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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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说:
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
有恩怨的地方就有江湖。
人就是江湖……
事实上,大多的恩怨无非围绕着名利二字展开。至少在苏州城,两千余年来,一直都是这样,从来没有人对此感到厌倦。
大约一百二十多年前一个朱姓小伙子从城西老阊门移居至城东最为繁华的观前街。并从此在这附近定居了下来。
对于初来乍到的生面孔,街上的小混混总会去打打秋风,捞捞油水什么的。可老大关照了,这位少年公子——惹不得。
阊门桥下,胥江边上,有谁不认识朱开山,朱老先生的。
老先生早年中过武举,进过紫禁城,见过老佛爷,退隐后在胥江边站住了码头,开了一溜十四间铺面的大茶馆。天南海北,江湖漕运,凡是三教九流的人,黑白两道都要给他几分面子。当年,老先生第四房姨太太生了个朱家唯一一个儿子——朱庆善,老先生请了七天七夜的堂会,凡是前来道贺的客家,一律免收当年的庄费茶钱,还好吃好喝款待一番。这等大手笔,在姑苏城里可谓头挑!
可惜这位庆善公子长到十八岁,一点都没有乃父之风,对走江湖跑码头没有任何兴趣。许多江湖人物有心结交,却都回回碰了软钉子。连一些世交的叔伯,私下里谈起他都替朱老先生叹气。看着儿子整天沉迷那些西洋学问,世界新闻,完全没有子承父业的意思,朱开山狠了狠心,把庆善公子给赶出阊门地界,让他独自在城东历练。
城东油水最肥的地段就属观前街了,来往商贩络绎不绝,集市庙会经年不断。城东帮的老大魏腾本是湖北来的客家和朱老先生有十几年的交情,故人之子来到此处,自然要多方关照。他早就听说朱家这位少爷对江湖事不感兴趣,魏腾特意把他安排到了观前街大成坊后一处别致的小院住了下来。
自魏腾成为帮主以后,城东帮人强马壮,势力覆盖了东边半个苏州城。大成坊是苏州城内出名的鱼市。在鱼米之乡的苏州,大成坊鱼市与枫桥米市是最容易发家的地方,城东帮对这里的控制自然格外严密。把朱家少爷安排在这里自然是最安全不过的了。
“世侄,这里还住的惯么?”对待朱庆善,魏腾一改往日的威严,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有劳魏伯伯了,一切都好。”朱庆善随手翻着书卷,一边淡淡的说,“若魏伯伯最近与家严正好有往来,请代庆善问候他老人家安好。”
这样的问候既生硬,又勉强,富家少爷被老父扫地出门,心中多少会有怨恨。魏腾不便多说什么,急忙岔开话题:“听说你在我这里,三万阊茶馆的卢老板特地稍来了新睬的洞庭碧螺春给你尝尝,老卢这人也真是,想认识你自己不来,却拿我顶炮。”
“哦,那魏伯伯您真是受累了。”庆善言语中流露出几分歉意。
“没事,我和你爹都十几年交情了,怎么还说这话。”魏腾开始呵呵傻笑,他感觉这位世侄并不像传言中那样不近人情,如果自己能将他带上道口,那就还了朱开山一个大大的人情。
“那就劳烦魏伯伯,将卢老板所送的礼物一概退回”朱庆善放下书卷,缓缓转身看着窗外那片幼嫩的芭蕉叶,“小侄不善言辞交际,深孔坏了卢老板的面子,此事还请魏伯伯多费心了。”
尴尬,魏腾第一次在一个黄口小儿面前吃了憋,他不爽地打量着朱庆善,这小伙子地眼中似乎总有一丝忧郁,但这丝忧郁并不能掩盖他与生俱来的豪气。直觉告诉魏腾,这位朱家少爷,壮志不在其父之下,但他志在何方,纵是魏腾这个老江湖也摸不出个道道来。
“好吧,既然你不想和卢老板打交道,我就遣人去谢绝了。”
“嗯……”庆善沉吟了一会,悄悄转过头,目光定格在刚刚翻阅的书卷上,“此书只有下册……不知上册……”那样子就好像一个贪吃芽糖的孩子。
魏腾不觉笑道:“呵呵这有何难,不是你魏伯伯夸口,但凡这苏州城里有的恐怕没什么我到不了手,只怕入不了你朱大少爷的法眼。”说着,他向那册书的封皮上看去。
书名两个大字曰:《仁学》
这是当年谭嗣同所著,当年不知有多少维新之士为它丢了性命。魏腾上前翻了几页,发现这并不是刊印的刻本,书页上全是毛笔书写。笔迹苍劲有力,又不施飘逸,难不成竟然是当年谭嗣同的手稿?魏腾心中忽然想起一事,将书翻到最后一页,上面赫然写着两句诗:“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字迹已然成了暗红色,竟然是用血书写的。
“这书你是从哪里得来的?”魏腾脸色忽变,话语中再也掩饰不住一帮之主的那分霸道。
朱庆善先是一愣,而后扬着头,一脸高傲道:“从何而来?魏伯伯既然没有此书上册就不必多费心了。”对于朱庆善来说,从来就只有别人看他的脸色,只有他老父朱开山能对他呼喝几句。魏腾一时失态,激起了这少年公子骨子里的倔犟脾气。

“此书不祥,世侄还是看别的吧”说话间,魏腾衣袖一拂已将书卷收入手中,而后竟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这下轮到朱庆善愕然了,这一册书,本是他近日偶得,为何令魏腾如此紧张。
观前街之得名,来自于街中一座道观——玄妙观。此道观年代久远,直可追溯到元朝,清康熙时为避皇帝玄烨名讳,曾改名为元妙观。观中弥罗宝阁、无字碑、老子碑、天字碑诸多名胜自不必提,观中道人求签祈福无比灵验。因此,全年香火不断,客商来往也是络绎不绝。
“劳烦通报一声一心道长,就说魏腾前来拜访”城东帮主亲自到访,接引道人自然大献殷勤。
“魏先生远道来此,贫道未曾出门迎接,罪过罪过。”道人一心并不像一般修行者那样仙风道骨,宽大陈旧的道袍并没有掩盖住他健硕的体型,脸上一条长长的疤痕让他看起来和魏腾倒是同一路人。
“远道而来?呵呵,我城东帮的总堂就在你玄妙观隔壁,远道而来这四字恐怕言过其实了吧。”魏腾一边打着哈哈,一边朝着无字碑后面一个僻静的所在跺着方步。
“魏先生事务繁忙,虽然贵帮总堂近在咫尺,一年来不了贫道这里两三次。脚程虽近,心路却远。此次岂不是远道而来?”一心虽然躬身跟在魏腾身后,还是比眼前城东帮帮主高了小半个头。这一道一俗,一前一后,有说有笑,渐行渐远,身后只留一席香烟和数名帮众把守通往后院的大门。
“魏先生此行怕不是听贫道讲经的吧?”一心笑嘻嘻的在一棵松树旁站定了脚跟。
“讲经?哼!”魏腾板着脸,“你这无心向道的江洋大盗也学人讲经说法,免了吧!”
话音刚落,魏腾手一翻,一件物事向一心胸口打来。
一心并不闪躲,那东西正中他胸口,“啪”的一声响动,将树上栖息的雀鸟惊飞了无数。
一心若无其事的随手一抄,赶在那件物事落地前,将它稳稳接过。
“《仁学》手稿?”一心的微笑的脸在一刹那定格了,“此公现在何处?”他急切地望着魏腾,丝毫不掩饰脸上狂喜的神情。
“当年,你被官府通缉,连累全村父老皆被屠戮,全因这半本《仁学》。若不是念在大家都是黄冈老乡我才才不会冒险将你安置在此。如今事隔多年,官府已经不再追究。我也以为你早将这不祥之物毁掉,谁料你居然将他公诸于世,你还嫌它祸害的还不够么?”
“魏先生,你误会了”一心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一看,居然也是半本《仁学》,“当年,戊戌六君子罹难全因袁世凯告密。大刀王五、大侠杜心武均与谭公嗣同乃生死之交,立誓诛杀这个小人。无奈袁贼权势日盛,几次行刺不仅全无效果,还险遭不测。两位大侠担心自己有生之年报仇无望就将这《仁学》的手稿分为上下两册,自己若遭不测,传人就凭着这手稿同心协力,誓要将袁贼的首级带到谭公墓前祭奠!”
“大刀王五早就毙命在八国联军的乱枪之下了,大侠杜心武也失踪很久了,你这本是……”
“杜心武前辈将这半本手稿托付给我之后,不知所踪……我一直没能实现他老人家的誓愿,蜗居于此,实在惭愧!”一心的眼眶有点潮热,可一旁的魏腾却像听故事一般将信将疑。
“魏先生,在下知道,在苏州地界上,您城东帮也算一方诸侯,我敬重您是江湖豪杰,将事情对您和盘托出,希望您能助我一臂之力,引见这位大刀王五的高徒!”说罢,一心对着魏腾深深一揖。
“这……”魏腾心中好不为难,大刀王五和杜心武都是当年江湖中叱咤风云的大人物,现在如果这两号大亨的传人真的都来到了自己的地界,那他魏腾在城东的位子就坐的不踏实了。况且,那半本《仁学》来自朱家少爷,若将这不谙世事的孩子扯进江湖仇杀,难免会出什么好歹,到时候得罪了他爹朱开山,自己日子也不好过。
见到魏腾神色踟蹰,一心道人,脸上现过一丝鄙夷:“若魏先生有所不便,在下也不强求,今天得知大刀王五的传人来到姑苏,已经是天大的幸事。刚才所说之事,想来魏先生会依江湖规矩行事。”
“这个你放心,我魏腾好歹是城东帮之主,江湖规矩还是懂的,此事事关重大,魏某不会泄漏半句!”若一心真是杜心武的传人,自己若说漏了嘴,定然是十死无生!
“嗯,那就好,这半本《仁学》贫道就留下了。”一心将那两本《仁学》手稿收入怀中,衣袖在身旁的树干上一拂,硬生生将松树皮卷下了一大片。
下马威!看着光溜溜、白花花的树干,看着嘴角上泛着笑容的一心道人,魏腾有点后悔,后悔来玄妙观趟这次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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