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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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回了家。更确切地说,是父母的家。

按了大门上的电铃,很久才有人来开门。

头探出来,是个小保姆模样的人,警惕地望住我:“找谁?”

心头一下百般滋味,问:“张阿姨呢?”

听我提到前任,小保姆略为放心:“她老早不做了,身体不好,开刀回老家休息了。”

里面传来母亲的声音:“小肖,是谁啊?”

这位小肖又恢复警觉:“谁啊你?”

我自知很难向她有很合情合理的交待,硬生生挤半个身子进去:“是我。”

母亲并没听出我的声音来,依旧不放心地走到院子里来看。
猛见是我,不禁呆住。
从玻璃门里透出明亮的灯光,里面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一家。
“怎么,今天,”母亲双手搓着,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爸在吗?”我越过她,一推门。
爸在,大哥在,二哥在,二嫂在,还有一位陌生女子也在。
夜宴的模样,圆桌上摆满了菜,酒正喝得快活。
不想我这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欢乐场面一个“定格”
母亲疾步进来打圆场:“冠华回来看看。”
二哥正在为父亲斟酒,重重放下酒瓶:“哪阵风把三少爷吹来了?”
母亲朝二哥使眼色,二嫂拉拉二哥。
父亲不动声色:“你坐。”
我拉了把椅子坐下来,母亲帮我摆上碗筷,小肖好奇心重,不住打量我,被母亲赶到厨房去。
“颂蔷,这是我三儿———冠华。”父亲淡淡地向那陌生女子介绍我。那女子礼节性地冲我点点头。
“这位是李颂蔷。”父亲又介绍她,“我最得意的学生,外科。”
我不明所以,二嫂忙笑道:“庆华的女朋友。人家第一次来我们家里作客。”
原来大哥带女友上门,怪不得这般隆重。
可恨我来的不是时候,大哥已三十出头,一直不交女友,此事让二老颇为头疼。二哥倒左一个,右一个,如今已经结了婚。终于大哥也敲定了,并且还是父亲的得意门生,二老一定十分欣慰。
失礼失礼,三儿子又来搅局。
“爸,我有急事,我们先去书房谈。”我道,“十分钟。”
父亲抿了一口酒:“在这里谈,颂蔷不是外人。”
我着急,不知如何启口,挤牙膏地说:“以前...的事,是我不对......”
父亲慢悠悠地问:“这次又要我救谁?”
我愣了一下。
父亲道:“你第一次向我道歉是六岁,为了让我去治你那只兔子,它折了腿。第二次是流氓斗殴,阿鲁被刀砍了,伤了肺叶,为了让我去主刀,这次呢?冠华,我若不是大夫,你大约永远不回来了,每次总有求而来,事情一完,你就走人。”
我被说得面红耳赤,“这回是…一位同事。”
二哥冷冷道:“三少爷无事不登三宝殿嘛,你忘了上次走时如何说的?有本事,你永远别回来,算什么,一回又一回,伤了人心就走,哪有你这样的人!”
二嫂道:“少说几句,爸爸在说话,别插嘴。”
二哥索性放大嗓门:“我就看不惯他那副德性!”
“好了!”二嫂按住他:“颂蔷第一次来。”
我忍着,他们无非是要出口气罢了,我有求而来的,忍了。
父亲看看自认为已杀灭了我的气焰,沉声道:“等吃过饭,去书房谈。”
众人似乎暗暗松了口气。母亲忙替我布菜,二哥翻翻白眼,又要刺人,我忙举起杯子:“大嫂,欢迎欢迎。”
二嫂忙呼应:“来来来,全家碰一碰杯。”
于是大家都只得把杯子举起来。
好容易捱完这顿团圆饭,我匆匆到书房等父亲。
怪不得小肖不认得我,整栋房子没有我的一张照片,他们仿佛真恨透了我,或者正如父亲气极时冲我大吼:“令我们失望,真令我们失望!”我无奈地笑了一下。
父亲推门而入,正见我脸上诡秘莫测的笑,一骇,以为我又在动什么歪脑筋。
“说罢。”父亲坐入一把藤椅中。
“单位里的一位同事,体检被查出…怀疑是…肺癌…”我道。
“到什么程度?”父亲问。
“我搞不明白。”我小声地,我不学医,当然看不明白。
父亲正在等我这句回答,又痛快淋漓地将我训斥了一顿。他始终认为我该象大哥二哥那样成为优秀的医生。
待父亲发泄完毕胸中郁忿,我非常简洁扼要地提出要求:“我要她立刻住入您的医院,您和大哥立刻会诊,尽早诊治,若要开刀,您要主刀,若大哥主刀,您一定要现场指导。明天我叫她带好用品到您医院去。”
父亲问:“是谁?你的经理?听说你现在混得蛮好,还配备司机,你有什么本事,只得一个‘混’字。”
“是是,我是不学无术的阿混。病人是我的司机,行不行吗?明天我陪她来您医院办理住院手续,一言为定。”我凑近父亲,与他敲定。“明天你几点到医院?”
“八点。”父亲道,“带公司的支票来。”
“是,院长大人,你们救死扶伤的白求恩精神呢?”说着,说着,我亦忍不住将狐狸尾巴露出来。
房门外,传来母亲的声音,好象在指挥小肖将被褥拿出来。
父亲凝视了我一刻,我也有点发僵。
父亲扯开门,制止了母亲:“别瞎忙,冠华不会住下来。他马上走的。”
房门的忙乱一瞬间寂静,随后又听见母亲指挥小肖,要她把被褥再放回去。
我懊恼得想以头抢墙,为何我的任何举动在此地都会伤人,可想而知母亲的失望。
既然父亲下了逐客令,我便起身告辞。
唯唯喏喏退到门口,未料父亲最后还扔一颗炸弹给我:“你那位失足朋友阿鲁什么时候出来?”
“快了。”我忙夺门而逃,生怕因此父子又开战,引起不必要的不快,影响明天的会诊。
疾步走出屋子,未料大哥和李颂蔷立在拐角后,压低声音,似乎在谈论我,我忙收住步子。
“当然是嫡亲的兄弟……”
“幼时顶淘气……长大了老是惹父亲生气……对,出过大乱子……”
这位老兄对女友全盘托出我的劣迹。
但听得那位李颂蔷说:“那三次道歉,……都不是为他自己。”
不不不,第一回是一只叫“冬冬”的兔子,因为对二哥淘气,二哥迁怒于“冬冬”踩断了它的腿,我寻到一块红砖差点叫二哥头开花。冬冬是六岁时最宠的玩伴,第二回是为了最好的朋友,第三回,这一回是为了心仪的女子,全部为了自己。
想至此,心涩难已,跌跌撞撞地走了。
身后还有二哥的怒骂:“招呼也没有一声,他以为他是谁……”
第二天,我送丁雅礼到父亲的医院,顺利地办理了入院手续。
父亲和大哥一见丁雅礼,不禁怔住。未料司机是位女子,并且如此秀丽。父亲皱了一下眉,但并未对丁雅礼有任何表露,十分耐心细致地替她做了检查。
在院长室里,俩人皆沉默不语。
大哥先开口:“不乐观。”
“能……治好吗?”我非常气弱。引得父亲轻蔑的眼神晃过来。
“怎么拖到现在?”父亲问,“她家里人知道吗?”
“她父母年纪大了,没有丈夫,只有一个女儿,未成年。”我道,“本人知道一点情况。”
父亲和大哥又沉默下去。
“还有多久?”我努力镇定地问,“告诉我实话,不要医生的客套话。”
“三个月。”大哥的声音似一柄刀已刺中了我的心脏。
“嘎?情况有这么糟?你们只粗粗检查了一遍,凭什么判了死刑?”我红了眼,气冲冲地对大哥嚷开了。
大哥推开我:“你自己说要听实话,估计已经扩散了,原发在肺部,转移到淋巴,非常快的。”

我跌坐入沙发,泪便流下来,呜咽成声。
大哥十分震惊,成年后的我从未在他们面前哭泣过。以大哥的脑筋,无法想通这场眼泪,三弟居然为单位一个同事突然抽泣不已。
父亲早看出端倪,递上一方手帕,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你想气死我和你母亲?”
“爸爸,你救她,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爸爸,我求你!”我哀求。
大哥终于明白了,吓得退了一步:“她比姑姑还年长。你在动什么脑筋?老三?”
“只要救她,我对她绝无非份之想。”我道,“我保证。”
父亲冷冷道:“冠华,这是我最后一次相信你!最后一次!我会救每一个病人。你若有这种疯念头,以后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丁雅礼住院之后,进行了一系列检查。结果使我心头愈来愈沉重。
紫苏正在复习迎考,每天下课后都来医院探望母亲,她只是依偎住母亲,摊一本书在膝头。而母亲长时间贪婪而酸楚地凝视女儿。
丁雅礼的父亲果然年纪很大,白发苍苍,相互搀扶,提着营养菜到病房里探望女儿,老夫妇也很沉默,坐一会儿,也不和其他人唠闲嗑,低低抚慰几句。
我是常驻人员,奔前跑后,不过从示对任何人说起,自己和父亲大哥的关系。父亲很爱面子,不想自己的小儿子在自己医院里扮演这类角色,这一切都依他。
在医院里,大家仿佛都理智许多,周遭也都是哼哼叽叽的患者,在健康状况方面无人可攀比。
父亲和大哥很快制定了手术方案,李颂蔷也加入进来。全家人都好奇无比,不羁的老三终于在恋爱方面也爆出冷门,未按常理出牌。有一次看见二哥也闲闲地在病房前转悠,见到我,立刻恨恨地凑近道:“人家尚未成年,你迟早吃官司。”
我略一张望,见紫苏坐在她母亲床前,别着校徽。
“啊,你误会了,她只是我未来的继女。”我故意道。
二哥狠狠推了我一把,头也不回地走了。
手术前一日,一下班我立刻赶到医院。
丁雅礼床前坐着另一个女子,她见我,立刻站起身,张大嘴,一副见鬼状。
“雅洲,他就是冠华。”丁雅礼介绍,“我妹妹,雅洲。”
丁雅礼的眼眉与姐姐很相似,只是身段婀娜,神情活泼夸张。声音脆响:“他?不说,我还只以为是紫苏的男朋友。”
紫苏?幸好她不在场,否则会双眼放箭射杀我。
丁雅礼握握姐姐的手:“你算有晚福的了。”不住拿眼睛打量我。
丁雅礼幽幽道:“有晚福,也不会躺在这里。”
丁雅洲道:“比我好,躺在这里人家巴巴地来看你。我就是病死在那里,候立凡也不会问候一句。我们算完了。”
丁雅礼道:“准备怎样?”
丁雅洲道:“姐,记得以前隔壁邻居,那个叫达达的么?”
“怎么?”
“他现在在日本,蛮不错,他正在帮我办,我去那里扒几年分再回来。”
姐妹俩都沉默了下来。
我想她们要讲一些体已的话,便想回避,刚迈步,丁雅洲突然眼眶一红对我道:“不要让她受委屈。”
丁雅礼叹口气:“疯疯癫癫,对他说这些作什么。”
丁雅洲瞪一眼:“什么作什么,你又不是没吃过男人的苦头。”
我只得好脾气地笑。
手术由大哥主刀,父亲在一旁指导,李颂蔷也一同进去。
我在医院里等候,雅礼的父亲连日操心,终于也病倒,她母亲只得在家作陪,雅洲和紫苏静静坐在家属休息间里。
天很好,云淡风轻。休息间外面是小小的花园。
蝉已开始大规模地嘶鸣。一串红在风中轻轻地颤动。
我踱来踱去,觉得快窒息。
“你,过来,坐一会儿,钟摆似地,令人目眩。”护士终于忍不住了。
我坐到对面的长凳上,捂住脸,可以清晰地听到心跳声。
身边有其他家属在低声谈论:“不会让他死在手术台上的……是呀,对医生名声不好的……怎么也得活着出手术室……总归不成样子了的……那种病,生不如死……”
我浑身发起抖来,耳畔又传来紫苏细小的声音:“真不晓得妈妈看中他什么……这样没主张的男人……。”
她阿姨斥她:“正是这个没主张的男人,立刻找到病床,请到了最好的外科大夫给她开刀……。”
她们几乎没拌起嘴来,我忙走出休息间,到小花园里透气。
有其他病人手术完毕,护士通报家属,一个个皆踉踉跄跄扑出去。
终于,护士报出了丁雅礼的名字。我们赶忙往里赶。护士和护工将病车推出来。丁雅礼躺在上面,仍处昏迷。
她面色腊黄死灰,戴着氧气罩,我冲上前去:“雅礼,雅礼。”
护士低声对我道:“院长说十五分钟后在办公室等你。”
“怎么样?手术还算成功吗?”我抓住护士乱问。
护士礼貌地笑笑,答非所问:“病人到晚上才会醒过来。”
我哪里捱得住十五分钟,早早等在父亲办公室里。
听到脚步声,门口的护士汇报:“院长,病人家属已经来了。”
不知父亲有何感想,是病人家属,不是院长家属。
父亲,大哥和李颂蔷一同走进来。
父亲一见我,习惯性地皱皱眉头:“刮刮胡子,梳梳头,你这脸色也快住院了。”
“手术怎么样?呃?”我不知问谁好。
李颂蔷故作轻松地笑笑:“我若生病,庆华,你可有他一半心焦?”
大哥道:“心焦又有何用,要懂得救治。”
“你们在耍人吗?”我嘶声问,“谁告诉我,手术怎么样了?”
“你看你,吃人么?”父亲斥责我,“永远这副模样!”
我那刻忍不住恨声道:“雅礼换作是您,我只怕已跪下来求医生了!”
李颂蔷道:“还算好!真的。所以同你说笑,对吗,庆华。”
我努力辨别话的真假,父亲即而也点点头:“已经将癌细胞切除……你又不懂,说了也白说,总体情况正如颂蔷所说,还算好。”
“那么化疗呢?”我追问
父亲道:“这些事情由我们来作安排。你现在所要做的就是,恢复正常工作,准时上下班。病人交给医院照顾!”顿一顿,父亲又吩咐,“颂蔷,你帮冠华量量血压和体温,我看他正在发烧。”
父亲目光凶犀,已看出我身体里火烧火燎,耳朵里血管在鼓鼓地跳。
“不用!我不是病人!”我夺路而逃。
病人昏睡着,浑身是消毒药水味道,但我依旧闻见茉莉清香。
两腮塌陷,神情抑郁,想必**扛拿不住伤势。
陆陆续续有单位同事来看望。因为病人未苏醒,大家也不掩饰惊讶的神情:“瘦来,真是瘦脱型了,乍一看,几乎不认得。”
我倒并未觉得,也许每天看的缘故。
经理将我拉至门外,低声道:“就算代表工会,也不能天天守着。单位里传得厉害。”
我道:“她未嫁,我未娶,大不了开个证书去!”
直吓得经理连连摆手:“小练,你再想想,再想想。”
经理又道:“现在谈吧,恐怕不妥……”
“有话直说。”我道。
经理道:“有家小电影院关门了,改成音乐茶座,是局里的三产,想找人承包经营,一直没有人敢挑这摊子,我实地看了一看,市口,装修都蛮不错的,就推荐了你……”
我苦笑了一下:“这里已呆不下去了,是吗?可见人言可畏。”
经理开始擦额头的汗:“小练,我也是为你着想,你年纪轻,又有文化有学历,乐得自由自在一点。”
我道:“我明白。”
经理看了一眼病房里的丁雅礼,叹口气:“估计这几天局里就有回音了,你交接一下工作,多陪陪她罢。”
“谢谢你。”我由衷地。
“支票我会叫财务再送过来。反正能顶一把是一把。小丁,也真苦,还有个女儿,家属有什么要求,转达给我听。”经理说道,“止痛有药要用好一点,我妈也是这种病,活活痛死……不说了,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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