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祸根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二十一日,我们望见了中国大陆,到达着名的漳州河①。这条河很容易辨认,正如扬•霍伊曾•范•林旭登②所记述的那样:东北角有两座山,其中一座形似教堂的柱子,河的西南面很浅,河底为沙土,从西南角开进去一些,可见一座塔或类似这样的东西。在这里,我们应该在一个圆形小到下面靠西南边行驶,但是由于“熊”号的断椼尚未修复,不能出发,我们只得停泊在海上。现在起了大风,所以第二天,我们的前帆从栓索上吹掉了;我们迎风破浪而行,但被强烈的风力赶往北方。
二十五日,我们在纬度二十七度零九分的地方看到一带十分断断续续的海岸,根据扬•霍伊曾的着作和海图所示,我们估计已经到琅机山③。抛锚停泊在水深十五噚④处;我们见到许多中国渔民,约在离陆地三英里、四英里、五英里至六英里的地方。
我们每天竭尽全力地向南航行,却被继续吹向北方,由此可知,可能有一股北向的强海流。
二十七日,有一渔民靠拢我们,卖给我们一些鱼干。
八月九日,我们发现自己处于中国岛群之旁,岛屿很多。抛锚停泊在水深十五噚处,从海图何我们测量所得的纬度来推测,我们大概是在松门卫⑤,但是未见岬角,也未见海岸,因而认为这个岬角更在海图所示的背面。
十一日,我们拔锚起航,行使至琅机山的下方,该岛位于赤道以北二十八度半。我们曾用小周探知岛北有一可取的锚地,即在其地停泊,并去寻找水和食物。食品极少,几乎可以说没有,但有好水。我们停泊在这里时,有些中国人城舢板前来,送给我们每艘船白糖五筐。就我们从他们那里所能了解到的情况来说,估计他们是中国海盗,是些对他们本国干抢劫勾当的人。
第二天,我们取得水后又启航,但是情况并无好转……
[侯恩]威廉•伊斯布兰茨•邦特库的东印度航海日记
明天启二年七月初八壬寅,基督一六二二年八月十四。
厦门城内一处并不喧闹的街道两旁,随随便便开着几家铺子。此时正值盛暑,烈日当空,只见几个伙计懒洋洋地靠着门旁,百无聊赖看着街上稀稀拉拉的行人。这条街市本不繁华,加上这几个月来红毛闹得凶狠市场萧条,各家商户早被搞得焦头烂额,这里便更显得冷清了。
在这条巷子的最深处有一家不起眼的门脸,那门前的石狮子多有破损,店门更是老旧不堪,不但彩漆早已不见了踪影便是门板也翻起了层层木屑。这家店子在一边的门柱上竖着挂了一块木匾,上书“许记洋货行”五个大字,这五个字也失了光彩,但是仔细看去,那方正的大字背后却有一派严肃,令人不能忽视。
其实,懂行的人谁都不敢小瞧了这家店去。这家店子地处小巷深处,其店虽名为“许记”实则为“李记”,这里便是赫赫有名的李旦李东家在厦门的堂口了。货行的东家和大柜分别是许素心、许兰心兄弟两人,他们深得李旦信任,货行的职责则是专门负责为李家在国内收购货物及抛售洋货的。
皇明天朝,物华天宝。丝绸、瓷器、布匹诸般货物无不畅销海外,不论是东洋的倭国还是远在天边的欧罗巴,大明的出产都是名副其实的宝货。最为要紧的是这些物产或者全天下只有大明出产,或者唯大明的出产值优价廉,但凡贩运出去,只要不遭风暴不遇海盗,基本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只是如今的贸易获利虽巨,奈何各样货物或限于工时或限于季节,并非时时刻刻都能进到好货,所以洋船收货是一件颇耗时日的活计。此外,由于这些宝货生产分散,收购货物也很需要下一番工夫,若是动手慢了,或者买不到上好的材料,或者运出的比别人晚了,都是十分影响收成。从福建开船到平户不过数日航程,即便是南下红毛城海上也耗费不了多少时候,但是因为上面的原因,即便是往东洋去,一年却也难得跑上一两个来回。这往来之间,除了等候风信,多数时候却是浪费在了进货和出货上面。所以许记的作用不言而喻,李家生意能做的平稳,很大一头是货行的功劳。
正因许记要紧,当初许素心选店址的时候才专门挑中了这个比较僻静的巷子,以掩蔽锋芒免得招惹是非。此外,货行因办的是大宗买卖零售却是不做的,因此,一年到头在店面上没有什么客户,门前倒是真真的冷清。
不过前阵子许记的门口也是热闹了一回。红毛闹事不是新闻,这二十多年里红毛在沿海惹出的麻烦是数不胜数。若是按照以往的路数,众商家免不得要请李家出面调停不要断了活路,是以这次红毛匪患一起,便有不少人找上了门来要许素心出头说话。
只是这次事情出乎众人所料!闹红毛之前许素心便已去了外地办事一直未归,这也倒罢了,奈何大柜许兰心忽然托病不出,任你谁来皆是拒不会客。如此这般,人们吵吵嚷嚷数日也是毫无收获,直到这几日薛伯泉的商号忽然开始压价收货,大家才明白了人家的打算。
许家或者说是李家如此行径,要说众人完全没有骂娘也是不能,奈何海路阻断,夏秋又是多雨,耽搁一日便是一日的损失。长痛不如短痛!薛伯泉那边好歹还给大伙留了几分颜面,是以虽有人仍然观望,却也有不少人任命去到薛伯泉那里抛货,当然这其中多是些本钱淡薄的商户。如此,这许记面前便重新冷落下来。
此时刚刚过了晌午,正是一日最为难熬的时光。外面热屋子里更是难耐,许素心躺在后院花棚之下,任由两个奴婢扇着扇子乘凉,脑子里却在盘算这回的生意可怎么个做法……
──────────────
①隆庆开海之初,贸易主要集中于漳州河沿岸,至天启年间,已经转至厦门左近,此为西人误当九龙溪作漳州河。
②扬•霍伊曾•范•林旭登,全拼为J•H•vanLinschoten,着有《环航记》,其中曾有描述皇明沿海之风情。
③疑为浙江台州湾附近的琅机山,明时岛屿多以山名。
④英制长度单位,今一噚合二码,合公制一米八。明亦有噚,一噚合八尺。
⑤松门卫,浙江温岭县东松门,与琅机山相邻。
──────────────
此前,许素心离开厦门倒不是别有所图。皇明的物产,尤其是丝棉、瓷器等大宗泰半出自江南,福建只是将货物转口运出。因此许素心经常是要走出厦门去筹措货物,故之前许素心只是例行公事。
红毛闹起来的时候,许素心正在福州料理生意。前阵子商周祚忙着赈灾,没心思关心海防,却不代表福州人不知红毛犯边的消息。当时许素心在福州听说红毛犯边,开始也是不以为然,后来,他料理完了那边的事情,不慌不忙地往厦门赶回,却在路上与王梦熊一行擦肩而过。那正是王梦熊着急去向商周祚告警,到了此时,许素心总算知道此番事情只怕不小。
许素心是商场老手,在福州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次红毛进犯是个机会。因此当时他便在盘算,如何利用红毛犯边海路不畅的当口狠赚一票,说来这也是过去寻常的戏码了。回来一打听,果不其然!整个福建海路全断,片板难以出海,码头上和船里的货物积压如山却没有出路,接着便是一场大雨,那价钱也是摔到了地上。许素心有恃无恐,心说按这个行情只要不遇上大风想赔都难呐。
许素心仰仗李家的虎威自道可以狠赚一笔,心情可是愉快到了极点。他闭目躺在藤椅上心里乐着,一只枯手却伸进了边上奴婢的衣襟。时下天热,男女都穿得单薄,他三下五除二便握住了那少女胸前的温润。那手心传来的阵阵**,爽得他忍不住哼出声来。过了片刻,他轻轻抬手,将另一女子的脸蛋向下身摁去。那奴婢甚是乖巧,或吮或吸,或吞或吐,那是何等的**,只片刻功夫,许素心便要攀上云端去了!
“世叔!世叔救我!”
眼见许素心就要攀上极乐净土,却不料在这要紧的当他突然听见门外一阵喧嚣。好乖乖,那薛伯泉的一声叫唤,惊得他心头一紧,好悬没有就此软了。亏得那奴婢功夫了得,及时一吸,这才救下了许素心来。随即,许素心勉勉强强地一阵哆嗦,将一股子污秽一股脑地丢进了奴婢的口里去。
险些被搅了好事,许素心岂能不恼?一次不痛快倒不打紧,关口是他好歹是上了年纪,若因这一吓落下了病根,岂非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许素心压着怒火,半晌这才顺了气,直到奴婢们为他收拾干净了才缓缓向前厅走去。
进了屋子,许素心便见薛伯泉正瘫软在地上。本来薛伯泉此时该当在外面收货的,此刻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窝囊透了。许素心见到更是一阵烦闷,他看着眼前之人再想想方才的惊险,许素心恼火道:“哭甚么!又怎么了?”
“世叔,世叔救我!”
薛伯泉可不知道方才他那一嗓子喊得多么及时,险些绝了许素心半生的快乐,他自顾自地趴在那里口齿不清地说:“张嘉策这个挨千刀的,方才又派人来。说是不日便要小侄走一遭澎湖,还说,让小侄这就去衙门说话。世叔,您老人家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许素心心中想曰,屁大的事情吓成这个样子!许素心见薛伯泉烂泥一般摊在地上,真真是恨铁不成钢。想当年薛兄是何等英武,跟随东家走南闯北那可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奈何他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不过这毕竟是恩公的儿子,许素心纵然不满却也不能真个不管了。
许素心口气颇为不善道:“你是怎么来的?”
许素心瞧着红毛此来非比寻常,在形势明朗之前,不论是张嘉策那边还是这些商户那里他都不想过早出头。可是作为李家的代表,许素心也算是本地海商的一杆旗帜,大家盯着他也是不好推脱。所以许素心干脆隐匿行藏,连收货的事情都是让薛伯泉出面。薛伯泉虽因张嘉策的命令颇为恐慌,但是灵台还有那么一丝清明在。他知道许素心此问的用意,忙说:“小侄是从旁门来的。那传话的兵丁,小侄先打发回去复命了。小侄是自己来的。”
看他还有几分脑子,许素心总算稍稍宽慰了一些。许素心歪眼看看许兰心正站在边上,便道:“嗯,兰心!”
“在!”
“这样,备份薄礼,你陪着世侄走一遭。想必,张嘉策还要卖老夫一个薄面。实在不成,你告诉他,我去替他跑这一遭,看他怎么说法。”看许兰心去取银子,许素心又向薛伯泉说,“此时我不便出面,你跟了兰心去,自有他在人前打点,你不必说话。记下了?”
看许素心有此安排,薛伯泉连忙叩头如捣蒜,道:“唉!全凭世叔做主。”
……
此时王梦熊已回去浯屿水寨备战,程再伊也赶去筹备火船,衙门里便只有张嘉策在。见到许兰心跟着薛伯泉一道进来,张嘉策心下隐隐不快。
“见过大人!”
张嘉策强作热情地将许兰心迎进来。他只当薛伯泉如无物,向许兰心客气说道:“许掌柜可是贵人呐。平日里便是想见一面都是难得,怎么,这是甚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快,快给许掌柜看座!”
许兰心微微颔首表示感谢,便落身坐了下来,又和张嘉策往来寒暄了几句。薛伯泉自知身份,张嘉策对他冷淡他也不敢稍有不满,只是谨慎站在徐兰心的身后垂首不语。
许兰心和张嘉策两人天南海北地客套了半晌,这才渐渐将话题引归正轨。便听许兰心说道:“张大人,如今红毛闹得凶,小民知道您公务在身,不能耽搁,那小民有话便直说了。”
“许掌柜有话请讲。”
“方才小民听伯泉来说,说是大人有意让他往澎湖走一遭。不知可有此事?”
“嗯!不错,确有此事。”
张嘉策打眼角瞟了薛伯泉一眼,他早前就估摸到薛伯泉这刁民不会乖乖听话,搬出许家来也是意料中事。不过待见到薛伯泉真的搬出许家来,张嘉策心里还是极不痛快,这官,毕竟是官!匪,终究是匪!薛伯泉挑战他的官威,张嘉策又岂能痛快!何况薛伯泉并非甚么了不起的人物。
“咳,这不是抚台大人闻说红毛之事,便有意派人前去交涉。此事虽落在本将的身上,奈何军务繁忙,抽不得身。这与夷交涉,不但要心思敏捷,又要粗通夷情,会说番语。令贤侄年少有为,本将便有心请令贤侄望澎湖走一遭,为朝廷分忧,为部堂分忧,却不知……许掌柜是甚么意思。”

张嘉策不痛快归不痛快,却也不敢真个招惹眼前的刁民。他说话十分委婉又搬出巡抚来撑场面,也算是给足了许兰心的面子。可是许兰心此来并非要听这几句漂亮话的,他回身看了看薛伯泉,见这年轻人满眼尽是乞求之色,便仍向张嘉策说道:“伯泉资质愚钝,能得大人看重,倒是他的福分。
至于这与夷交涉……按理说,大人抬爱那是伯泉的荣幸,本当义不容辞才是。只是……伯泉父亲走得早,家里只有这么一根独苗。薛兄生前,与我兄弟有救命之恩,临终前,更是将伯泉托付与我兄弟。红毛乃海外杂种,狡诈凶残,澎湖一行,险象环生,万一……万一伯泉有个好歹,却叫我如何向故去的薛兄交待?”
许兰心说着,将一张票子递在张嘉策怀里,道:“大人肩负重任,我等小民也是明白的。大人练兵若有甚么需要,且管开口,小民定当全力以赴。只是伯泉……漳、泉两府通晓夷情者,大有人在,伯泉愚鲁,恐怕误了大人的事啊。”
许兰心这般说项张嘉策的心里也是觉着为难,得罪许家乃至李家非张嘉策之所愿,奈何掂量掂量眼前的局面,再想想薛伯泉居然搬出许家妄图来压自己一头,张嘉策又不愿就这么算了。张嘉策在心里盘算了半晌,起身道:“许掌柜,不如我们到后堂叙话?”
许兰心当然也是不能随便和张嘉策翻脸的,而且他也是明白张嘉策此时的困难。眼看着就要调往徐州高升却突然红毛来犯,何况这次红毛来势汹汹,搞不好就是兵败获罪的局面,商周祚要拉张嘉策顶罪还不是手到擒来!看张嘉策似乎另外有话要说,许兰心也是惦记后面出货还要对方行个方便,便起身跟着进去。
张嘉策领着许兰心转往后堂,薛伯泉就在心里犯了嘀咕。虽说他父亲与许家有恩,又是李旦当年的干将,但毕竟时隔境迁那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这些年许家对他也算十分照股,可是遇见这关乎生死的事情薛伯泉也不敢打准许家能为自己扛下来,再说,张嘉策眼前的麻烦他照样是有数的。
薛伯泉也是自知身份,不论是在张嘉策面前还是在许兰心当面,他们要做甚么都不是他薛伯泉能左右得了的。所以他见许兰心跟着张嘉策进去,薛伯泉心中不安却也无法出言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离开将他一人丢在这里。
却说张嘉策领着许兰心转到了后堂坐下,便叹息一声苦着脸说道:“许先生是不知道啊,我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呀!”
“哦?”
瞧许兰心配合,张嘉策便痛心疾首道:“许掌柜可知这回红毛来了多少船?”
“似乎不少。”
“咳!”张嘉策又是一回叹息,起身在许兰心面前来回踱着步子,比划着手指道,“大船只怕不下十数啊!
许先生是知道的,澎湖可是算在咱们福建治下。抚台大人说是守土有责,到头来还不是落在我的头上!红毛是个什么底细,也不用我说了,且说红毛来了这么多船,我没兵没船又能如何?
剿既不成,只好用抚。红毛所求,不过是互市罢了。故而须得一个说得上话的,过去好言相劝,最好能将红毛劝走,让他们去广东。这可不单是我张某人的意思,喏,这是抚台大人的书子。”
张嘉策便将商周祚的书子拿出来摆在许兰心的面前,但许兰心哪里有资格去看这封书子?他只瞧了一眼信封便听张嘉策又道:“这海上说话的分量,李东家说是第二,还有谁敢说第一?
呵呵,这回我会放一个红毛和澎湖的那个姓郭的,程大人再备一批米粮、猪羊。想来,这红毛在澎湖过得清苦,好好犒劳一番,又凭着李东家的面子,说不得事情就成了。即便不成,也不难回来。再说,这番也是红毛遣人来,说要交涉的。许先生,我实话对你说罢,红毛给朝廷提了这么些要求,不管是否打起来,最后总要坐下来谈的。故,不论此次能否说走他们,想必也不会为难咱们的人。
当然,我也不瞒你,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这红毛毕竟是化外蛮意,不懂天朝礼数……这也是有的,所以,此去澎湖多少也是有些凶险。不过,正是因为如此,才非要令贤侄前去啊!”
张嘉策这番话说来其实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既要开互市,这自绝信使的事红毛只怕也不至于做。再说李家与红毛毕竟有些交情,从前几次闹边患红毛也都没有为难李家的船。这说不说得走红毛是一头,薛伯泉若去,全身而退的可能性还是蛮大的。可是许兰心行前是背了任务,虽然他看得出来张嘉策心绪烦乱还是在给自己面子,却也不能就这么答应了。
“大人既然这么说,小民若是再不通情理,也是不对了。只是,伯泉的父亲是我家的救命恩人,他的母亲、姊妹等,也是当年没在南洋。伯泉还是因被老太爷留在身边,才躲过了一劫。伯泉是薛家唯一的骨血,小民实在不能让他犯险啊!
如今,海路断了,中左通晓夷情的大有人在。不然,由小民出银,另请一人来也是可以。若是大人这里有何难处,我许家也一并支应了就是。这伯泉的事,还望大人高抬贵手,通融了吧!”
此时,张嘉策也是被红毛折腾得寝食难安心火旺盛。他见这许兰心油盐不进,张嘉策心中冷道,说得好听,甚么故人之子!救命之恩!这些刁民哪里有什么忠义?老子通融了你们,谁给老子通融?他心中烦躁,自道好歹他也是一方大员,这李家说破了天去也不过是个贼罢了!这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若是李家说不行就不行,他张嘉策的脸面又往哪里搁?再说李家如今虽然风光,比起王直①当年可是差得远了!
──────────────
①王直,明安徽歙县人,又作“汪直”。早年与同乡徐惟学合贩私盐,后至浙、闽,投许栋麾下出洋贸易。许栋事败后,王直收拢部众,历经征战,并交通地方官员,王直逐渐垄断东洋贸易,号“五峰船主”、“徽王”,后定居倭国平户。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朝廷命胡宗宪总督浙江,后,王直为求招安,为胡宗宪所诱捕,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王直被朝廷处死。
──────────────
张嘉策心说平日不招惹他们也未必全是怕了,只是不想多出事端搅了自己的清静罢了。如今自己好话说尽也算是给足了李家面子,若还不好歹他张嘉策也不是好惹的,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心中转着这些念头,张嘉策态度也就微微做了些转变。只听他不咸不淡地说:“我听说昨日起薛伯泉就在四处进货,倒叫我百思不得其解。这海路不通他进那么些货做什么?收了烂掉?莫非是钱多了难过?”
许兰心听张嘉策这几句话说得可是有些过分了,这分明是有要挟的意味在里面。许兰心如何听不明白,张嘉策无非是暗指李家打算运货去东洋,现在正是战时,兵马集结,李家想平平安安就别和他张嘉策作对。
这可是**裸的威胁了!
要说海盗和朝廷比那还是比不了的,尤其是俞大猷、戚继光整顿水军以后,朝廷的海防还是有些起色,连当年的五峰船主也是有些招架不住,动了招安的心思,结果被胡宗宪诱捕杀害。如今李家的力量同五峰船主当年比确实不可同日而语,但海盗自有活命的门路。首先是他们来去自由进退灵活,能够借着山海相隔避实就虚,叫朝廷无从征剿,大明沿海呆不住了,大不了就躲到倭国去,朝廷也是无法。另一个凭籍则是对沿海官员的威压。朝廷固然家大业大,但是具体到一个官员的身上,保护的力量就显得十分单薄了。所以,海盗们对付不合作的官员就是通过暗杀、绑票、威胁家人等恐怖活动,喝阻他们挑战海盗利益的行为。这里面,恐吓和威压的作用是十分重要的。
是以在许兰心看来,薛伯泉去不去澎湖或者没什么打紧,但是张嘉策这种强硬的态度却最是要不得的,必须给于坚决的打压!许兰心当下拉下脸来,也不管这里是张嘉策的衙门,外面还有张嘉策手下的一干兵丁把守,冷然道:“哼,张将军这是何意?想必徐州是个太平的所在罢!”
说着,许兰心就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条摊开在张嘉策面前,却不是张嘉策家眷在徐州的住址又是甚么?张嘉策对海盗的这般把戏可谓知之甚深,奈何千日做贼不能千日防贼,他可以硬着脖子同海盗们斗,却不能不顾念家眷的安危。方才他敢于强硬,也是因为他已经将家眷转移到了徐州,现在府里只是一些普通奴婢。正是有了这个后手作为依靠,张嘉策才敢说出上面这番话来。岂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家早就探明了他张嘉策的底细。看到这份地址,张嘉策方才勉强聚集起来的一点气势顿时一泻千里,这些海盗做事是残忍无比防不胜防,张嘉策可不敢拿自家几十口性命冒险。
恐吓这些官员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官兵比一般小民占有优势。许兰心见自己的话张嘉策听进去了,对他的反应也十分满意,便不再多做逼迫。
张嘉策这个位置关系甚大,李家需要一个听话的人来做。张嘉策是聪明人,聪明人好说话,总体来说张嘉策在任上这几年,李家上下对他还是满意的。再者,这些年也是好容易才把张嘉策养得肥了,若是换个人来,不论懂事不懂事都是麻烦!所以许兰心心底里也是希望张嘉策能挺过这一关去。
不过张嘉策眼前的麻烦还真不是轻易能蒙混过关的,许兰心又将这件事情的危险性盘算了一圈,越想越觉着这一趟送信确实不会真有危险。
许兰心又想到了这趟生意。许素心对红毛似乎全不担心,可是许兰心总觉着心里有些没底。这回红毛来势汹汹,天知道会闹出什么事端了?看样子张嘉策是不敢给自己下绊子,但是红毛那边还很难说。既然要发船出洋,好歹也要摸摸红毛的底细才是,万一红毛这回丧心病狂,船货着了人家的道可是划不着了!
想到这里,许兰心便道:“如此……伯泉是我故人之子,我兄弟不可失信于人。大人与小民又是故交,值此之际小民也不好叫大人为难。不如这样,既然大人为难,小民愿为大人走这一遭,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不敢不敢!”
许兰心搬出张嘉策家眷来威慑他,早将张嘉策吓得魂飞魄散。此时许兰心虽然是自告奋勇,但张嘉策又哪里敢真的应了?这万一出个什么纰漏,自己可真的难逃灭门的惨祸了!可是许兰心这么说话,张嘉策多少是有些动心的。他揣摩着许兰心的心思,试探道:“咳,许先生,有些话我原不该说,不过对您我也就不隐瞒了。商巡抚不知红毛厉害,先前动了东征的心思,还是王梦熊痛陈厉害才挽回了局面。”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书子,摆在许兰心面前道,“咳,这个,红毛所请已经全部驳回了,王梦熊说这封书子措辞也是十分严肃。
这么说,这次请令贤侄去,我是没打算递这书子过去的。此番一是送红毛信使回去,一是探探红毛的心思,这米粮酒肉也都是给红毛安心的。李东家在海上说话是响当当,可是我哪里请得动李东家、许东家或者先生您呢!这才不得已想请令贤侄走这一趟。虽不敢说一定安全,也是十拿九稳的事。令贤侄去了,只是好言劝慰一番便了,无所谓成与不成,其余的事情自有人料理明白。再则,红毛这回势大,李东家要运货出海也要探探红毛的口风不是!”
张嘉策这会子算是清醒了,也顾不上什么官家的脸面,这些话字字斟酌,口气缓和几近哀求。许兰心再三权衡利弊,只有张嘉策过了这关才是对自己最有好处,再看张嘉策这般模样,心下也是有些不忍。自己亲自出马,且不论自己是否惜命,首先张嘉策是不敢担这个责任的,想来想去也只有薛伯泉走这一遭了。许兰心打定主意回去再与许素心解释,便道:“这样,叫伯泉过来吧,我同他说!”
──────────────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