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脱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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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一官再次醒来的时候周围仍是一片黑暗。昏倒之前,他分明记得红毛围着他们,用木桶、木棒,刀背、枪托,疯狂地向他们身上招呼。若非有张弘和林福奋力护着,李一官只怕未必能挨过来。即便如此,因有绳索羁绊,李一官的额头仍被一只枪托狠狠地招呼了一记,旋即就昏了过去。
“那些人呢?”
李忠简短地回道:“死了!”
“都死了?”
“嗯!”
虽然李一官有所准备,但是听了李忠回答仍然让他感到窒息。这次放风时的变故更叫李一官下定决心,要从这红毛船上逃脱。他想同李忠等人商议逃脱大计,想了一想却没有开口。这里虽然漆黑一片,但此处并非只有他们四人。方才李一官在甲板上仔细看了,除了他们四个人其他的弟兄都已不在,逃跑大计关乎生死,李一官可不敢随便将这些话说予外人听了。
他既瞧出来这些人并非自己人,这逃脱大计如何能轻易示人?李一官灵机一动,便拉过了李忠的手来,在他的掌心简短地写道:“要走!”
李忠揣度了片刻便明白了李一官的意思,回手在他手上写了一个“是”。
李一官又拉过林福,分别在李忠和林福的手上写道:“能否夺船?”
他二人仔细想了想,李忠写了一个“难”字,林福也跟着写了一个“难”。李一官又岂不知事情难办?红毛养精蓄锐,他们却疲惫不堪手无寸铁,被关在铁牢之中不说,人手也是不足。扪心自问,天时、地利、人和他一样不沾,又如何成功?只是求生心切,李一官难免心存侥幸,此刻得了李、林二人的两个“难”字,一点侥幸之心便即消灭了去。
但他毕竟不愿坐以待毙,李一官坐了片刻便心中又生一计。他挪到船舱边,伸手探了探。
要夺红毛的船自是千难万险,但在这茫茫大海之上没有船是绝对逃不掉的。李一官想起来,方才在甲板上看到红毛备有两条小艇,若能偷上一只也是一条生路,不过,唯一的麻烦却是要从这里出去。
李一官突发奇想或者可以凿穿舱壁逃跑,奈何他摸了摸舱壁便死了绝个心思。那舱壁虽然有些潮湿质地却十分坚硬,李一官轻轻敲了一敲便知其厚,他手无寸铁又如何凿穿?再者,李一官此刻才想来,此处距离露台尚有两层,或者已经在水面之下了,那又该如何?
境况艰难至此,李一官纵然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在心中叹息一声,自嘲有些病急乱投医了,有些事情,毕竟是急不来的。
李一官也是豁达之人,即想不到逃脱之法便干脆也不再去想。待略略平静一些,李一官便一边劝慰自己天无绝人之路,一边默默地向妈祖娘娘祈祷一番,又向李忠要了一团吃食囫囵吞了,便合眼睡了过去。
……
这黑暗之中,没有日夜。
自前一次放风之后,李一官再也没能走出牢笼一步。如此,他与外界毫无联络,便是这般苟延残喘。整日里他除了昏睡、吃喝,偶尔起来运动筋骨,便是捉摸怎样能够逃出去,只是总也没有一个像样的法子。
唯一让李一官得以安慰的,是尽管处境恶劣,但从红毛的举止来看似乎也没有杀人的意思。只是李一官的斗志却因为不堪折磨,正在渐渐流失,整个人都在一步步走向消沉。尽管他求生心切并不完全死心,奈何局势难耐由不得他沮丧,尤其是他每每合上双眼,李一官总会梦见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这也使他感到十分痛苦。
也不知是何年月,李一官还在睡得昏昏沉沉,却发现船体渐渐摇摆地剧烈起来。那开始还是微微震动,到后来船体左摇右荡,却让李一官等人七荤八素昏头转向。
风暴!
在海上跑船,其实最大的敌人就是这个风暴。飓风袭来,天空乌云蔽日电闪雷鸣,海上则是波涛汹涌巨浪如山,一个不慎便是船毁人亡。李一官常年在海上打拼,立刻意识到他们这是遇上风暴了。
若说是从前,李一官遇上风暴定是紧张万分,但这一回他除了起初有片刻的慌乱之外,李一官却有些兴奋。这风浪中红毛急着救船,对他们是看管定然松懈,这可是逃走的千载之机啊!
想到这些的显然不仅李一官一人,李忠等人也是想到了。想到逃脱有望,众人不免觉得心里燃起了熊熊烈火,可是他们很快发现事情仍不乐观。其一,他们被关在牢笼之中,没有钥匙又是手无寸铁,如何离开牢笼?其一,他们被红毛抓来便被丢进了底舱,对红毛船的规制一无所知,出去之后该如何选择道路,又该如何避开红毛的眼睛逃出船去?再有,外面风高浪险,跳海等于自杀,奈何他们手上无船,这又该作何打算?
这些关节环环相扣,李一官却一个办法也没有,又何谈逃生!结果他们很快便又有些沮丧了。
奈何屋漏偏逢连阴雨。李一官等人正在犯愁,那舱门却意外被人打开了,下来了三个人影。那三人打着一盏油灯,灯光摇摆不定昏黄黯淡,他们便凑着那灯光四下查看起来。李一官等人见状心中更是一惊!要知这是底舱,若船体漏水那他们最先便要被淹死。念及此处,让李一官浑身一阵颤抖!
想到此节的同样不止李一官一人。其实,还在他挖空心思寻找对策之时,笼中便已经有多人开始呼叫了。他们大声叫嚷,乞求红毛开恩放他们出去逃命,但是红毛哪里理会这些俘虏的死活?那三个红毛也害怕被困在底舱,他们匆匆查看一周,确定没有漏水便紧忙去了。
如此这般,李一官真真是苦恼异常。若说之前他心里还有那么一些求生的欲念,此刻他却几乎完全绝望了。这番出海,先被红毛俘虏,这般又遇上风暴,即使妈祖娘娘显灵只怕他也难脱大难了。
李忠、林福和张弘也知目下的绝境。他们想到就要命丧于此,兄弟四人便悲从中来,再也控制不住,互相牵着手围在一处抱头痛哭起来。
“少东家?少东家!”
正在李一官等人心生死志抱头痛哭的时候,李一官以稀听到有人在他的耳边呼唤!他以为这是幻觉却忍不住侧耳去听。这风暴一起巨浪滔天,他们在底舱虽听不到风声,但是海水剧烈撞击船体的声音却是无比清晰。李一官仔细听了半晌,才隐约听到真的有人在叫:“少东家!少东家!”
由于杂音干扰,这声音断断续续,但是李一官却听出几分急切来。李一官再用力去听,却猛然发现这个声音近在咫尺仿佛就在身边了。
李家在海上有些名望,西人称他父亲李旦为“甲必丹”,称他为“奥古斯汀”,但是相熟的华人则多称他为少东家,听到此人如此称呼,李一官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只是他心里同时充满了疑惑,尤其在这种地方又有谁会认识自己?李一官回想了片刻,心中便浮出一个人来,却是那个为虎作伥的汉贼。
李一官记不得自己与那厮从前有过什么来往,可是从言语判断此人确是那贼子不假。想到这里,他便多了一份猜忌。那贼子不是傍着红毛作恶,来寻自己做甚?或者他要寻的另有其人?这海上的人家多了,未必便是来寻自己。李一官心中既有疑惑,自不会出声答他。
其实,李一官此时与那厮之间只隔着一道栏杆了。那人的呼吸略显急促,李一官听得一清二楚,只因周围不见半点光亮,那厮此番也没有带了灯火,不知道两人已如此贴切罢了。
那人唤了数声,似乎是万分焦急,声音也抬高了几分:“少东家!少东家在么?”他又唤了几声,似是明白了李一官的警惕,便又说:“少东家,我是郭鸿泰,您若在此,便速速随我走,再不走便走不脱了!”
那人的语气愈发急切,李一官既不信他便也不答,但是他最后的一句话却轰然叩动了李一官的心门。
李一官想不起来郭鸿泰是谁,心里也信他不过。只是,此刻已到了绝境,李一官不禁思量,不论那厮真情抑或是假意,只要能走出这间牢门总有个盼头。此时此刻,求生的念头压倒了一切,李一官再顾不得多想,便是拼死一搏也要搏一搏,总也好过就地等死!
于是李一官暗下决心,他一边捏了李忠一把让他们有所准备,一边回答说:“我在!”
那自称郭鸿泰的听到李一官的回答,似乎也是认定了他的身份,登时喜出望外。李一官听他不再说话,倒是传来一阵哗哗啦啦的开门声,然后那人才颤声说道:“果然是少东家,果然是少东家,快……快随我来。”
那厮三下五除二开了牢门,李一官却又有些犹豫了。所谓天上掉不下金子来,自也掉不下救星!这段日子他无时无刻不在思量逃脱之法却不得其门,怎么今日就这样走了?此人难道是妈祖娘娘派来搭救自己的?毕竟此事来得太过突然,让李一官越想越是不安。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一官定一定心神,他轻轻抄起喝水用的那片破碗捏在手里以防不测,却又向李忠说:“把人都叫起来,能走的都叫起来!”
李一官虽求生心切但他毕竟无法断定这厮的用心,于是留了一个心思。多些人走虽说麻烦了些,然一旦有变却也多了一份生望,起码多了几个垫背的。李忠自是明白人,听李一官这样一说立刻明白他的心思,便与林福、张弘三两下将牢内的人唤了一遍。
其实那些心智清明的人,始终在注意李一官等人的动向。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值此生死存亡的关头哪里还用旁人多说,但凡能动的当下跟着李一官等人便出了牢笼。至于那些动弹不得的,旁人却无力顾及他们,只能由着他们自生自灭了。
郭鸿泰在头里带路,李一官被李忠等人拉在身后,仍是李忠打头,林福和张弘将李一官夹在中间,前后搭着肩膀鱼贯出了牢门。
这些日子李一官等人一心想着逃跑,此时当他们真的离开牢房,李一官反觉着心中难以言喻,不大相信自己就这样出来了。他心情忐忑地跟着林福前行,不知前方等待他的究竟是福是祸。不过就目前来看,事情便是如何不济又能遭到甚么地步?
一旦动身出逃,方才一度躁动的人们也全部安静了下来,谁都知道这是逃命的唯一希望。这些被掳来的大多是海上闯荡的汉子,在这般恶劣的环境下,能够坚持到现在还能抬腿跑路的更是个中翘楚,这一路上众人各个小心,尽量不弄出什么声响来,却也不错。
此时船体摇摆剧烈,舱内为了防火都熄了灯火。红毛或者多在舱中祈祷,或者在露天甲板上操劳,一片荒乱中反倒方便了李一官等人逃命。四周漆黑一片,李一官完全无法辨明方向,只觉着在郭鸿泰的带领下左转右转,又攀过了一层梯子,东倒西歪地来在一扇舷窗的前面。
郭鸿泰稳一稳身子,猛然拉开舷窗,那咸腥的海风伴着苦涩的海水立刻冲进船来。新鲜的空气稍稍扫去了李一官等人脸上的疲惫,但是此时他们却无心享受了。从狭窄的舷窗中,李一官看到了大海的暴怒,正如他所料想的那样,外面是一派疯狂的景色。
“怎么走?”
郭鸿泰没有回答李一官,却不知从哪里取来一只钩竿。他将杆子悄悄伸出了舷窗在外面来回抓了几回,竟拉回一条绳索来,郭鸿泰紧忙将绳索系在一根木梁上拴牢,道:“少东家,快,攀上后面的那条船,割了绳索便可以走了。”
李一官闻言探头一瞧,果不其然,在不远处有一条双桅的帆船,正在波浪中挣扎。见到有船,李一官便知多了一份生望。不论如何,既已经逃在了这里,便是跳下海淹死也好过被红毛折磨。但是李一官心里的一份疑惑,却再次升起,事情未免有些吊诡,本来是毫无希望的绝境,果真就这样峰回路转了?
这变故来得突然,倒是搅得李一官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此刻也无暇他顾了,不待开口,他便感到李忠在自己臂膀上捏了一记。李一官与李忠是多年的患难之交,两人名为主仆,亲似兄弟,胜似兄弟。
李一官立刻知道李忠是要去探路,却又如何放心让他去冒险?李一官当下喝道:“让弟兄们先走,咱们四个压阵。”
其他众人,跟着李一官等跑到这里,本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思,心里面其实都是虚的。此刻果真看到了生路,哪个不是万分急切地想要脱离险境?李一官兄弟四人走在前头,后面的人以为,郭鸿泰和李一官都是一路的,早已是迫不及待,哪里还有半点疑心。只因李一官四人抱团,震慑着他们,没有李一官开口,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现在李一官发了话,后面的人如何还挺得住?李一官话音未落,便有一人抓了绳索爬了出去。
李忠知道,李一官不想自己冒险,有心让后面这些人过去探路。他感念李一官的关怀,但是他也担心,后面的人与他们非亲非故,万一这帮人只顾着自己逃生,斩断了绳索,或者这帮人先过去起了内讧,都会陷他们于绝地。
这回倒是张弘反应最速。他们都是九死一生闯出来的,张弘自然也看得出情况紧急。他不待李一官吩咐,便闪身挡住了后人,又推了一把林福,便同林福两人先后跟了出去。
李忠也是用身体挡住了后人,直到看到林福落在了对面的船上,这才放后面的人,一一爬出舷窗。
逃出来的人数不多,外面风高浪险,全部爬过去,还需要一些时候。李一官落在后面压阵,看没有什么意外发生,便好奇地问道:“你何故如此?”
“此非说话之地,少东家速去。”
这人似不想多说,但见李一官询问,又忍不住补道:“小的澎湖郭鸿泰。”
实话说,李一官真是想不到郭鸿泰是何方神圣。这澎湖地处要冲,但是李一官很少踏足。这些年来,他多是在海上跑船,到了大明,便从许素心手里接货,到了域外,便是拍卖货物。李一官仔细回想,然而,在他所接触的人里,确实没有郭鸿泰这一号人物。
如果硬说李一官对此人有什么印象,先前也绝无好感。尤其这厮为虎作伥的行径,让李一官更是深恶痛绝。也是世事难料,谁能想到,正是这样一个人,此刻却来搭救自己?李一官不动脑子也能知道,红毛不会发善心放了他们。一旦红毛发现他们逃脱,这郭鸿泰定是免不了干系,或者连性命也要交待进去。以红毛的凶残,汉人的一条性命又算得什么呢?
尽管李一官此前对郭鸿泰有些厌恶,但是,看对方冒着生命危险搭救自己,李一官也不能无动于衷,至于这郭鸿泰是出于什么目的,他却也不想深究了。
“一路走吧!”李一官提议道。
“咳!”郭鸿泰叹道,“小的一家老小,皆在澎湖,又能逃到哪去?少东家不必挂念,小的自有活命之道。此地不是说话之处,少东家且速去。走!”
郭鸿泰倒不曾欺骗李一官。他本是澎湖的小户人家,凭借地利往来大员、澎湖及厦门之间,赚些散碎银子,聊以糊口。说起来,郭鸿泰与李一官也是有些渊源的。李家在大员有个货栈,负责收购岛上的特产,也负责收购小户人家从福建运来的货物,甚至李家自己,有时也将货物先囤在大员,然后再转往平户发售。
郭鸿泰在澎湖、大员混饭吃,当然少不得与李家打交道。有一次,他去大员送货,与途径此地的李一官有过一面之缘。
这回,红毛趁朝廷驻军回撤,占据了澎湖。他们要同大明朝廷打交道,却缺乏通译帮手。郭鸿泰因为生意的缘故,略通夷情,会说番话,便被红毛拉了丁。先前,红毛派他领着商务员麦敦特,去给大明朝廷送信,之后,他又辗转被派到“格罗宁根”号上面来当向导。
岂料,他上船后不久,正好赶上李一官等人放风。郭鸿泰偶然之间,发现队伍里有人与李一官有几分肖似。去岁,他去福建办货时,正巧赶上李一官也在厦门办货,郭鸿泰便同李一官又见了一面,并且得知李一官押了两船货要去吕宋。郭鸿泰知道,红毛对往来吕宋的船是痛下毒手,他盘算了一下时日,李一官也该是这段日子回航。他想到这些之后,便拉了几个水手,旁敲侧击地问了情况,果然,他们不久前抢了两条从吕宋北归的商船。
郭鸿泰由此断定,这些俘虏里,十有**真的有李一官在。
李家和红毛从前和睦相处,郭鸿泰是知道的,他也不解红毛为何要对李家下手。但是,他即已认定李一官在这船上,也就不去想此中的缘由了。
普天之下,恐怕只有红毛自己才会以为,他们的十来条小船,就能触动皇明天朝的神经。在郭鸿泰的眼里,他是从来不认为,红毛能在澎湖呆得长久。不论如何,红毛这回得罪了朝廷,又开罪了李家,不用多久便会遭到灭顶之灾。郭鸿泰是被迫无奈,这才作了红毛的通译,但是他不想陪着红毛一起灭亡。他自知不能容于朝廷,这次李一官落难,却给了他另觅出路的机会。于是,郭鸿泰决定冒险,向李一官施以援手。
这些话郭鸿泰不能说,也没功夫说。此时,其他人均已离开,这里只剩下李一官和李忠在。李一官不是矫情之人,见对方不愿多说,便不纠缠。他用力拍了拍郭鸿泰的肩膀,说道:“好!李某不会忘了恩公活命之恩!他日有缘再见,定有回报!”李一官说罢,推了李忠一把,道,“阿忠,你先走,我断后!”
李忠稍作犹豫,便攀了出去,李一官在郭鸿泰肩上,再次重重拍了一记,又听郭鸿泰附耳交代了两句,便也跟着出去。
……
李一官跟在李忠的身后,只爬了几步,手里的绳索便到头了。原来,郭鸿泰是在红毛船与后船连接的绳索中间,另搭了一根绳索相接。现在,天上雷鸣电闪,暴雨不止,身下又是凶残异常的海浪,先前李一官已经看到有人掉下去了,他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又仿佛爬了百年之久,总算是落到了后船的甲板上。
这是一条不足百料的小船。船上风帆落着,由船首的两根绳索,与红毛船尾相接。显然,这是红毛劫掠来的。李一官四处打量了一遍,张弘和林福已经带着先前过来的人,在甲板上等着。李一官目光扫了一圈,算上自己,总共一十二人。他回身向不远处的一盏船灯望了一眼,不过须臾之间,却大有两世为人之感。
这海上波浪滔天,周围则有大小三条红毛船虎视眈眈,李一官此时无暇感慨。他连忙叫李忠钻到舱里,取来了一柄斧头和一把腰刀,由张弘和林福各领一件,这却是郭鸿泰为他准备的。
虽然只有四人,但他们四人拧作一股,又有了兵刃作底,李一官立刻跳上船尾,振臂一呼,高声道:“人已到齐,我们这就离开。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要活命,便须遵我号令,有敢违者,立斩不饶!”
能逃到这里的人,谁不知道眼下的局面危如累卵?一边是生死攸关,一边也是李一官兄弟四人镇在那里,其余八人倒也识趣,闻得此言,便立刻纷纷附和称是,大表忠心,皆道愿意听从李一官的号令。
李一官再不耽搁,抬手点了四人,道,“你四人为甲班,”又向另外四人道,“你们是乙班。子大,你率甲班排水,振祖你率乙班守大桅,李忠和我掌舵,快!”
说罢,李一官向张弘递了一个眼色,张弘抬手“啪啪”两下,斩断了船首的绳索。逃在这船上的,都是就在海上的老手,不必多说,便各自上了岗位。一时间,操帆的操帆,拉索的拉索,李一官则紧紧握住了舵柄。
要说风浪之中,应该落帆避难才是,但是李一官现在身处重围,还要赶紧远离红毛才能活命,只能行险。不过他们却也小心,船上竖有两桅,林福只招呼拉起了两叶利篷,便不敢再多。纵然如此,如此大风之中,李一官的这条小船,仍被吹得飞快,转眼之间,便钻出了红毛船的包围,向外面漂出去了。
这场风暴虽然凶险,却使李一官得以逃脱出来。此时,李一官等人反倒是信心高涨。李一官估计,此处应是福建附近的海域,又或是粤北、浙南,只要向西航行便能靠岸。此时,天上乌云蔽日,谁知此时白日或是黑夜,更是无从分辩方向,好在郭鸿泰竟然给李一官留了一支罗盘,这才叫他不至于迷路。
只是,在这般风浪中,李一官也不可能完全把握航向,这一叶孤舟,便这样在风浪之中起起伏伏,歪歪斜斜地落荒而逃。
许是妈祖娘娘保佑,这风暴虽然来得凶狠,但是李一官还是侥幸冲了出来。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李一官估计,他们只是赶上了暴风的尾巴,否则他们这条小船,是必沉无疑了。
行了大约一日光景,李一官他们已经脱离了风暴。但是,他们并没有看到陆地,方位也有些乱了,李一官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西方。他调整了方向后,将前桅和大桅的两扇利篷左右张开,急速向西行驶。
“阿兄。”
这几天的事情,太过离奇也过于残酷。此时终于脱离险境,李一官也是感到浑身虚脱无力。他固定好了船舵,便靠在一旁暗自喘息,而其他人同样虚弱非常,纷纷坐在甲板上休息,不当值的,便干脆倒头大睡了。
这时李忠却又从舱内钻了出来,在李一官耳边低语了两句。
“子大!”
李一官将船舵交给李忠,同张弘两人下了船舱。他们转进一处舱室,便看到一个布袋和几支竹筒,这便是郭鸿泰为他准备的粮食和淡水了。拉开布袋,见里面摆了一十五根干粮,皆是西人吃用的面包。
李一官估算了一下,这些粮食即使省着吃,也仅足众人两餐之用。郭鸿泰准备的淡水同样不多,好在这场风暴中,他们留存了几桶雨水,一时倒不必担心。郭鸿泰能做到这个份上,李一官已是感激不尽了。
李一官提起来那袋粮食,让张弘取了一筒水和一只半边的破碗回到上面。他将粮食丢在面前,道:“此处向西,至多一二日,便可靠岸。”李一官说着,取出六根干粮,将之平均分作一十二份,又让张弘倒上半碗清水,不容置疑地说道,“干粮,一日一餐,一人半根。水,一日两份,一份半碗。船上之人皆从此数,不许多要,也不会多给!”
说了,李一官便让张弘将面包一人分了半根,又让众人依次吃水。
为了避免内讧,李一官不说船上有多少存粮与淡水,只是做了这般分配。众人不知虚实,又见李一官做事公平,且李一官的人握着船上仅有的一柄斧子和一把弯刀。他们不敢多言,纷纷取了自己的一份食水,三下五除二便送进了肚子。
直到所有人都吃喝过了,李一官这才拿起自己的一份。
捧着手里这半根粗麦面包,李一官只觉着沉重无比。多少日来,这是他头一次拿着稍稍像样的食物。李一官左手紧紧托着面包,右手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缓缓放进嘴里,细细品咂,慢慢咀嚼。李一官闭上双眼,呼吸着清新的海风,品味着一小口粗麦面包,只觉自己升上了天去,却始终舍不得将这一口咽了下去。
良久,李一官从梦境中回过神来,竟发现有两行清泪,已顺着脸颊滑落。李一官赶忙擦去泪痕,再看周围,便见九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手里的面包。李一官不自觉地将手一缩,旋即笑了出来。他又将自己的一份掰了一半留下,另一半平分三份,分别给了李忠、张弘和林福。
若在平常,小半口面包算得什么?但此时此地,这一口粮食或者便是一条性命。所有人都知道这小半口面包的分量,李忠等人含着热泪接了过去,哽咽着填进了口里。李一官笑着看他们吃完,才将自己的一块囫囵吞了下去,又喝下了自己的那半碗水。
之前,李一官将人分作了甲、乙两班,此时航行已经进入正轨,便不需众人一道劳作。李一官看众人都吃喝过了,便让林福首先带着甲班值更,张弘的乙班则去休息。李忠却将舵柄固定牢靠,和李一官两人在船尾台上休息。
李一官感觉十分疲惫,却是怎样也无法入睡。危险虽暂时避过,但这些日来的遭遇,却历历在目,始终在他的脑海里翻腾。他歪头迷了片刻,便睁开眼睛仰望苍穹,看着天上忽隐忽现的明月、星辰,陷入迷茫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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