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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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学》开篇为《二十七界说》。书曰:“仁以通为第一义。以太也,电也,心力也,皆指出所以通之具。以太也,电也,粗浅之具也,借其名以质心力。通之义,以“道通为一”为最浑括。通有四义:中外通,多取其义于《春秋》,以太平世远近大小若一故也;上下通,男女内外通,多取其义于《易》,以阳下阴吉,阴下阳吝,《泰》《否》之类故也;人我通,多取其义于佛经,以“无人相,无我相”故也。仁亦名也,然不可以名名也。恶名名者,故恶名,知恶名,幾无仁学。不识仁,故为名乱;乱于名,故不通。通之象为平等。”
朱庆善并不自以为仁者,但对“通有四义”却深以为然。道家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仁学》中“仁亦名也,然不可以名名也”的论断,与之颇有相通,况“四通”所言:“上下通,男女内外通,多取其义于《易》,以阳下阴吉,阴下阳吝,《泰》《否》之类故也”与道家易学颇有渊源。而据魏腾所说,一心道人将此书据为己有,且又污为不祥之物。他觉得,这个一心道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道家。
“公子目中轻蔑了一心,不知一心何处得罪了公子?”将年轻的访客让到院中后,一心垂着手,一副谦恭的模样。
“不敢,庆善此次前来是想请教道长如何处置前日所获的不祥之物。”此言一处,一心原本警觉的神经立刻绷紧。他留意到,城东帮的几个练家子在一旁虎视眈眈,似乎是魏腾派来保护这少年的。莫非魏腾将那事泄漏了出去?不会,若是如此,此刻前来的恐怕就是警备厅的枪队了。
“不祥之物,待之以二法:一曰杀伐,二曰迎祥,公子知其祥否?”一心决定试探一下朱庆善是何方神圣。
“杀伐如何?迎祥又如何?”庆善哼着气,他几乎确定一心只不过是一个贪财妄言的术士。
“道家之言,求诸无为,公子非求道之人,何必听无为之言。”欲言又止,朱庆善头一次感觉和人交流那么累。
“不听就不听,把《仁学》手稿还给我。”此言一出,一心暗暗欢喜,自己正愁找不到大刀王五的传人,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可转念一想,不禁犹豫,为何大刀王五会将《仁学》传给这样一个毫无江湖经验的黄毛小子?刚才自己稍加试探,他就把意图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出来,一点最起码的江湖经验都没有。
“此书恐怕并非公子所有,”一心笑眯眯的瞧着朱庆善,“恕小道不能奉还。”说罢竟拂袖而去。
“岂有此理!”从小一直养尊处优的朱家大少爷哪里受过那分闲气,就算是城东帮帮主队他也是客客气气的。眼看一心扭头要走,伸手一把朝他肩头抓去。满以为可以抓住这个狂妄的道人,好好教育一翻。可眼看手指就要触及他的身体,一把抓下去,掌中却空空如也。一心道人的身型就如水中月雾中花一样,可望而不可及。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一心留下一声长叹。隐没于香烟缭绕之中。看来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真的不是王五的传人,但至少他是一条线索。如果细细盘问,说不定能得出些端倪。但城东帮的好手在场有诸多不便,自己只能改日再找朱庆善单独问个清楚。
受了一肚子闲气的朱庆善,泱泱的回到大成坊。这是他人生遇到的第一次挫折。就算当天被老爷子赶出阊门的时候,也是仆役随从一大群,挑着扛着,簇拥他来到城东地界的。
“少爷回来了?刚帮您镇好了绿豆粥,降降火?”柳儿迎了出来,朱庆善甚至没有看她一眼,独自冲进了房门。
“少爷今天怎么了?”柳儿小声问着随行的帮众。
“少爷今天去玄妙观见一心道长,似乎问他讨还什么东西。”
“出家人还强留我们少爷的东西,真不要脸!”柳儿愤愤道,“那东西没要回来?”
“要回来的话,朱少爷就不会像吃了十八个炮仗这样窝火了。”
“这臭牛鼻子实在可恶!”
“呵呵……瞧,我们柳儿对朱少爷可真是贴心啊!”一个帮众调笑着。
“你胡说什么啊!”满脸泛红的柳儿娇嗔连连,“小心我告诉帮主,打你板子!”
“帮主要是知道了,挨板子的恐怕是你哦,打你个思春的小蹄子。哈哈……”
“柳儿,柳儿……”柳儿正要还嘴,朱庆善在屋里大声的叫唤,“还有绿豆粥么?我还要!”
“噢,这就来。”
喝完了一整锅的绿豆粥,朱庆善,气鼓鼓的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蚊帐被微风吹拂。心中想着刚才一心道人的古怪身形。
观前街西南,有一处所在,名曰察院场。前清督察院位于此处。再往西南约五百步便是戮桥,乃刑场所在,终年阴风惨惨,毫无生气。为镇煞气,城民捐造城隍庙一座以收亡魂,改戮桥为“乐桥”以唤祥和。纵然如此,城隍庙死尸吞饺子,城隍审小鬼的传言层出不穷。天断黑以后,这里依然人迹罕至,与白天人来人往的嬉闹场面截然不同。

“嗑嗑嗑……”木屐声由远及近,在夜空中穿梭。一个武士打扮的日本浪人提着油纸灯笼在午夜的街道上疾行。夜空中的纸钱轻抚着他左颊上的十字伤疤,泛着血红的长发在五尺左右的高度飘动着。
……
“将军阁下,你真的知道缘的下落?”
“是的,但是我的消息恐怕会让绯村阁下伤心。”
“将军阁下不必顾虑,对于在下而言,好消息和坏消息并没有什么区别。”
“雪代君在和支那刀客的决斗中失败,已经切腹了,这个是他的骨灰,请绯村君带回日本吧。”
“……是这样……”
“绯村君如果不相信的话就请回吧。”
“……对手是谁?”
“我们也不知其姓名,不过,在苏州城东的城隍庙内应该能找到他……”
……
木屐声嘎然而止,灯笼被轻轻的放置在街边避风的角落。
“出来吧,在下不愿意在神灵面前杀人。”浪人一边说着生硬的汉语,一边将腰间长刀缓缓抽出寸许,随即又缓缓合上。“嘶”的一声轻响,空中飘过的纸钱被归整的一剖为二
“哼,小鬼子,你到城隍大爷这里找死么?”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庙内幽幽传来,风过处檐角的铜铃鬼哭一般纷纷附和。
“阁下身怀刀法奥义,为何还要藏头露尾。决斗是武士的光荣,请出来一战。”浪人不为所动,仅只是站在哪里,矮小的身躯如铁钉一般矗立着。
静默,在空气中凝滞,连头顶的月光也近乎被封冻。浪人木屐在街面上嘎吱作响,他时刻准备以最快的速度移动。即使在庙宇外,他都可以感觉到对手强大的刀意,已蓄势待发。自己就像对手砧板上的鱼肉一般,随时都可能挨上一刀。漆黑的庙门虚掩着,剥落的漆皮下,眼瞳一般的光泽在晃动。不安,让浪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连他的手也开始躁动。理智和耐力迫使他的将刀留在鞘中,隐藏自己在招式上可能出现的一切破绽。只是,心境怎么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清如明镜。在浪人的面前,整座庙宇晃若巨兽一般在黑夜中咆哮,威严的庙门隐隐投射出王者般摄人的目光。
门,缓缓的打开了,伴同着木材挤压的声音,伴同着蝙蝠扑翅的响动,黑夜因庙门的开启,变的更加阴森诡谲。
“你的定力还算不错,算的上一流的刀客。”一个高大的身影在门口的尘埃中若隐若现。
“剑是杀人的工具,剑术是杀人术,当我的剑杀不了人的时候,剑术就一文不值,我就如同废人,什么都不是。”浪人的目光平静如水,丝毫没有颓丧的神色。
“不是你的长刀杀不了我,是你的心杀不了我。”影像慢慢清晰,浪人的对手,面目苍老,形容憔悴。破烂长袍裹胁着他高大的躯体,怀中抱着的那口大刀静若秋水默默躺在他怀中,“刀乃百器之王,若没有气吞天下的心志,何以使刀?”
浪人沉思良久,缓缓抽出了长刀,月光凝照下,那柄长刀的刃口居然开在刀背之上!
“刀反其刃,不杀人却伤己……”庙中老者低声赞叹,“未曾想到,东洋鬼中居然也有人能有此等境界……”
“阁下说的不错,我手中的逆刃也不允许我再杀人。可是……”蓦然间,“喀”的一声,浪人的木屐居然在街面上擦出了火花,电光火石间,人随刀起,刀尖直奔老者胸口!
寂静随着时间的流逝点点滴滴地被打破。那墨色的血顺着浪人的长刀静静的流淌,如同黑夜一般的颜色,让浪人和老者同时有一种被骗的感觉。
“嘿嘿,终究还是动了手……”老者的气息开始变弱。
“对不起,在下为了履行自己对亡妻诺言,只好对阁下无礼了”浪人轻轻将长刀抽离老者的身体,老者兀自站立在原地,那口大刀依旧安静地躺在他地怀中,“阁下似乎早就身中剧毒……”
“呵呵,若非如此,你有把握杀地了我?”老者傲然而立,“幸好,……只可惜……”
“阁下还有什么心愿,在下愿意为你办妥”浪人躬身凑到老者跟前。面对老者充满敌意的眼睛,浪人丝毫没有回避,“阁下不相信在下?”
“我不相信你,但我相信你的逆刃。它告诉我,你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老者缓缓将怀中的大刀递给浪人,“把它带给一个人,他住在……他就住在……”
天快亮了,浪人用自己沾满鲜血的外衣,将大刀小心的包裹起来,而后轻轻提起早就熄灭的油纸灯笼,朝着老者告知的方向走去。木屐在街面上敲击着,声音僵硬,而又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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