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红颜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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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垂帘一掀而落,子昊有些啼笑皆非,如此拙劣的借口,离司这丫头真是连一句谎话也不会说,无奈摇头,耳畔响起且兰的声音:“先前还好好的,伤口怎么会裂开呢?”遇上她温柔的目光,他淡淡笑了笑,“一时没留意。”
且兰取了干净绷带半跪在他身边,小心地帮他褪下外衣。她在军中常亲自替受伤的将士们包扎伤口,这些事情驾轻就熟,子昊手臂下意识一动,但随即恢复了自然。微微垂眸看向眼前女子,这七年来除了离司外,就连子娆都不会在身边如此亲近,夜阑人静,灯火如画安然,女子柔软的指尖拂过肌肤,灯下剪影便随之略略晃动,似水中涟漪,似风儿微漾。
注视着那张柔美的容颜,心中忽有说不出的感觉慢慢洇开,合着唇边无声的低叹,恍如一点血色落上那月白丝衣,渐渐地,在纯净中渲出丝缕繁复的纹路。
“好在血还没有凝结,否则就会……”正说着话,且兰手突然停了下来,原本轻松的神情被一丝惊诧取代,僵了片刻,才抬起头来,声音涩然:“我这一剑……竟然伤你这么重?”虽知浮翾剑锋利无比,虽知当时自己恨极用了全力,但真正看到这几乎贯透身体的伤口,仍是惊在当场。那是浮翾剑,随手挥出便足以断筋裂骨的上古神器,看这伤口的位置,只离要害部位不过数寸,剑气定然已伤到了他的心脉,难怪这些日子他看起来一直十分乏累,频繁的咳嗽总也止不住,即便是常人受了这样的伤也至少要静心调养数月才行,何况离司说过他的身子并不太好。
抚过伤口的手禁不住微微发抖,心头纷乱,是惊是震是掺杂了懊悔的刺痛,自己根本分不清楚。子昊在她还没来得及注意前将衣袖一拂,恰好遮住了小臂上那些细密的伤口,淡淡道:“已经没事了,那本就是我欠你的。”看她还愣着不动,复又笑道:“怎么,不会是想要我就这么等下去吧?”
且兰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替他换药止血,轻柔的动作之下嘴唇却越咬越紧,始终一言不发,直到处理完毕,才轻轻说了一句:“其实你从来没有欠我什么。”
子昊见她眼中尽是内疚,心间微有一叹,“王族有负于九夷族,举世皆知。”
且兰摇头:“可这并不是理由,你只是做了你必须做的事,而我……我……”
子昊淡声道:“那般情势,不知者不罪,怪不得你。”
且兰收了伤药,帮他重新披好外衣后方道:“错了就是错了,知与不知并没有什么区别。即便你不怪我,我也不愿给自己找这样的借口。”
子昊散拢衣襟,低头看她半晌,轻轻抬手抚上她的秀发,目光平淡而柔和:“且兰,你的族人所受的苦难,你家国的毁灭,你这些年所承受的一切,甚至还有你母亲的生命,与这些相比,这一剑实在并不算什么。我说过,我做出的决定,我便会承担带来的后果,该付出的代价我也一定会付,我不喜欢和老天做不公平的交易。”
且兰蹙眉道:“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上天造人造世,何曾真正公平过?”
子昊一笑道:“我倒觉得有。天道负阴而抱阳,有盈有虚,有动有静,有生有死,此消而彼长,此出而彼亡,周流轮回,从来就再完美公平不过。人们以为世事不公,常常是只看别人所得,而忽略他们的付出,或者是自己付出的不够,但想要的又太多。而且人生各异,即便是相同的付出和得到,对每个人来说意义也可能绝然不同。人以己之所思、所患、所求、所愿为理所当然,但世事循环,却不会因为某个一厢情愿改变它固有的公平,所以所谓不公平,无非是被扭曲的执念罢了。对我来说,天下诸事都公平得很。”
且兰道:“我不信每一件事情都是公平的,就像……就像你自己,”她抬头看他,迟疑了一下才道:“你一直旧疾缠身,难道不觉得自幼便要受这样的苦,是苍天对你太不公平吗?”
“是吗?”子昊向来不愿和人谈论这个话题,此时却并不以为忤,只是淡然道:“我倒不这么认为。天未薄我,我心中所能思考的,手中所能控制的,很多身强体健之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更何况,我要得到什么,付出什么,所得所失价值几何,我自己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且兰,你眼中的不公,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那只是你所认为的得失公道罢了,我们的标准不一样。”
且兰在灯火下微微侧头,觉得他的话似乎无可辩驳,却又好像不合常理,“所以你认为这一剑很公平?”
子昊不愿她太过自责,索性将事情说得更明白:“不错,对你对我都公平至极。你刺出这一剑,宣泄心中积了多年的仇恨,便会因此付出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现在的不安。而我,且兰,你不妨记住,我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的,我受你这一剑,也只是用来交换我需要的而已。”看向且兰眼中泛起的波动,笑意微深,背负着与生俱来的身份和责任,单纯与软弱带来的只可能是毁灭,他与她都是一样。“人最难得是头脑清醒,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你可以试着换个角度琢磨一下,尤其是仔细想想对方的一切,清楚你自己的目的,明白对方所求,那样你才会掌控到全局关键,而比他人更加游刃有余。”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渐渐淡到冷酷,且兰在一瞬震动后却有暖意自心底升起。凭着女子特有的直觉,她感觉他并非把她当作一个交易的对象,反而更像是告诉她如何在这烽火乱世中保护自己,如何在可能面临的阴谋与较量中占得先机。这种感觉太过意外,透过长长的睫毛落下的阴影,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此时此刻,分明和他如此相近,偏又如面渊海,广阔的海面似乎永远风平浪静,便令人无从窥探那至深处究竟存在着怎样的世界。但越是如此,他越是吸引着她,越是让她感到亲近。
是的,是亲近的感觉,令人可以完全放松的亲近。灯火之下那双眼眸,含一点儿淡倦的暖,温雅的柔,望过来时若有星辰幽光坠落,那样清静和安宁,似乎可以漂浮在里面,就此沉沦也无妨。方才是因为什么而挑起了这样的话题,已然在意识中冲淡,落入了他的思绪,面对着他几近冷澈的清醒,一切哀怨自责无病呻吟都是多余,他只会平静看在眼中,了解但并不需要。
“那么这一剑,你要交换的是什么?”她轻轻一扬眸,朦胧灯色在眉间落下清丽的光泽,冰肌玉骨,剔透的眼神。
子昊唇边渲开淡笑:“我要你,和九夷族的忠诚。”
且兰眸光轻轻闪耀,片刻之后,在他的注视下侧首问道:“你想不想知道刚才在我帐中,古秋同他们议起今天的晚宴都是怎么说的?”
子昊缓缓向后靠去,含笑摇一摇头。
“你以那般手段,将他们几人压得话都说不出一句,难道就不想知道他们事后对你的评价?”
子昊低低轻咳,再次摇头:“我只关心结果。”

且兰又盯了他一会儿,一声轻叹,长身跪起,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托在掌心,而后笑容微肃,以诚敬的姿态双手举过头顶,俯身低下头去:“且兰此来,是代表所有九夷族人将月华灵石奉于主上,并在灵石之前盟誓,九夷族愿重新归服王族,为之生,为之战,为之存,为之亡。无论何时,无论何事,九夷族人将用生命遵从主上的一切决断,绝不背叛!”
一字一句,重复了曾经古老的盟誓。她将灵石奉至他面前,连同九夷族的命运,她的真意。灵石中传承自千百年前天地初开时的神秘力量,在她的真力催引下发出清明灵光,照亮四壁,营帐中一片清辉如水,净彩纷呈。
九石出而天下一。
灵石光芒映入了子昊岑寂的眸中,明亮与暗沉的交替,风云变幻,沧海桑田,仿佛落下千年光阴遥远的痕迹。天下之大,九域分立,无论王族如何尊贵,终究是九域、九族、九国、九王,所有纷争,由此而始。唯有天下一,同国政,同疆土,同君臣,方可能减少各国间对立带来的战争与杀伐,由分而合,由乱而治。第一步已经迈出,只是不知还有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完成心中构想已久的天下。
轻轻扬了扬唇,子昊开口道:“现在,可是心甘情愿?”
且兰答道:“且兰从不做违心之事。”
子昊抬手覆上她的掌心,指尖相触,九幽玄通真气透出,月华石骤然光芒四射,与他腕上黑曜石交映生辉,一室流光璀璨。九幽玄通能将玄石的灵力发挥到极至,传说中九转玲珑石的秘密,便在于其中蕴藏的无尽的灵力,但究竟九石齐集会发生何等逆转天地的事情,其实连他也十分期待。
光华落尽,收敛在子昊指尖,月华石在他手中重归平淡。且兰微微松了口气,子昊闭目调息一会儿,倦然道:“难得回来一次,你不妨在洗马谷中多停留些时日。”
且兰道:“有件事正想征求你的意见,我想率族人迁回故国旧地,不知你是否同意?”
子昊低咳一声,轻轻紧了紧眉,过了会儿方抬头:“为何?九夷故国一片荒乱,此时并不适合回去,洗马谷对九夷族来说反而更好一些。”
且兰道:“刚才和古秋同他们商量过,大家对目前形势各有些看法,议过之后,才有了这个打算,但你若是不同意,那便作罢。”
子昊道:“是怎么想的?不妨说说看。”
且兰方要说话,却见他低咳不止,面上尽是无法掩饰的疲倦,忍不住道:“已经很晚了,你……还是早些休息吧,这些事也不急在一时,我们改日再说不迟。”
子昊潜运内息,自知这般情形如以前多少个夜晚一样,便是躺下也难以安稳入睡,抬手取了案前常备的帛卷:“你若不觉得困乏,便将心中想法说出来,我们斟酌一下。”
且兰被他手中的帛卷吸引,如此细致入微的王舆江山图,十分难得一见,也只有王族手中才会有。一时忘了其他,俯下身来细看,在图中找出九夷族故国的位置,指尖沿夕水向北移去,道:“是这样,你看,九夷故土北接昔国,南据楚国,西邻昭国,虽然地域不算广阔,但与昔、昭两国正好连成一道拱卫帝都的防线,这三年战争下来,九夷族的国土有小半沦为残城荒野,但更多地方却落入了楚国的掌控……”
子昊突然问道:“这是否是你当初去楚国借兵的条件之一?”
且兰沉默了一下:“话虽不曾这么说,但其实当时我和皇非都清楚这个结果。即便能够抗击王族大军,九夷族也根本无力保守国土,楚国插手乃势之所趋。对于楚国来说,这便是打开了面向王域的前线,王域西面穆国、北面宣国都有天险可守,现在唯有南面楚国可以随时发兵入境,只要皇非心有此意。”她看向子昊,子昊微一抬头:“说下去。”
且兰道:“你发了那道罪己诏,兵不血刃平定战争,让楚国也碍于仁义之辞暂时放弃了进一步的军事举动,为王族争取了有利的时间,所以当务之急是尽快重建王域南面防线,否则楚国便会是王域最大的威胁。以皇非用兵之利,他可以随时进攻帝都,想要阻拦烈风骑并非易事。虽然我相信以你之能加上终始山中的兵力完全可以和烈风骑抗衡,但也极可能是两败俱伤,从而使你和皇非一直都费尽心机牵制着的穆、宣两国有机可趁,那么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天下混战,我想,这应该不是你想要的局面。”
子昊淡淡道:“继续。”
且兰道:“我不敢保证楚国一定肯归还到手的城池,但如果你以王族的名义发布诏书,明令九夷族重新建国,皇非或许不会与我为难,至少他不会料到,九夷族与王族的对立可以彻底消除,而且不管怎么说,我和他毕竟还有些师兄妹的情分。”
“你与皇非这对师兄妹似乎有些与众不同。”一句波澜不惊的问话,切中的却是看似无关紧要的重点。
且兰无声低叹,复又一笑:“你应该是早有所觉了吧。”
子昊言简意赅:“各取所需?”
且兰点头道:“师父只有皇非一个弟子,至于我,你将此看作是一场交易也未尝不可。”
子昊道:“难怪你的武功和皇非大相径庭。”
且兰问道:“你见过皇非吗?”
子昊摇头道:“没有,但我深知其人。”
且兰知他虽长年深居禁宫,却自有一套方法掌控外界,对九域诸**、政、人、事了如指掌,也不再多问,“师父对王族很有偏见,他花费半生心血教出皇非这样一个出色的徒弟,最大的目的便是与王族作对,其实就连收我这个记名弟子也是一样,所以楚国对王域的威胁不容忽视。”
仲晏子,子程王叔,皇非,楚国。看来若有机会,还是得和王叔好好聊上一聊才行。子昊随手轻挑那银盏中的灯芯,灯焰在他掌心摇曳一暗,忽又亮起,映得那张淡漠的面容越发幽邃,唇角丝缕薄笑便显得有些深远:“事无绝对,最大的敌人也可能变成你最好的帮手。”
且兰道:“何以见得?”
子昊大概将仲晏子与王族的关系告之于她,但对往日宫中诸事只是一言带过,未加详述。纵如此,且兰还是吃惊不小,低头沉思一会儿,说了一句特别的话:“皇非是个非常骄傲的人。”
子昊道:“骄傲而又有资格骄傲的人,一般都很有野心。”
且兰道:“所以有皇非在的楚国,也必然会有称霸的野心。”
“那如他所愿便是。”子昊漫不经心地道:“但你的提议我同样接受,两日之后,帝都会颁下九夷族复国的诏书。”手边帛卷一展,已有的定计一一与她道来。两人谈到细处,浑然忘了时间,一盏明灯光影如玉,伴着女子轻柔的话语,浅浅丽影投落在近旁削瘦的肩头。静夜阑珊,不再见往日孤灯下独思无眠的寂寥,帐外星河璀璨,漫漫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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