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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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阿鲁的饭店,我与紫苏皆面容晦涩。
我查看进货的单子,一笔笔,那些数字在眼皮下跳跃,大脑却没能作出反应。
紫苏递过一杯茶:“我看你已很累了。”
我抬脸望住她:“你何尝不是?”
她轻轻地道:“我碰到继华了。”
“二哥?”我道:“最近不太联络他,他还好吧?”
她摇摇头:“他情形不好,又老又憔悴,还很潦倒。”
“对,他为了离成婚,已倾家荡产,还欠了一笔债。”我看住紫苏。
“我想帮帮他。”紫苏苦涩地笑了,“你……在怪我?”
我道:“他们对你,都是飞蛾投火。算了,都已过去。”
紫苏道:“他仿佛不太记得我,寒暄几句,眼光都没有焦点。”
我道:“他记得的那个你,是他记得的那个你。”
说得紫苏低下头去。
我道:“继华的事,我会帮他的。别担心,当初大家都在气头上,所以才袖手旁观。”我宽慰地。
她笑笑:“你可帮忙一切的人,唯独救不了你自己。”
我也笑笑:“我偏了。”
我们都笑得很虚。在边缘处摇摆,不能深陷下去,又不忍离去。
紫苏说:“阿鲁后天就出来了。”
我说:“是啊。”顿一顿又道,“你要看紧他,别让他毁了自己。“
她点头,“他是我心头的刺,也是将来的依靠。”她说得那样真实而颓丧。
我正色道:“什么依靠?紫苏,你还是靠你自己罢!只有靠自己,日子才过得不慌张。指望别人,总要失望总要凄惶。”
她又笑道:“一本正经说教,你以为你还是舅舅?”
我呵呵呵地笑。呵呵呵。
紫苏也被自己的话逗得笑个不停。直到流下眼泪。
我们一道吃了晚餐。最后的晚餐?
俩人都很克制,饮了不少酒,但气氛仍未放松。
紫苏举起玻璃杯,透过晶莹的杯子看我,“我真真厌透了这类告别仪式,三天一大别,天天一小别,每次都弄得十难过,偏偏我和你,都乐此不疲。”
“真是意志薄弱的两个家伙!”我立刻帮她。
“怎么办呢?”她责备自己,“已经这么多年了。”
“多少年了?”我心中算一算。八年。
“你舍不得朋友,舍不得父母,舍不得妻,舍不得女,唯独可以舍下我。”她闷闷地,数着手指头算,“哦,你还舍不得我妈妈。妈妈……”提及母亲,她更黯然了。
“再这样下去,真会死人。”她吸吸鼻子。
我握住她的手:“所以,”
“了断吧。”她费力地,又很清晰。
“能吗?我同你,哪天不在想这个事情?分了又合,合了又分,谁做到过一天?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刻薄自己?生命还会有多久?”我一口气说出来,不禁自己也怔住。
“告诉陈畅,告诉阿鲁,我们相爱,我们要在一起!”我说,把她的手握在掌中,放在自己的颊边,她身子前倾,眼中无限依柔,她轻轻地摇摇头:“冠华,冠华……”
那夜我将她带到我最先的住处,那座旧仓库,斗转星移,那里却没有太多变化,只是变得更旧,更破,门坏了,未上锁,里面景物依旧。
天窗外是方我与她的天空。。。。。。。
第二天下午,我同紫苏去接阿鲁。
阿鲁情绪高涨,一路上全是他一个人的声音,我和紫苏都不约而同的沉默。
“你不高兴吗?冠华?”他很敏感。
我挤一个笑容给他:“快把你那家烂饭店收回去!累死人!”
他捶我:“有你这样的好朋友,我真地可以放心了!”
我只得又笑笑。
给阿鲁接风,席间只有我们三人。阿鲁一手揽着紫苏的肩,一手握着酒杯,喝得红光满面。他侃侃而谈,生意要扩大,婚姻生活质量要提高,孩子,孩子肯定在计划之中的了。他那样兴奋,那样乐观,不禁让我担忧,隐隐中觉得有何处不妥,但又不好说。
果然,没出一个礼拜,阿鲁的失踪证实了我的猜测。
紫苏打电话给我,她已经急疯了,到处找,就是没有阿鲁的人影,父母处,朋友处,找了个遍。
我忙赶过去,她头发蓬乱,眼窝深陷:“他会出事,冠华,一定得找着。”
我心中也是一股不祥,但只能拼命安慰她。去公安局报了案后,俩人回到紫苏住处,苦思瞑想阿鲁能够去哪里。
“最后他是怎么个情形?”我问紫苏。
她已回答了我无数次。那天没什么不同,紫苏去上班。阿鲁也起了床,在浴室里刮脸,心情挺好,哼着歌;对紫苏道:“今天我出去一趟。”紫苏随口问:“干什么呀?”“找个熟人。”阿鲁这样回答。
一个熟人?凡是熟的,半熟的,一点熟的,只要认得的,我都一一问遍,就是没有他的下落。他仿佛一下子落到一个黑洞中去,完全消失了。
陈畅说有重要的事找我,电话里她又不肯讲,我只得回去。
她脸色冷然,将一沓纸摊过来:“签字。”
“什么?”我问。
“离婚协议书。”她木然地,“孩子当然归我,其他的,上面写得清楚,可以自己看。”
我道:“这事暂缓,我得先把阿鲁找到。”
陈畅:“阿鲁怎么了?”
我道:“失踪了,不见了。”
陈畅问:“他说了什么没有?留了什么信了么?”
我摇摇头:“我同紫苏毫无头绪。”
“我同紫苏毫无头绪。”-----她颇古怪地重复了一遍我的话,使我生疑。
我道:“阿鲁自打出来后就透着古怪。”我紧紧盯住陈畅,看她每一丝表情的变化。陈畅略有些不自然,道:“是么,与我有什么关系?我管呢。”

我将协议书收起来:“我先看一看。”
她道:“请尽快。我想了结之后办移民。”
我说:“好的。……阿鲁是个貌似坚强,其实内心很脆弱的人。他行事爱走极端,我觉得他……可能凶多吉少。”
陈畅有点慌张:“报案了吗?”
“报了。”
“他真地什么也没说,什么字条也没留下来?”陈畅再次问。
我望住她的眼睛,望穿她,“你认为他该说什么?他该留些什么话下来?”
“我?”陈畅避开我。
我刚想再追问下去,手机响了,是紫苏:“冠华,我不知道,我们还有一处没有去找……”
那就是我与紫苏,十天前刚去过的旧住处,那里门锁坏着,无法上锁。
我不敢想,阿鲁会去那里。
阿鲁坐在一张扶手椅子上,闭着双眸,神色宁静,桌上有一些速食面空碗和饮料罐头,这些天,他真地住在这里。
“去叫救护车,要快。”我沉声对紫苏道。
“阿鲁!”紫苏欲扑过去,被我拉住,“他……还活着么?”
“我不知道。”
阿鲁眼皮肿着,面色青白,颊上有泪痕。
我探他鼻息,早已没有了,脉膊也没有。手略有余温。
我亦开始打颤。
别这样,阿鲁,快起来,阿鲁。那次刀插在你腹中,没有了柄,你尚未倒下,还冲我嘻嘻一笑,别这样,阿鲁。别这样啊,阿鲁!我去拉阿鲁的手臂,那么沉。
紫苏打完椅子电话也过来拉他,口中叫着“阿鲁”的名字。
突然,我和紫苏同时看见扶手上的字,灰尘积得厚,手指轻轻划下字痕---“我永远也戒不了毒“,另一边写:”我永远也戒不了你。“
那是阿鲁唯一留下的话。
刹那间,我如遭雷击,呆呆怔在原地。
阿鲁一定知道了什么,或者他已知道了一切。他独自离开,来到这里,他找的熟人,就是他心里面的紫苏。
此地是他第一次遇到紫苏的地方。
那时他嗅到了紫苏的芬芳,他笑我窝藏了女人,他大年初一赶到这里,自以为捉到了我的女人。在那时,紫苏已经印到他脑海里,所以他选择在这里,没说一个字。
救护车来了,七手八脚将阿鲁抬走。
我和紫苏跟着车,救护人员也觉察出来,这个人,已经死了,再也救不活了。
现场没有搏斗痕迹,死者身上没有伤痕,死因是毒品吸食过量,排除了他杀可能。
追悼会之后,我回到家。
陈畅在,依旧森冷着一张脸。这才想起来,欠她一份离婚协议。我翻出来,签给她。
“有情人终成眷属啊。”陈畅说。
我瞪住她。
“好个阿鲁,居然一字未说,真能捱。”陈畅略带讥讽,收起协议,“好啦,这下你自由啦!找你的紫苏去!”
“你说什么?”我慢慢问她。
她笑起来:“我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甚至把我自己都想疯了。”她又蓦地收住笑,“可是,那天,我看见你把紫苏带回老房子,我就全明白了,一下子,全明白了。这些年你的怪异,不近人情,你对我的折磨,卟,一下子,全懂了。”
“你看见了?我和紫苏?”我道,“你跟踪我?”
她苦笑:“我就是死不了心,偶尔跟踪一次,居然揭晓了谜底。你们真是疯狂,那屋子,连锁也没有,床在房顶上,全是灰尘……你们俩,就象两只老鼠!”
“然后呢?”我问。
“然后,我……原本想烧了那屋子,但我又不想你们死在一起…………我去找阿鲁!我赶在你们去之前,先找到了阿鲁,我把我看见的,全部告诉了他!”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胸口被什么东西洞穿了,凉溲溲的,阿鲁,阿鲁。我害了他!
“我指望他痛打紫苏,再杀了你,大吵大闹,让你们不得安生。我看错了他,他这个胆小鬼,自己一声不吭地逃了,戴着他最好朋友送他的绿帽子。真没用,拿毒品麻醉他自己,还搭上了命……”
耳边陈畅的声音愈来愈远。
阿鲁。
――我永远也戒不了毒。我永远也戒不了你。
你没同我吵,没同紫苏吵,你亦没有争。你绝望而去,最后只无可奈何写下这两句话。
不。阿鲁。我有解释,虽然为解释太苍白太无力,我都想好了。我已命令了自己,阿鲁,你只须静待几天,便可看见我的行动,我会走,紫苏留在你身边,我们都只当对方已经死去,真的,阿鲁,你不需要我这般的解释?你已望穿了我的虚伪?别用死来惩罚我们,阿鲁。我和紫苏,罪不至此。
“小畅,阿鲁他人死了,他人死了!”我喃喃地。
陈畅脸亦白了:“这……是我没料到的,我不知道会这样,真的。”
我意识到自己过份地逼近了陈畅,将她逼到了墙角,她在发抖。
“他死了。”我咬牙切齿,握紧了拳头,却只狠狠打在墙上。
陈畅捂住脸:“这不怪我,不怪我,别怪我,冠华……”
啊,这只能怪我,怪我自己。
阿鲁这次是再也不回来了,他不要我这种朋友,宽容的他,连句狠话也没有,静静地哭,静静地离开,就这么简单。
他深爱着紫苏,他永远也戒不了她的。
正如我,一次又一次告诫自己是最后一次,一次又一次身不由己地浸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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