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穆国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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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轻舟,迎着天光水色顺风扬帆,如平川驰马,直放楚都。玄衣劲装的男子独坐船头,合目入定,神色静穆,一任江风扬起衣角发带,沿途风物变幻,而他却一直静坐不动,仿佛已然融入了广大的天地之中,任何事情都不能影响他分毫。
船行顺水,轻浪隐隐,身后突然“嘻”地一声轻笑,江中水波扬起,十余尾白鱼出其不意地跃出水面,水花漫天,散如雨落,眼见连鱼加水便要落到他身上,船头剑光一闪,一柄长剑不知自何处弹起,吞吐如电,“噼啪”轻响声中,高高跃起的白鱼不断被长剑侧锋击中,阳光下纷纷化作耀目的弧线,重新坠入江中。
“呀!漂亮漂亮,居然一条都没伤到啊!”随着一阵清脆的笑声,含夕大呼小叫地扑在船舷上往水中看去。夜玄殇收剑回头,正见子娆慵然步出船舱,江风中衣袂荡漾,眉目间说不出的媚雅闲散,和他略一对视,都既有趣又无奈地看着这位令人头疼不已的小丫头。
昨天两人离开魍魉谷,含夕极“乖巧”地主动要求随行回楚都,上船不久,夜玄殇只是不甚说了句伤势已恢复得差不多,她便顿时来了精神,不断召唤各种动物来试他的剑法,从天上飞鸟到水中鱼虾,端得是花样百出,玩得不亦乐乎。夜玄殇正暗中叹气,却听含夕笑嘻嘻地叫道:“夜大哥,这几天剑法长进不少嘛!”
这一声“夜大哥”,夜玄殇唇角明显抽颤了一下,果然含夕后面的话更令人哭笑不得:“鱼儿鸟儿都不够厉害,你肯定觉得没什么意思吧,等下了船,我想办法招几只黑虎或是雪豹来给你练剑好不好啊?”
夜玄殇唇角又是一牵,看了看她,片刻后突然问道:“含夕,你这驯物灵术楚国应该没几个人会吧?”
“那是当然。”含夕俯身单手浸在水中,灵术催动下,一群群白鱼自然而然聚拢过来,不过片刻,便在小舟之后形成庞大的鱼群。长江浩浩,银浪白鳞如织游龙,随船迤逦前行,波光中翻腾跳跃欲隐欲现,几乎占满了小半边江面,形成一片蔚为奇观的景象。她一边弄水一边得意洋洋地道:“师父教我的灵术很好玩啊,别说楚国,就是天下也没几个人会!”
夜玄殇深眸微眯,笑得便有点儿不怀好意:“那等下了船,你多弄几只虎豹给我,什么金猊白龙也没关系,想必到时候楚都一定热闹得很,说不定连你王兄都要出宫来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能耐,把天下奇珍异兽都招进了城。”
看着含夕跳起来大叫:“不行,你要练剑也不能害我被王兄抓回宫去!”在旁闲览风景的子娆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不料正和含夕玩闹的夜玄殇忽而扭头看来,猝然四目相触,他带笑的眼中有炫目的光芒轻闪,那一片深沉的墨色蕴了骄阳的光彩,如此明亮的热度,一瞬间灼入了心底。
天清如水,阳光粼粼如金倾洒江面,随着楚都渐近,闲山逸水间渐渐透出繁华的痕迹,江面上往来船只越来越多,经过几处渡口,不时见各国船只进出停靠,无不载满了人员货物,南客北商,车水马龙,繁忙的景象显示出这大国都城举足轻重的地位。楚国之兴盛和帝都的萧条靡乱形成鲜明的对比,踏足楚都的那一刻,子娆才知道为何子昊在提起楚国时总有一种意味深长的神态。
此时正值穆、楚两国交战,穆国大将卫垣突发奇兵,长驱直入连夺楚国四座城池,兵锋直指上郢,军情不可谓不急,但整个楚都却没有丝毫紧张不安的气氛。坊间不乏有人谈起当前战事,无论何人,都会提到一个人的名字,这一个名字,带给整个楚国绝对的安定——皇非。几乎没有人怀疑,一旦烈风骑归国出战,穆国便将付出远多于四座城池的代价。
没有皇非的楚国,谓之大国,有皇非在的楚国,谓之强国,子娆遥望上郢城中那一片奢华堪比王宫的少原君府,记起临行前子昊说过的话。将整局棋的棋眼布在楚国,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人,连他也不得不关注。
息川城头,惊云山巅,那男子骄傲的身影在心头一闪而过,惊云一别多日,以烈风骑的行军速度,应该早已回师才对,却偏偏至今毫无动静。恰如那攻占息川的一战,烈风骑再一次在诸方势力的关注中消失了踪影。
弃船登岸之后,不断听到关于战事的谈论,夜玄殇脸上渐渐出现一丝凝重。自从六年前互换质子结交修好,楚穆两国虽也偶有纷争,但如此大规模的交战已是极为少见。是穆国不愿坐视楚国顺利插手帝都,还是太子御终于下定决心要借这个方法陷他于绝地,或者,另有其他原因?而贸然发兵,连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欠奉,这样不合情理的军事举动,身为穆国上将军的卫垣何以竟会全力支持?千头万绪心中电转,想到自己离开质子府数日未归,眼中隐忧一现即逝,随即化作带了几分自嘲的冷笑,转身对子娆和含夕拱手道:“我府中还有些要事未办,先行和两位别过。”
子娆目送他离开,眸中漾起一丝复杂的神色。以穆掣楚、保全息川,眼前诸般形势乃是王族一手造就,两国失和,身在敌国的质子将面临什么样的处境不得而知,此时此刻却也想不出什么两全的法子。含夕心中没这些思虑,看夜玄殇突然匆匆告辞,颇觉无聊,建议道:“我们悄悄跟去质子府看看怎样?我还没去过那儿呢。”
子娆轻抚怀中雪战,垂眸想了会儿,抬头对她笑说:“好啊,去看看也好。”两人遂找路人问明方向,抄近路往质子府去,竟还先夜玄殇一步到了那里。含夕调皮心起,趁没人注意拉了子娆飞身隐入一株大树之上,想要找机会和夜玄殇玩笑。
质子府位于楚都内城之东,规模并不算大,亦不比四周其他王公府邸富丽堂皇,孤立于一片碧瓦飞檐之间颇有几分格格不入,显示出它的主人特殊的处境。
夜玄殇虽是以穆国嫡子身份入楚,但太子御对他忌惮莫名,自不会好心观照这个三弟,反而处处想尽办法与他为难。夜玄殇对此心知肚明,入楚以来竟是从未主动与穆国有过一次联系,除了每隔三两天回府一趟免得麻烦之外,对这府邸以及跟随伺候的府中诸人也不甚上心。此时到了府外,目光落在停于近旁的车马之上,尚未踏上台阶,便听里面传来一阵喧哗。
“滚出去找你们公子回来!竟害我们一连来了两趟,你们这些穆国人是想抗命吗?”大门“咣”地一声向两侧撞开,管家计先极狼狈地被摔出门外,连同其他几个下人,直撞向正要入内的夜玄殇。
夜玄殇眉心微收,随手将计先阻住。
计先慌乱中看清是他,脱口大叫:“公子!他们……”不料耳边一声冷哼,夜玄殇劲力贯臂,竟反手将他掷回,正冲那迈步出门的楚将飞去。
他摔人时故意借力打力,那楚将猝不及防,和手舞足蹈的计先一起摔做了滚地葫芦,大怒之下狂喝道:“竟然还敢还手,给我再打!”
剑光闪烁,两列持剑带甲的楚兵冲出门来!

夜玄殇闪身切入其中,归离剑并不出鞘,左挑右撞,顿时便有数柄长剑飞上半空。
“围起来!把人给我拿下!”随着那楚将气急败坏的叫声,再听连续惨呼,围攻上来的楚兵有一半跌飞出去,人人抱胸捧腹爬不起身。
“他们是赫连将军府的人。”含夕小声对子娆道。这时正值上午时分,街道上人来人往,已经十分热闹,这一番打斗惊动了不少人在街口远远围观。出乎意料的是,众人见被揍的楚兵来自赫连将军府,非但没有一国同仇敌忾之心,反而一片哄然叫好,可见赫连府上家将平日在楚都飞扬跋扈,善少恶多,早已有些公愤。
围观者众,夜玄殇眉间隐隐掠过不耐,剑下力道加重,同时足下闪电般前挑,地上便有两人凭空飞起,将扑上来的楚兵撞得滚倒一片。而他却猝然向后倒射出去,归离剑铮然一声出鞘三寸,电光火石之间已压在了那正要挥剑冲上来的楚将颈侧。
一阵哗然声后,乱成一团的质子府前突然安静下来,唯有阶下东倒西歪的人尚在痛哼不已。
眼前楚兵横七竖八跌了满地,已没几个人还能站得起来。那楚将骇得面无人色,半天才颤声道:“夜玄殇……你……你敢!”
日光一耀,子娆瞥见夜玄殇眸中精芒闪现,心想这人怕是要糟,不料他却忽而挑唇一笑,神色放缓,像是刚好认出了这人:“呵,怎么竟是宿将军?抱歉,我还当有人要打劫我这四面徒壁的质子府呢!”说话时手腕一振,归离剑“锵”地回鞘,顺势抱拳道:“不知将军大驾光临,玄殇有失迎迓了!”
那楚将惊魂甫定,见他收剑行礼,以为他是心生顾忌,顿时怒道:“夜玄殇!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楚都放肆,也不想想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之前被摔出府外的几人还倒在地上呻吟,分明是他们先动手伤人,含夕白了那楚将一眼,显然对赫连将军府的人极为不满,俏目机灵闪烁,片刻之后,目光落在近旁树枝间一个大蜂巢之上,眨了眨眼,暗暗操纵灵术,一群野蜂陆续从巢中逸出,盘旋在那些楚兵骑来的马匹附近。
回头冲子娆做了个鬼脸,子娆轻眉一漾,柔柔压低了声音道:“待会儿再动手。”含夕急忙点头,两人心照不宣地一笑,透过枝叶缝隙重新看向夜玄殇。
一回到质子府,他似与之前判若两人,初相见时的狂傲,魍魉谷中的不羁,一路之上的散漫都不再见,唯眸心深处一抹熟悉的略带嘲讽的淡笑,在这怒气冲冲的楚将面前,那笑意深不见底,看起来倒像是几分彬彬有礼的恭敬:“玄殇一时失手,还请将军息怒,不知将军此来,有何贵干?”
轻描淡写一句话,显然没打算把方才动手当回事儿,那楚将和他目光一触,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眼睛频频瞄向他手中的归离剑:“你……你等着,今日之事我定会如实上报赫连大人!”想起来此的目的,自行又长了几分气势,喝道:“夜玄殇!你们穆国背信弃义,无故发兵攻楚,我王命你入朝面驾,速速解释此事,你还在这里啰嗦什么!难道要我们大王亲自来请你不成?”
夜玄殇早料到如此,随意拱手:“如此劳烦将军稍候,待我换过朝服便随将军前往。”
他一举一动再平常不过,那楚将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一股莫名的杀气正从眼前这人身上徐徐散发出来,直叫人心头发冷。硬撑着没再退步,却一刻也不愿久留,重重哼了一声:“本将军没空和你浪费时间,给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赶不到宫中,我就报你私下潜逃!”说着转身急走,故意大声喝令手下,出气般抬腿踢开刚才摔在一旁的计先,率众扬长而去,只可惜动静虽大,一群人却大多鼻青脸肿一瘸一拐,阵势实在不怎么威风。
四周围观的人们一片嘘声。
计先惨哼着沿台阶滚了下去,夜玄殇视若无睹,只倒负双手立在府前,目送一群楚兵纵马离开,过了片刻,唇角冷冷一勾,径自转身入府。
计先爬起来跟在后面叫了声“公子……”,夜玄殇似是想起什么,脚下突然停顿,计先差点儿撞在他背上,急退了两步跪下,一边却小心地抬眼观察他的举动。
夜玄殇眼中嘲讽的意味愈浓,缓缓转身踱了几步,在他身前站定,一垂眸,那计先被他目光扫过,浑身一个激灵,匆忙低头。夜玄殇打量他几眼,又看了看阶下那些东倒西歪的侍从,一句森然无情的话伴着淡笑掷出:“回去告诉你们主子,今后再派人来我身边,让他挑几个有用点儿的,省得给我穆国丢脸,否则,我不一定忍得住,哪天便先替他处置了。”
计先骤然变色,夜玄殇极不耐烦地蹙眉,蓦地冷喝道:“还不快滚去备马!”
计先还未及应声,忽然不远处大街上生起一阵骚乱,人仰马翻般的动静遥遥传来,其中夹着含糊不清的惨叫此起彼伏。府前众人都不明所以,唯有树上含夕笑得双肩颤抖,却又苦忍着不敢弄出动静,生怕被夜玄殇发现。
直到夜玄殇回身入府,她才拍手大笑出声,毫无顾忌地坐在树枝上,脚尖向半空中调皮地一晃一晃:“夜大哥教训得他们不够,这下他们一定知道厉害了。”
子娆笑问:“真是奇怪了,你这楚国公主,怎么反而帮着别人欺负楚人?”
含夕撇撇嘴:“哼,赫连家又不算得是真正的楚国人,就是要他们好看。”
赫连家入楚之前乃是曾国贵族,幽帝时楚国灭曾,兼并沫水以北四百里沃土,其祖赫连执轼主献城,投靠楚国,而后数代经营,赫连家逐渐成为了楚国举足轻重的一大势力。子娆对此略有所知,从含夕的态度亦不难看出,楚国内两派纷争缘来已久,眼前便是以皇非为代表的本国势力和以赫连家为主的外来势力彼此压制,争斗之下,也形成了楚国政局最好的平衡。
含夕继续道:“赫连府中的人从来都最讨厌了,尤其那个赫连齐,格外让人看着不顺眼,下次见到他,定让他也尝尝这滋味……”
子娆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含夕急忙躲回树枝后。质子府大门再开,却是夜玄殇换了正式的朝服出来,暗金色深衣,螭形玉带束腰,外面仍是玄色长袍,宽袖广襟,云纹衮边,于那英挺身姿中平添几分峻肃,也不理会身后随从,径自策马往楚宫而去。
含夕有些不习惯地看着一行人消失在长街尽头,道:“怎么穿成这样子,要去哪里啊?”
子娆知道她刚才定是只顾着想法捉弄那些楚兵,压根没听到那姓宿的将领来传了什么命令,便道:“依两国之礼,入宫面见楚王,自然要更换朝服才行。”
果然含夕杏眸一挑,扭头再问:“咦?他去见我王兄干嘛?”
深看了她一眼,子娆轻轻抬手,遮挡了枝叶间漏下来斑驳细碎的阳光,眸心一片光阴浓郁:“楚穆无故交战,你王兄要拿他这穆国三公子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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