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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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紫苏见过几次面,两人都怀着深深地自责,情形淡漠,很快就散了,满心的不是滋味,渐渐地就不愿再碰面了,电话打过去,也没什么非讲不可的话,问候一声,好吗?―怎么会好,彼此心里都明白。
陈畅和小游游在办理移民,小游游的申请中还必须有我的同意书,虽然我与她母亲离异,但在法律上我仍是她的父亲,她出国得征得我的同意。
陈畅说小游游要见我。
我说带她来。
游游长高了,一见我,就无声地钻入我怀里,紧紧搂住我。我抚摸她软软的秀发。她母亲立在她身后,别转了头。
我说:“游游已经是大姑娘了,秋天就该上小学喽。”
她在我怀里,一动不动。
我带她上街,坐在肯德鸡快餐店里,她吃草莓冰淇淋,眼睛看着窗外。我不知如何向她解释离婚、移民,分别的事情,对她伤害已太深。
她已太懂事,根本不问,只哀求我:“有空来找游游,游游要是出国了,一个礼拜写一封信,每天打一个电话。”她已经认命,知道回天乏术。
我问:“游游会写字了吗?已经可以给爸爸写信了?”
她拼命点头,“会写名字,练、冠、华、……妈妈用手指头在窗上写……写很多遍……”
我道:“游游要学会照顾妈妈……爸爸对妈妈做了错事……”
游游愣一愣:“爸爸,你改了吧。”
我苍凉地望住宝贝,在快餐店的一角。小女孩同样也望住我,她两条腿荡在空中,尚未能够着地。她那样娇嫩,那样秀丽,而我已伤害了她,令她的表情,有着成年人的隐忍,和一种无奈的随遇而安。
我带她玩了一天,今晚送回她母亲处,小姑娘乏了,趴在我肩头熟睡。陈畅将她接过来:“真沉。……她还好吗?”
我点点头:“到了美国,……她很快会将这里忘记吧。”
陈畅掀动一边的嘴角:“我看很难。”
我无言地转身离开。
紫苏何时走的,我不知道。
夏季走至尾声,蝉已黯然。
我去饭店找她,发现已经易了主人。是位姓萧的年轻人,他很热情,问我:“你是她亲眷?她好象已经离开本市了,你有她的电话吗?……哈哈哈,是啊,我很想追她,但她冷冰冰的。”
离开饭店,到她的住处,门也紧锁,没有住人的迹象。
她不愿再见到我吧,她恨这座城市,也恨她自己吧,这次轮到她走人了。我立在电梯厅的窗边,失神地想。
我与她,真是奇怪。
周遭的人皆走散了,只留下我和她两个人。仿佛一张照片,背影皆褪色泛黄,独独我们,清晰如故。
每一个日子,都永远不再来。每一个人,都去而不返。独独我们,转来转去地相遇,这究竟是我们的幸运,还是不幸。
那天她说,离了你,我即死了。
紫苏,偏偏我们已不能相守。
我独自回到父母处,父亲责备我:“离了婚,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以前最是厌烦,现在我却不想独处,有个人来骂骂我,居然十分受用。
我伸展了腿,倒在沙发上,父亲一边修剪盆景,一边责备。听着听着,我竟睡着,看见紫苏即立在紫藤架下,白衫蓝裤,别着校徽,她赌着气,别转了头,怎么唤也不肯展颜一笑,渐渐地,紫苏老了,变成了雅礼,解人地微笑着,走近同我说话,她说她这几日总是咳嗽,胸口犯疼,别是病了。自己倒没什么,冠华,你可怎么办,说着,雅礼就流下了眼泪。哭着,又变成了紫苏,穿着圣诞夜晚宴上的那套礼服,手脚冰凉……我满头大汗地醒过来,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电扇转呀转,竹帘的阴影交错变换。
走进来一个人,是大嫂李颂蔷,她在抽屉里翻找什么东西,看见我,并没有觉得奇怪,边闲闲地道:“……很多事情,难堪细想呢?看看,还剩下什么,日渐衰老的身体……哦,找到了,这柄银挖耳勺,用得最惬意了。冠华呀冠华……”她眯着眼,边挖耳朵,边看着我,露出享受的表情来,“你要天真到几时去?现在拿什么来换我这柄耳勺,我也不答应!我只求这最贴身最细小最卑微的快乐。”
她立在暗暗的光线里,无论面容或身形,都还很年轻的模样,可她口气却还样老辣地认命,仿佛她是天底下最不幸的女人,但她还在这最不幸中寻找到了零星的快乐,为此,她无比骄傲。
我看得心涩,她笑嘻嘻地走出去,不一会儿,她又进来,递了一封信给我,又落一句:“其实,谁和谁,又有何不同。”她现在字字玑珠,动不动总结人生。

我看那信,上面有熟悉的字迹。
紫苏。
急急拆开来读。
冠华:
分别数月,我每日疯狂地想念。但我明白,一旦我们见了面,只有无尽的痛苦。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充满了快乐和痛苦。这也许就是我们两个人最大的难处了。
我现在生活得很好,你不要挂念我。上次一别六年,这次……我不知道会多久。也许,我只有独自一人想念你。我想念的你,是我想念的你。现实生活中,你我之间隔着太多的人和事,对方的面目早已模糊了,你牵念的我,是从前的那个紫苏,而我热烈地爱着的,也只是我心目中的你。这种感情,没有雅礼,没有阿鲁,没有陈畅,没有小游游,没有其他一切人,然而事实上,他们真实地存在过,所以,这种感情只是变成了折磨与惆怅。
我童年并不快乐,我的身世使我痛恨我的母亲,直到我遇到了你,冠华,虽然我们的相遇对彼此都造成不小的伤害,但我永不后悔,以前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通,我不懂母亲为何生下我,当时她顶着巨大的压力,承受着很大的痛苦,一意孤行,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我一直觉得她很笨,是自讨苦吃。冠华,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如果一个女人说什么也想生下一个孩子(哪怕明知为了这个孩子,将来要吃足苦头)这只说明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个女人深深地爱着这个孩子的父亲。
冠华,我爱你。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深地爱你。
但请别来找我,让我一个人静静地爱你。
让我保留这个方式来爱你。
紫苏
我的泪滚滚而下。反复地读,反复地读。紫苏信中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她已有了我们的孩子?信上的每一个字都打在我的神经上,让我灼灼生痛。我吸着气,思念的情绪蔓延在全身,真让人疯狂。
紫苏,你在哪里?
我看信封上的邮戳,啊,是在断桥的那座城市。她终究还是躲到那里去了,试图藏在以前的记忆之中。
我得去找她,我不管。我不要再错失,不能再错失,紫苏。我立起身往外跑,父亲正蹲在园子里:“慌慌张张,掉了魂儿似地……”
是啊是啊。我跌跌撞撞,那孩子,苍白瘦弱,坐在学校大礼堂门口的台阶上,等她的母亲,孤零零的样子,料想她倔强,沉默,不够合群。
我在杭州找了紫苏五年,登报,托熟人,甚至找私家侦探,使尽了各种法子……可紫苏没有出现。她还坚守着她可恶的信条么?我又生怕她回了上海,于是在上海又使尽了法子寻她,依旧没有音讯。
于是,我在杭州时总觉她回了上海;回到上海,又怀疑她仍在杭州,上海与杭州之间来回迁徙。
在这五年之中,我的母亲患脑溢血去逝了,剩下父亲一个人,二哥又结了婚,住在女方那里。那女人开家面馆,结过婚,带着个小男孩。
二哥坐在店的一角,喝喝老酒,逗逗猫。
大哥大嫂过着平静的模范夫妇的生活。最近倒是大哥庆华不太平了,让李颂蔷疑神疑鬼地不放心。
陈畅带着小游游一去数年,中间没有回来过,是啊,在此地已无亲无眷。小游游坚持一周一封信,渐渐英文单词多起来,最近一封已经全英文了,信末总拖一句,妈妈向你问候,我的回信末也带一句,问候你的母亲。港台片流行时,简直是一句骂人话。
唯独没有紫苏的消息,我又疑心她出了意外,特别留心翻船翻车事故的报导,再去打探遇难者的名字。
每当雅礼和阿鲁的忌日,我几乎全天等在那里。
紫苏渐渐变成了我的一个梦,遥不可及。又夜夜相遇,思念她成了我生活的一部份,我以此为生,以此为乐,不知疲倦。
有一天去二哥的面馆,他吃饱了老酒,说他前两天在街上看见了紫苏,还那样,穿着白衣,追过去,不见了人影。分明是《聊斋》的写法,我疑心他是醉话,又极不甘心,问是哪条街,跑去那里晃了半天。上天也许突然可怜我,让我偶遇了她。
但上天没有。
原来的住处,那仓库,也被拆了,变成了绿地。
夏末的某日,我双手插在口袋里,一队幼儿园的小朋友走过,在阿姨的带领下,叽叽喳喳,兴高采烈。在光线中,孩子们个个都是安琪儿的模样,我驻足看他们。
突然听见有一个嫩嫩的声音说:“我妈妈讲,她在这里看见过天下最美最美的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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