中。苏陵和离司都知他正在想事情,无人出声打扰,一缕幽雅的竹木香气袅袅散开在帐中,幽然含雨后初霁的清致,缈远怡人。过了片刻,子昊淡淡说了四个字:“且兰不会。”
苏陵道:“应当不会,但是,且兰公主毕竟是女人,女人善变,有时候行事会出人意料。”
子昊笑了笑:“且兰很聪明,她刚从终始山回来,有些事情应该已经看得很清楚。这三年征战早已使她成为九夷族真正的决策者,对于九夷族,她就是那个可破可立的‘一’。”

苏陵此时才完全明白他这几日一直要且兰随行的用意,对于九夷族,且兰是那个足以控制全局的“一”,而对于天下,九夷族同样是那个至关重要的“一”。征伐九夷的战争,使天下棋局出现微妙的转折,九夷族背后牵扯的势力错综复杂,有帝都,有昔国,有楚国,就连穆、宣等国也无不想要插手其中,只是被楚国那个风头极盛的少原君用各种手段压制了下去。三年前,还未能完全控制王城的东帝亲手在棋盘上落下了这样一枚棋子,牵制诸国的同时促成了帝都王权的更替,如今翻手乾坤,又使之成为各方势力博弈的关口。
千丝万缕,牵之一线。所以无论花费多大的代价,收服九夷族是必然的一步,决不容有失,但事情若要做得再把握些,其实还有个更好的法子——且兰公主,是一个女人。
苏陵这样想着,便将这想法说了出来,子昊似乎一愣,随口道:“我知道,我并未把她当男子。”话一出口,苏陵、离司,连他自己不由都笑了。苏陵抬头笑说:“主人,且兰公主不但是女子,还是个十分聪慧美丽的女子。”
离司亦笑道:“公主不但人生得美,而且性情开朗,温柔大方,极好相处的。”
“哦。”子昊略微扬了扬眉梢,但笑不语。
苏陵斟酌了一下,其实那日在终始山有些话便已想说了:“主人,以前是怕王太后借机安插凰族女子入宫,主人一直托病不立后妃,这一拖就是好几年,如今已没了这顾虑,主人何不考虑一下此事?”
子昊随意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垂眸静了会儿,突然抬头看向他,问道:“且兰确实是个不错的女子,你一样未纳妻室,不曾想一想吗?”
“我?”苏陵极为意外,不由怔住,离司却“扑哧”一声笑了:“主人,依我看……且兰公主的心思可不在苏公子身上。”
苏陵接着道:“是啊,离司说得对,于情于理,这都和我并无关系,主人怎会突然有这般想法?”
目光微微一停,子昊轻扬唇角,却不知为何没有再说话,重新垂下眼帘。墨色的玄石串珠在他修长苍白的手指间一颗颗落下,偶尔闪过幽亮的光泽,深潭一般映着那双清静的眸子,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他才缓缓开口道:“此事无碍大局,以后再说吧。”
面前两人不约而同生出一种感觉——每当遇到且兰的问题时,他的态度总会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一方面是毋庸置疑的欣赏和关心,虽说控制九夷族是必要的一步,但那种保护、帮助甚至为之安排好一切的做法,为化解之前积下的仇恨,竟然那般生受一剑;为处理九夷族的事情,亲离帝都来此;为让且兰少费周折,不惜殚精竭虑收服众将,动用九幽玄通威压全族……所有这些就像是在精心为那女子铺陈道路,并期待着看到她慢慢成长,即便是方才那个无情的吩咐,也根本是在他的控制之下,其实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对且兰另眼相待,在她面前时常会流露出一些愉悦的情绪,那无人可以抵抗的微笑显然让且兰逐渐放开芥蒂,对他越来越亲近,越来越信任。但令人费解的是,于此同时,他又刻意保持着和她的距离,似是出于某种顾虑,不愿让她太过依赖自己。否则以他的心性,只要于大局有利,向来不惮手段之非常,无非是册后立妃,如何竟会这般举棋不定?
这情形落在苏陵和离司眼中都有些奇怪,但又想象不出原因。子昊却没有注意他两人神情中的这点异样,低头再饮了一盏浓茶。已经记不清是第几盏茶了,茶虽酽,但效果似乎并不大,一层层淡渺的轻烟缭绕在身畔,神志竟不受控制地有些昏沉,指尖微微用力,冰凉的串珠便紧窒在手中。是有些累了,或许今天事情想得太多了些,究竟该如何安置且兰,曾经亲口做出的承诺,那张静美温婉的面容,那一次深宫中短暂的交谈,便先暂且放一放再想吧。时间太过宝贵,所有事情才刚理出头绪,面前还有更加曲折的路要走,累了又如何呢?撑起身子,串珠重新滑回手腕,突然便抬手握了下左肩,尖锐的疼痛立刻自伤口扩散开来,利刃般激得精神一振,他面色越发苍白,言语却一如既往的淡定,对苏陵道:“有件事要你去办,过些时候我会以仓原战败为由免去靳无余右卫将军之职,你找时间亲自去见一见他。”
苏陵见他转移了话题,心知此事也急不得,顺着他的思路想过去,不解道:“靳无余一直身在军中,近些年来多有战功,虽然经仓原兵败,但罪不在他,主人何以突然要免他的军职?”
子昊道:“此人性情过刚,不宜在中枢周旋,但却是个将才,人亦忠诚难得,这些年追随文老将军,历练得也足够了。今后你可逐步让他分担终始山这边的事情,自己多花些心思在大局上。”
苏陵沉默了一会儿,大局,这份责任似乎并不该由他来承担,这般的交代无由令人生出疑惑,但还是先点头应下,而后立刻道:“主人,楚国肯自息川退兵,看来九公主和那少原君谈得还算顺利,公主既在楚国找到了那巫医歧师,当务之急是先设法解了主人体内的毒,主人是否会考虑去一趟楚国?”
子昊淡淡道:“再说吧。”
苏陵对他的态度太过熟悉,一听便知他根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虽清楚其中一些顾虑,但这毕竟事关重大,刚刚想劝,看到子昊抬手时披在身上的外袍往下一滑,突然吃惊道:“主人,你的伤……”
子昊衣袍底下不知何时竟渗出一片血迹,血色染上白衣分外醒目,竟是肩头伤口裂了开来。他扭头可有可无地看了一眼,知道定是方才那一握的缘故,此时连疼痛都早已模糊了,“换药吧。”淡声吩咐了离司一句,心中却还是思虑未停,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事情还是必要早早谋定才好。方想了会儿,离司出去拿药,不料回来的时候却是和且兰一起。
那个身着白色劲装的身影出现在帐中时,子昊目光轻微一抬,半空中和她相遇,两人谁也没先说话。过了稍会儿,且兰嫣红的唇角忽然向上轻挑,对他露出个明亮娇美的笑容,子昊稍一合目,眼中深深的疲惫便在这一刻化作欣慰浅笑。
随着他两人的神情,帐中气氛变得柔和轻松,苏陵也大概知道了结果,起身道:“主人,没什么事的话,我便先回去了。”离司和他对视一眼,便转身将端着的伤药递到了且兰手中,匆匆福了一福,头也不抬:“公主,我……我外面好像还熬着药呢,主人肩头的伤口裂开了,麻烦公主!”说着根本不等回答,紧随苏陵掀帘而出。
出了营帐,离司大大松了口气,继而又有点儿俏皮地眨眨眼睛,扭头问道:“苏公子,你看主人会让且兰公主入宫吗?”
苏陵低头踱了几步,“势之所趋,或者可能。”
离司回头看着帐中,主人心里应该很在乎公主吧,若公主真的能入宫,那可是再好不过了。多少年空阔幽深的长明宫,和主人一样,冷清到寂寞,安静到孤独的宫殿,即便是仆从如云却依然岑寂如水的宫殿,若是多了女子清亮明媚的笑容,会不会在那样的美丽中变得和以前不同呢?心中存着几分期许,深深呼吸一口清凉的空气,脸上便露出期待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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