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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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是一笔财富,因为有足够的时间选择自己要走的路;年轻也是一种无奈,因为有太多事情身不由己。清晨,晨光微露的时候,朱庆善总喜欢看着八角窗外那片新鲜幼嫩的芭蕉叶发呆,今天它似乎又长了存许,颜色虽然开始变深,但总还算通透。
“……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善言,大悲愿舍。贫僧愿以一善言换施主布施无量公德,舍一分一厘皆如苍芒伐刺,苦海瓢枯。愿施主无灾无难,渡尽苦厄。……”朱庆善似乎天生与满天神佛无缘,但他对和尚如何谋生却产生了兴趣,院外的僧人喋喋不休的念叨了好几个时辰,看来今天他的生意不错。对于念几声佛号就可以换钱度日的人,朱庆善向来是不屑的,但有一点却令他羡慕。出家人无牵无挂,云游四方,俗世之中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住他们的思维。可自己呢,生在大富之家,活在乱世之中。偏偏周围的人都为自己的小利在江湖中尔虞我诈。也曾动过出尘脱世的念头,但看看兵祸连年,国运日衰,心中的血气总是难以平复。
“小秃驴!新来的?”城东帮的小角色看来起的也很早,“懂规矩么?”
“施主,小僧初到宝地,无以为敬,这些个零散制钱,且请笑纳。”
“就这几个子儿?茶钱还不够!大爷今天心情不好,本指望早起发个利市,你可别扫了大爷的兴!”
“施主既然身在洪门,以此发家本无不可,但小僧今日也只幕得这些个散碎制钱,还望施主行个方便。”
“呸!算大爷我倒霉!今天就先卖你个面子,记住了!以后每天一吊钱的例敬,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一吊钱……这会不会太多了……恐怕……”
“什么?睁开你的驴眼瞧瞧!这里是大成坊!城东地面最好的地段,靠近城隍庙,玄妙观。善男信女每天打这过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还敢和你大爷我讨价还价!你这黑了心的小贼秃,是不是皮痒了?”
这就是庆善眼中的世界,浑浑噩噩,连自诩跳出红尘的出家人也会为了保护费和街边混混讨价还价。这就是庆善熟悉的江湖,没有善恶,没有对错,市井中的每个人为了自己的生存努力挣扎。
一声叹息,朱庆善背转身子,把门窗关的紧紧的,再不去理会窗外嘈杂的声响。只有书桌上的笔记和今天的早报才是他所钟情的世界。今天头版的标题:袁大总统车站遇刺负轻伤;京城突现杀手乱党太猖獗……
“朱公子,我可以进来么?”一位年轻的女子轻轻叩响了他的房门。
朱庆善皱着眉头并没有回应,在读书读报纸的时候他最讨厌有人打扰。
“魏帮主让我给您带几本闲书。”门外的女子并没有放弃。
“我从不看闲书的,你走吧。”庆善有点不耐烦了。
“哦……那别的书我带走了,魏帮主交代,这一套两本的《仁学》是朱公子喜欢的,我就放在门口了。”
“什么?《仁学》?”朱庆善的心思一下子被吊了起来,“你等一下。”
推开房门,外面那张清秀的脸庞并没有吸引朱庆善的注意力,他只是直勾勾的望着丫鬟手里那一摞旧书。最上面的两本就是《仁学》,而后是《天演论》、《中东战纪本末》、《物种起源》还有《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的刊印本。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看着朱庆善孩子般的欢呼,门外丫头打扮的女孩噗哧笑了出来,“朱大少爷,我可以进来了么?”
“这个……好吧”朱庆善自觉失态,红着脸,抢过两本《仁学》急忙跑到书桌旁如饥似渴的看了起来。
“朱少爷,这些书,我就帮你放在书架上了。”
“嗯……”
“这些衣服,我也拿去洗了。”
“好……”朱庆善正看书看的认真,嘴里有一句没一句的敷衍着。大半天过去了,他看完了大半本的《中东战纪本末》,那两本原先感兴趣的《仁学》却只是稍微翻了几下。内政外交、国计民生、经济军事、学术教育……这些才是他的兴趣所在,这些才是他施展抱负的舞台。
看完书,总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朱庆善舒服的伸了个懒腰。环顾四周,屋子已经被收拾整齐,家具地面揩抹打扫的一尘不染,书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沏好的一杯清茶兀自飘散着香气。
他缓缓走出门外,刚刚送书的丫头正坐在院外的小竹凳上,专心的做着女工。晌午的日光透过那幼嫩的芭蕉叶洒落在她的脸上,竟让朱庆善有一种刹那的痴迷。他红着脸走近那丫头,轻轻咳嗽了一声:“你……”
“咦?少爷看好书了?”丫头扬起头,抿嘴笑着,“都晌午了,饭都热了两回了,看你读书那么认真,没好打扰你。我这就把饭菜端过来。”说着,放下针线活,起身往厨房而去。

“唉……你叫什么名字?”朱大少爷满怀歉意,这么大半天了,还不知人家叫什么。
“我?少爷叫我柳儿就好了。”那丫头转身笑着,那模样,让朱庆善说不出的舒坦。
是人就有爱好,往往投其所好就能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老江湖的魏腾当然知道这一点。为了让这位世侄在城东生活的滋润,可花了他不少心思。再怎么说朱庆善是朱开山的唯一儿子,就算他对江湖再没有兴趣,等朱老先生百年之后,阊胥地界上的这份家业恐怕还得由他朱大少爷操持。且不说贪图朱家在苏州的势力范围,只要朱家和他站在同一条船上,这苏州城里就没有谁能动得了他城东帮的。这个年头,每年都有狗督军猫元帅的来苏州视察,每年都得上孝敬,低声下气的看人脸色,最近日本浪人,西洋水兵也经常在观前街上出入,魏腾的事业其实做的很辛苦,没有个帮衬还真应付不来。
“世侄,你来了也有些日子了,魏伯伯生意忙,也没好好带你出去玩。我看柳儿这丫头素来乖巧,就让她来伺候你了。”说罢,魏腾转脸冲着柳儿低声哼道,“好好的服侍朱少爷,若有什么闪失,你给我小心了!”
“柳儿凡事做的都很仔细,魏伯伯你不要骂她。”看着朱少爷急切的样子,魏腾心中暗暗好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一个小丫头就把朱家大少爷迷成这样,此子看来对女色这方面还一无所知。
“嗯……既然朱少爷这么称赞你,你以后更要尽心服侍,知道么?”对待下人,魏腾的口气向来如此,作为一帮之主,发号施令已经成为他的一种习惯。
“丫头知道。”柳儿唯唯诺诺,满怀感激地头头望了朱庆善一眼。
“嗯,去!自己找帐房徐先生领一吊赏钱。”
“谢帮主!”
柳儿出去了,魏腾站起身,踱步来到庆善地书桌前,随意地翻着书页,“贤侄,魏伯伯给你的书,看着还行吧?”
“嗯,极好!”庆善地精神一下子提了起来,“这本外国传教士的《中东战纪本末》,写的实在是通透,就对手的角度分析了满清历次战败的政治和军事原因。列强占我中华领土,夺我资源虽然可恶,但纵观每一次签订的条约,无不显示出其政治外交的老辣。由此引申出中国的内政外交弊病实在是发人深省!”
魏腾对他说的这一通似懂非懂,这些书不过是投其所好,让师爷去市面上搜罗来的。由于其中不少是满清时明令禁毁的“反书”,弄来着实不易。但他自己对这些道道真的一窍不通。茫然之间,魏腾支吾道:“嗯……你中意就好,对了,那日你要的《仁学》魏伯伯也给你弄来了,怎样?还不错吧?”
“哦……那两本并非原著”看着魏腾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朱庆善的语气也开始淡了下来,“与小侄先前得到那半本相差很多,显然是后人为避官府刻意删减过的,隔靴搔痒,图有其表而已。上次小侄偶得的那半册《仁学》现在不知何处,不知魏伯伯可否赐还。”
这可把魏腾给难住了,那半册《仁学》手稿被一心道人收去了,自己拿什么还给这个小侄儿,本以为在市面上搜罗本《仁学》可以搪塞过去,偏偏朱大少爷是个认真做学问的死心眼,这可如何是好。一时老脸挂不住,魏腾居然闹了个面热心跳。
“莫非……有所不便?”朱庆善这一逼,魏腾无言以对。平时,总是自己逼债要钱,没想到今天被一个小辈逼进了华容道。
“那本书本是不祥之物,贤侄啊,不要怪魏伯伯,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哦,怎见得是不祥之物,还清伯父赐教!”见魏腾推三阻四朱庆善心中不悦,把脸一拉。
“这个……”魏腾当然不能将这半本《仁学》手稿的由来告诉他,这部仅仅是一部书稿,还是刺杀当今大总统袁世凯的祸心,“这个……是一个道人告诉我的。这、这书也被他收去了。”情急之下,他只好把皮球踢回一心道人那里。
“鬼神之说实在误国!”朱少爷霍地站起身,“这位道长现在何处?小侄倒要前去请教一翻!”自从做了城东帮帮主,这委实是魏腾最窝囊一次,仔细一想,“我魏腾在场面上何等风光,看在你爹的面子上给你好吃、好穿、好住,还挖空心思给你买这买那,你小子居然压根没有把我当盘菜!”念及于此,不由对这少年公子多了几分厌恶,暗暗道:“好!既然你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就自己去尝尝什么叫江湖险恶!”吩咐几个小弟打点,安排他去见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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