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杀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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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的顾虑大体上是正确的。
陈家村的良善村民们在群情激愤的情况下,他们可以用刀、斧与敌人肉搏,但是面对杀人于无形的火枪,他们所有的勇气都会被无知和恐惧所击碎。李一官既无法在短期内让他们消除对火枪的恶恐惧,也不愿意为了几个垂死的红毛,让自己的弟兄冒险,所以他只能想方设法将红毛勾引出来。
前次不成功的进攻,固然让李一官倍感失败,但是他也在猜测,此次失败会让院子里的红毛产生侥幸的心理,若他能够再给这些红毛一些刺激,说不得他们会乖乖就范。于是李一官让张弘找到陈勋,挑选出几个胆子大的村民发给火枪,并交给他们粗浅的使用方法,然后让他们扮作红毛的援兵从村口杀入。
红毛在院墙外面丢下了八杆火枪,李一官兄弟四人各留下一支,陈勋一支。他找来的十几名青壮分到三支火枪,没有拿到火枪的人则以木棍大致削出个火枪的样子充数蒙人。为了形象逼真,李一官还对部分村民隐瞒了自己的用意,所以当李一官的人放枪放火后,村子里的混乱足以迷惑敌人。
当然,李一官暗地里还是安排了人员,专门疏导恐慌的人群。躲在屋子里的不管,但是对路上乱窜的则要给与必要的引导。为了进一步迷惑红毛,因红毛的水手身上的破衣烂衫①,与大明的服饰毕竟有许多不同,李一官甚至从红毛尸体上剥下来几块红毛的破布,套在假扮援兵的村民身上。
这些红毛果然不负众望,甚至不等假扮援兵的村民,来到院子门前招摇过市,他们便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此时,院前的青壮大部分已经跑散,红毛也是急于逃命,完全没有注意到黑暗中的李一官。李一官借着黑夜的掩护,从容不迫地尾随在红毛身后。他的身边现在只有陈勋一人,李忠和张弘都去前面埋伏了,林福则带着村民们放枪放火。所谓兵在精不在多,尤其是黑夜里行事,人多反是麻烦。因此前方埋伏的只有李忠和张弘,而林福在看到红毛出来后,也会到指定地点与李一官汇合。
照李一官估计,红毛现在是草木皆兵。只要他们出来,即使发现援兵有假,红毛也只有一条道走到黑,拼命从来路冲回去。但是为了避免村民的伤亡,李忠和张弘的埋伏点在村外两里的一处林子里,而李一官尾随其后则是断绝他们的后路,以防红毛见势不妙真的向回跑。
这一次红毛仍然没有让李一官失望。红毛冲出院子之后,很快也发现援兵有诈,但他们果然没有回头,而是果断地向着来路奔去。李一官遥遥坠在他们身后,半路便撞上了林福。
林福是负责率队放枪放火的,看到红毛出来,他手下的十几个村民便一哄而散了。林福则收拢了火枪和弹药,来与李一官汇合。李一官接过林福递过来的一杆火枪背上肩头,问道:“过去了几个!”
现在李一官三人是人手两杆火枪,不过陈勋放枪不准,所以李一官交给他的任务是装填火药。这个活计他已经向张弘学会了,虽然难免生熟一些,但是前面只有几个红毛,一枪一个的话,只怕也用不上他,于是陈勋现在实为背枪的劳力。陈勋倒也没有什么怨言,他一边仔细检查火枪弹药,一边听林福说:“统共六个,都在这里了。嘿,那跑得叫一个快!都是心无斗志,若不是阿兄非要一网打尽,嘿嘿,方才我都忍不住要动手了。”
“走吧,阿忠他们挡不住红毛。”
李忠和张弘两人只有两杆枪,仅凭他们是不可能堵住红毛的。看所有红毛都已经钻进口袋,李一官便不再耽搁,领着林福和陈勋顺着红毛离去的道路迅速跟了过去。
陈家村到“维多利亚”号抛锚之处还有那么十几里的道路,彼得一行并非开始便知道陈家村的存在,他们只是因为之前看到附近有渔船出没,所以上岸搜索。红毛的帆船在福建出没也非新闻,而现如今消息闭塞,红毛船只要不行凶,一般人家见了也未必会特别戒备。李一官一行上岸后,为了隐藏身份,只说出海遭了风暴却绝口不提红毛,是以陈家村被彼得一行打了个措手不及。
从陈家村到“维多利亚”号之间的这十几里路,是他们唯一知道的道路,也是彼得一行唯一的希望。在距离村口数里处的一片树林里,李忠和张弘好整以暇地守候着。村子方向的火光已经暗淡下去,他们知道,收网的时候到了。
此时的蚊虫依旧十分猖獗,小树林里更是蚊虫的天堂,可是李忠和张弘两人匍匐在地上,却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来,他们只能轻轻挥手,打走眼前的吸血鬼,眼睛却时刻注意这路上的动静。
如今接近中秋,夜空中的月亮愈发明亮,这一夜的天空中尤其不见几朵云彩,虽然是黑夜,但是在皎洁的月光之下,他们仍旧得以清楚地看清路上的情况。他们已经在此等候了小半夜光景,直至张弘的耐性快要耗尽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几抹黑影出现在视线里。
“来了!”
六个破衣烂衫的红毛行色匆匆的从陈家村方向跑来,他们人手一杆火枪,一路小跑,一路不时地注意一下道路两边的动静。显然,这帮红毛虽然求胜心切,却还有一分警惕。不过已经晚了,在他们走出院墙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对于这些强盗来说,这短短的十几里路,将是他们最后的坟场。
看不到李一官等人的身影,但是李忠知道,他们就在红毛身后不远的地方。他和张弘要做的,便是暂时堵住他们的去路,并且尽可能地拖延时间。两杆枪的火力有些单薄,但是李忠也顾不上许多了。
“呸呸!”
李忠撮了两口唾沫,端起火枪,瞄准跑在最前的一个红毛,低声道:“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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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时下航海环境恶劣,即便东印度公司船上,亦只有少部分人能够穿着体面,大部分水手并无制式服装或华美衣物。其实,海上航行,因环境湿热,衣物多是累赘之物,海员往往衣着简单,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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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乓!”
李忠和张弘二人这回几乎是同时开火,他两人都是用火枪的行家,红毛的火器又甚是精良,当真的弹无虚发,将将两声枪响,便有两个黑影应声倒地。他们手头若是有足六杆火枪,只怕用不着李一官追上来,就将这帮红毛料理了。但他们手头毕竟只有两杆火枪,而下面的红毛有六人。红毛人多势众,而且火枪发射时,耀眼的火光也暴露了他们的行藏。为了尽可能的拖延时间,李忠和张弘在红毛作出反应之前,便迅速变换了位置。他们各走一路,在距离早前隐藏地数丈之外,重新潜伏下来。
彼得等人在冲出院子之后不久便已经发觉上当,但是他们已无退路,或者说他们宁愿拼死一搏,也不愿回到地狱去受罪。所以,尽管知道前方一定有埋伏,但他们一行六人仍然义无反顾地向着“维多利亚”号方向前进,希望能够侥幸逃生。他们知道路上会有埋伏,这一路上他们也尽量谨慎,奈何李一官选择的伏击点,实在过于狡猾了!
其实,在这片林子之前还有三处可供伏击的地点,但是李一官都没有选择。他之所以选择这里,正是因为他估计红毛既然知道前方有埋伏,那一定会有所戒备。若是过早交火,红毛人多,李忠和张弘占不到任何便宜。不过,这些红毛毕竟经受了李一官大半天的折磨,不但身陷绝境且环境陌生,是以他们内心的恐惧会随着他们的前进脚步而逐渐高涨。李一官算准,当他们提心吊胆地经过三处伏击地却没有遭受进攻后,他们的精神必然紧张非常,而此时李忠和张弘若能突然出手,不但红毛的反应更加迟钝,也可以更加沉重地打击红毛的斗志。
当然,这样做也有漏洞。若是红毛出村之后没有沿来路逃命,或者中途绕道,或者半路掩藏起来,李忠和张弘就没有作用了。李一官这般安排,也有赌博心思在。他赌的便是红毛内心恐惧,赌他们会因求生心切而一路跑到这里。
这一回,李一官再次得以如愿。当李忠和张弘开枪射击的时候,彼得等人不仅仅是反应迟钝,而是直接被这突然的袭击打懵了。枪声响起之后,他们木然地呆立在那里,即没有还击也没有采取隐蔽。彼得是他们当中最为理智的,但是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李忠和张弘早已经重新潜伏下来,并且装填了弹药。
“砰,砰砰!”
红毛刚刚回过神来,便立刻放枪。他们有的向李忠他们最先的藏身地开枪,有的却是枪口向天。这轮射击他们当然是一无所获,但是火药的爆炸声暂时压抑了他们心中的恐惧。一轮射击后,有人开始重新装填子弹,有人茫然不知所措,但是彼得却突然大叫起来:“冲,冲过去,快!”
之前彼得就估计魔鬼的手下只有两三人,不管事实如何,他现在也只能这样估计了。从方才仅有的两声枪响中,他猜测伏兵只有两人,而且火枪应该也只有两杆,否则刚才倒下的人定然不止两人。若果然如此,魔鬼起码还有一两个人没有出现在这里。他们可能尾随在自己身后,也可能埋伏在前面。若是后者,他们这一回就在劫难逃了,因为魔鬼手里有足足有八杆火枪,而他们只剩下四个人。而如果是前者,那他们还有逃生的希望。
彼得来不及仔细思考,也不及判断没有出现的那一两人究竟是在他们身后还是身前,但是彼得现在只能希望是前者。彼得是这一行人中最为冷静的,他都来不及更详细地思考,其他人更没可能。听到彼得的命令,剩余的四个人根本没有精神去辨别正误,他们顾不得地上的同伴,也顾不上寻找隐藏着的敌人,立刻就向前冲去。
李一官的打算,李忠和张弘都是知道的。本来,他们还想利用恐怖的气氛,造成这伙红毛进一步的混乱,借以拖延时间。而且他们两人力量单薄,所以他们装填完毕后,并没有立刻开枪。但是彼得的冷静打破了他们的计划,看到红毛毫不停留地冲出包围,没奈何,他们只能再次开火。
这次,仅存的两个红毛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枪声响起之后,他们甩手就将火枪丢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冲过了李忠埋伏的地点,向着来路跑去。
在事先的计划中,李一官也分析红毛在遭到堵截后,有可能选择不作停留,而立刻向前突围。若是如此,仅以李忠和张弘两人在前方埋伏确实是无能为力,但是李一官无法安排得更加周全。加上他自己,李一官手上可用的只有四个人和八杆火枪,为了引出红毛,他不得不将四杆火枪拿做诱敌使用,而为了指导村民放枪造势,他也必须让林福前去负责,同时,为了防止红毛退回院子,李一官自己只得埋伏在院门前,然后尾随红毛行动。对于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况,李一官已经做了自己的所能,但他毕竟不是神仙,他不能阻止彼得做出这个唯一正确的选择。此外,在红毛冲出村子之后,为了红毛能够顺利抵达伏击地,李一官等三人只是远远地掉在后面却不敢跟得太紧,因此也无法给李忠和张弘以有力的支持。
听到前面的枪响,李一官等三人立刻加快了脚步,但是他们赶到伏击地的时候仍然晚了一步。路面上前后躺着三具红毛的尸体,但是另外三个红毛以及李忠和张弘都不见了踪影。
李一官大概搜索了一圈,确定没有李忠和张弘的踪迹后便回到路上,抽出腰刀在倒在眼前的一个红毛身上补了一记。
陈勋跟着李一官转了一天,本来是要杀红毛报仇的。奈何他是良善出身,到现在也没有亲手杀掉一个红毛,陈勋心里难免憋着怨气。见到李一官如此这般,他也灵机一动,抽出菜刀便将自己眼前的一个红毛脑袋砍了下来,然后,他学张弘之前的样子,将那首级挂在腰间,终于满意地笑了。
“好了,阿忠他们想是追下去了,咱们赶紧跟上去看看!”

李一官带着林福和陈勋向前追出不远,便又听到一声枪响,他们连忙加快脚步,生怕那红毛困兽犹斗,伤了李忠和张弘。倒是李一官多虑,他们再追出一里多地,又转过一个弯,便见到李忠和张弘奏凯而还。李忠手提肩扛两杆火枪,张弘则只在肩头挑担子一样挑了一杆火枪,但在枪头上挂了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见他们平安无事,李一官等人便停下了脚步。张弘满面荣光地走上前来,乐呵呵地拨了拨陈勋腰间的那颗首级,哈哈大笑起来。
为了引红毛出来,这场戏倒是做得逼真。他们不但烧了不少房子,而且混乱中难免有人受伤。李一官见眼前事了,便惦记起村子里的情况来。于是,他们也不逗留,五人收拾了地上的火枪和弹药便往回走。
之前,李一官落在红毛手里,不但败得十分窝囊,险些连性命也丢了。所以,这段日子他心里一直是憋着一股邪火。这回能够将十八名红毛一网打尽,虽不能说就此报了大仇,但是心里的恶气也算出了一口。何况这回又收了红毛十八杆火枪,而自己兄弟无一损伤,也算是大获全胜了。
众人凯旋,都是心情舒畅,一路上有说有笑。可是李一官走了一段,忽然感觉这一仗疏漏了什么。他将这前前后后想了又想,他自己想不出问题来,便去问李忠、林福、张弘,结果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忠等人都说李一官这是这一天太劳累,或者是兴奋过头,可是李一官自己知道不是。他心里一种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起来。李一官默默想着,目光却不经意落在张弘肩上挂着的两颗首级上,他猛然间意识到什么,却有些不那么肯定。
李一官抓来陈勋问道:“陈勋,你记得从院子里出来几个红毛?”
这一夜陈勋没有手刃一个红毛,但是看到所有红毛都被斩杀,也觉着这大仇算是报了,腰间挂着一颗红毛首级,他也是非常得意。见李一官如此一问,陈勋掰着指头算了半晌,道:“一、二……五、六……六个,出来六个!”
“当真是六个?”
“是六个!”陈勋没答话,李忠却在一旁笑呵呵地回答说,“他们统共一十八个,院子被围前咱们杀了七个抓了两个,后来又杀了三个摔残了一个,院子里能动的还剩下六个。没错,方才统共是六个跑过来,没错,一个都没跑。”
李一官听了这些话,脑子已经完全清楚了,摇着头说:“不对!不对不对!”
“没错!”
这回他连说不对,张弘可不愿意了。他和李忠负责堵截,他正自得意能在李一官赶到前便将所有逃跑的红毛斩杀干净,现在李一官说这不对那不是怀疑他的功劳么?虽说张弘是李一官的人,可是这是非曲直他还是要辩一辩的。但见张弘得意地晃荡着两颗人头,分辩说:“是来了六个,我和阿忠一人两枪,先是放到了四个。有两个机灵,跑得快,冲出去了。那红毛跑得快,火铳都丢了,我看也火铳来不及用了,就提着斧头追上去,阿忠从红毛身上拣了一门火铳。这两个家伙也不知躲,他打死一个我砍倒一个。嘿,这红毛还挺机灵,险些……
张弘在这里表功,李一官却没心思去听了。他大叫一声“坏了”,提着火枪就转身跑开了去。
……
这次从“维多利亚”号上一共下来十八个人,现在所有的同伴都死了,但是彼得活了下来。
在这场遭遇中,尤其是在队长阵亡后,彼得是所有人中最为冷静的。而在遭到伏击后,彼得做出了两个无比明智的选择。第一个是立刻向前冲,第二个正确的选择是装死!
事实证明,选择强突是当时唯一正确的选择,否则李一官从身后杀到他们就全都完蛋,但是彼得得以侥幸存活,则归因于他的第二的选择。
为了隐蔽的需要,李忠和张弘在开完第一枪后分别向两个不同的方向转移,这样做虽然有利于他们隐蔽,但是也造成他们无法有效沟通。要说李忠和张弘两人这个兄弟,当真不是白做的!他们发现下面的四个人打算强突,两人不但都在立刻选择了射击,而且他们选择射杀的目标居然都是同一个人。
李忠和张弘竟不约而同地向一个目标扣动了扳机。
彼得刚才做出了强突的决定,但是没有出现的敌人究竟是在前面还是后面他也拿不准,而万一敌人是在前面,那可当真是没有活路了。或许是上帝显灵,便在张弘和李忠枪响的那一瞬,彼得因为脚下发虚,竟被一颗石头拌倒在了地上。彼得本来还打算爬起来再跑,但是他却无比清醒地发现前面只剩下两个同伴在夺路而逃,于是他立刻选择了装死。
彼得摔倒的方向其实并不正确。李忠和张弘是在他们起跑不久开枪的,此时张弘的子弹是迎面打来,李忠的子弹则是接近侧面,如果彼得果然中弹应该是向后侧方倒下,但实际上他却是向前摔倒的。
然而,火枪发射时腾起的硝烟,以及枪口喷出的火焰,干扰了李忠和张弘的视线。另外,他们两人在伏击前,并不曾约定谁击前谁击后,他们更没有想到会击中同一个人!他们看到有两人应声倒地后,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逃跑的两个红毛身上。张弘丢掉火枪就提着斧头去追,李忠则跑到最先倒下的红毛尸体上,拣了一杆未曾发射的火枪追了出去。
李忠和张弘只惦记着眼前逃跑的红毛,哪里顾得上身后的动静?而李一官等三人紧赶慢赶却毕竟是慢了半拍。就在这个空档,彼得已经窜进树林里,借着树阴往前跑了几步。他看到李一官等人从后面追来,则赶忙隐身不动。
李一官后到,他虽然四下查看了一圈,却是找李忠、张弘的踪迹,也不曾想得到林子里还藏着一个彼得。待李一官一行前去接应李忠、张弘,彼得便立刻借着林子隐蔽,尾随李一官而行。待李一官、李忠等人汇合返回后,彼得这才一口气跑出几里地去,终于平安回到了“维多利亚”号上。
彼得•斯特卡尔是李一官算计下唯一的漏洞。李一官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惜他之前不能阻止彼得的几次正确选择,现在他也不能留下彼得的性命。当李一官意识到问题所在并且追到海边之时,彼得已经回到了“维多利亚”号上,而李一官则只能远远地看着海上的那条帆船,然后转身离去。
待回到村子时,天已经快要亮了。经过一日夜的战斗,李一官精疲力竭。但他顾不得休息,便立刻来见陈老爷子。昨夜的诱敌之策显然不能对陈家村的族长隐瞒,其实,有很多事情还需要老头配合。尤其是红毛撤退之后,村子的秩序需要他来维持,受到损失的人家也需要他居中调和,化解矛盾。现在李一官要和他商量的,则是陈家村的去留问题。红毛船就在不远处的海上,若他们发动进攻,只需要几个时辰就能赶到,而这些良善出身的村民们不可能抵挡的。
在陈老爷子的院子里,李一官看到了老头。院子里的尸体已经连夜清理干净,那个残废没了双手的红毛,则被村民们拖出门外砸成了肉泥。走进院子,李一官发现气氛沉重。他抓住一个村民询问,原来是陈家的女眷因为受了侮辱,在红毛离去后,已经全部在后院自尽了。李一官闻言神色黯淡,但是这些事情他插不上口,也无法插口。或许,死亡对她们来说,反是真正的解脱。
“员外!”
“啊!李东家!”
陈老爷子悄悄抹了一把眼泪,试图掩饰自己的悲伤。女人失节,是比死还要严重的事情,尤其还是被红毛侵犯。作为一族之长,他不得不让她们选择死亡。但是这并不代表他是铁石心肠,后院房梁上挂着的都是他的亲人!老头心如刀绞,甚至不敢亲自进去多看一眼。虽然陈老爷子不想在外人面前失态,然而心中的悲痛却不是说掩饰便能掩饰的,他此刻即使勉强抹干了眼泪,声音却仍有些哽咽。
李一官神色黯然地向陈老爷子拱了拱手,他踌躇片刻,仍然决定实话实说,道:“员外,一十八名红毛,天黑叫逃脱了一个,想必红毛船已知道此处之事了。您也看到红毛心狠手辣,若他们前来报复,天光后不久便要杀来了。”李一官为难地说,“光明正大地打,咱们打不过。员外,我看还是大家赶紧避一避罢。”
抛弃家园,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痛苦的,而且李一官也不知道他们能去哪里避难。如果可能,李一官愿意收留他们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可是现在李一官也是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又如何收留他们。不过,陈老爷子此时却表现出了罕有的坚强。他在儿子的搀扶下,站在李一官面前,说道:“李东家说得不错,是要避一避。”老头当下叫来管家,吩咐道,“去,把全村的人都叫起来,带上粮食和必须的物件,天亮前到这里集合,不管怎样,先进林子避一避再说。”
管家下去传令了,李一官说道:“这样就好。我在海边留了人,红毛若有所异动,便立刻来报,员外且放宽心。”
老头颤抖着点了点头,末了,他抬眼打量着眼前的李一官,良久方道:“李东家,老朽有一事相求,不知李东家可否答允。”
“员外请讲。”
“李东家,还要走么?”
在这个时候,李一官确实应该留下来帮助乡亲们。但是现在已近中秋,距离他遇袭将近一个半月了,那条逃脱的船想必早已将自己遇难的消息带回去了。李家是大家族,争权夺利在所难免。他虽然是李家的嫡长,但是他还有个干练的叔叔,而且李家的产业有一半是他的叔叔打下来的,是以李一官在李家的影响反倒有所不如。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李一官这些年来拼命在海上奔波,而这一个多月在别人眼里或者只是弹指一挥间,但对于李家来说却足够发生许多事情了!
李一官思前想后,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道:“安顿好乡亲们,我就要走了。”
老头知道李一官这是客气。家族里的事情,老头知之甚深,李一官虽然不多说自己的家世,但是有些事情老头还是能够瞧出来一些端倪。见李一官确定要走,陈老爷子不多纠缠,单刀直入地说:“李东家,您是做大事的人,这一点,老朽看得出来。您要走,想必也是有必须走得理由,老朽不敢强人所难。只是,这回您也看到了,我陈家村与世无争,上苍却降下这等惨祸。这些年,红毛出没,老朽也是有所耳闻。本以为,他们不过是求互市,却不曾想,他们如此狠毒!”
老头说得激动,一口气没喘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儿子搀扶着他,连忙用手给他顺气,老头好半晌才平息下来。却听他说:“今番,是多亏了李东家仗义援手,我辈才侥幸逃的大难。只是,红毛下番再来,陈家上下又该如何?这躲得一时,也躲不得一世啊。乡亲们,不能在林子里躲一辈子吧!
是故,为了陈家村的长久安宁,方才老朽及众乡亲们商量,打算选出一些后生跟随李东家出去见见世面,也学一身本事。他日学成归来,我陈家村也才算是有了指望啊!老朽与众乡亲议定,只要李东家肯收留,族中子弟,便是李东家的学徒,如何使唤,全凭李东家做主。只求有口饭吃,能学一身本领,我陈家上下永世不忘李东家的大恩大德。
老朽,在此给李东家跪下了!”
李一官不料陈老爷子要给自己下跪,赶忙将老头托起来,道:“员外不必如此。我兄弟落难至此,得乡亲们看顾,这才留了一条性命在。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员外且管选好族中子弟,李五随后便派人来接应他们。员外放心,陈家子弟到了李家,李五一定好生调教,不叫员外与众乡亲们失望。”
“不,老朽的意思,是让他们这回就跟李东家走。想来,李东家这一路上,也需要人手使唤,不知李东家以为如何?”
“好。如此,便依员外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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