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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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上我反复地想:我是否在某一瞬间,动了紫苏的念头?

我被自己的这种不死不休的求证,折磨得懊恼不已,百般滋味齐上心头。和雅礼相处的点点滴滴,重新在脑海里清晰回放。

但这些都没能减少我对紫苏的思念。

我居然在思念她!刚离开才不到几个小时。居然在动了不该动的念头之后,我变本加厉开始思念她,她的一举一动,每一个与众不同的神情,每一句伤我的或伤她自己的话,都被无限扩大,充塞了我每寸思想。

紫苏,怎么可以是紫苏?谁都可以,谁都可以,但不能是紫苏!雅礼,你尸骨未寒。我居然,居然……我被犯罪感与强烈的思念折磨得快疯了,抱着头,缩在靠窗的座位上。

回到上海,阿鲁火急火燎地来找我:“礼拜天跑到哪里去了?也不弄只大哥大放在身边,有急事却寻不到人……”

他咽住一半的话,被我的脸色吓坏了:“病了吧你?怎么一张死人脸?”

我朝椅子上一倒,呻吟一声,却说不出话来。
“有个姓陈的小女子来找你,找了几回了,急得不得了。”阿鲁斜斜地看我一眼:“你小子,让这么漂亮的小姐着急,真本事。”

我愣一愣:“姓陈?陈畅?她找我有什么事?”

“这倒没说。”阿鲁掏出一块砖似的东西来,黑乎乎的,即是市面上最当红最显派的大哥大了,他摆弄着:“要不,挂个电话?”
“三更半夜的,吓得人家。”我疲惫地,“我要睡了。”
他关心地凑过来:“怎么啦?打完仗似地。”
我摇摇头,表示不想谈这桩事情。阿鲁只好走了。

当夜竟无法成眠,脑子里全是紫苏倔强的表情,天窗蒙蒙地发白,我瞪住这一方天空。某一夜,我与紫苏一起看过一颗流星。

我一定是疯了。

或者,我可以不顾一切把紫苏带走。去另外一个地方,谁也不认识我们。

我一定是疯了。
阁楼下有响动,我探身去看。

椅子上分明坐着一个女子,这女子抬起脸来,看我。
啊,脸庞多么秀丽,表情又很悲怆。
“紫苏—”我嘴里含着这名字。
不不,那人不是紫苏,竟是雅礼。她的眼泪滚滚而下,眼睛却一瞬不瞬,死死地望住我。
你在怪我,雅礼,你在怪我。我一咕碌爬起身,从梯子上爬下来,听我解释,雅礼。
我去抓她的胳膊,手却撩在椅背上。她消失了。屋里除了我自己,没有其他人。早上第一束阳光射进来,灰尘在光标中飞舞。
我失重似地立在屋中央,四顾茫然。
雅礼,你第一次来,却是为了我的错,我辜负你。雅礼。
有人敲门,我怀疑是幻觉,敲了很久,我才迟疑地去开。
门口立着陈畅:“爷爷想见你。”
我道:“怎么了?”
陈畅无比简洁:“他快不行了。”
陈畅对我道:“医生说他至所以能拖到现在,是因为他想见你。他有两桩心愿未了。”她有一种可怕的镇定,令人担心。
病榻上的陈老先生面色灰白,气若游丝。
我握住他的手。他口眼歪斜,无法言语。
陈畅递给我一张信纸:“这是爷爷前一阵子写的。他有预感。”
信很简短,而且并未写完。
冠华吾友:
我一生经历坎坷,有幸晚年幸福,有小畅这般孙女,有你这般忘年之交,死亦无憾。近来,身体常感不适,想必大限不远。还有两个不情之请,一是请你娶小畅为妻,虽知感情之事不可勉强,但实非得已,此事乃是我心头第一悬系。二若将来能遇到美君,劳烦带上口信,说我陈献勤追悔莫及,追悔莫及……
我捏着信,将头凑近陈老先生身边:“您放心,我一定答应你。”我顺手将陈畅也拉到陈老先生档榻边:“答应他,说你嫁给我。”
陈畅震惊至极,“不,爷爷不会死,我毋须理会这一套。”她终于崩溃了。
我声音严厉起来:“答应他,他是你爷爷,答应他!还有什么不能答应他?”
陈畅拼命摇头,我压低声音对她道:“你心里很清楚,你知道爷爷拖不也多久了,陈畅,你是成年人,你要面对现实!”
她浑身发起抖来,眼睛呆滞而惊恐,我推她:“快对你爷爷说呀!难道还等他咽气,想他不放心?”
陈畅颤微微:“爷爷,我也答应你,我,我,我嫁给他。爷爷,求你,求你,别离开小畅……”她伏在爷爷身上,失声痛哭。
一行泪,沿着陈老先生的眼角滚落下来。化开在枕上。
我知他听见了,只是他无法表达,生命已到了尽头。
当夜,我和陈畅守在他身边,陈畅一直在发抖,如片落叶。我扔一条薄毯给她,她却把毯角放在嘴里咬。
我一直握着陈老先生的手。一定有恐惧吧,在他的心底,一个人的生命将尽,是何种滋味,所以我一直握住他的手,不想他在那一刻感觉凄凉孤独。大家都脆弱吧。

天光放亮前的一刻,陈老先生猛地胸腹剧烈起伏,将陈畅骇得又大哭。
“抱住他,这是告别的时候了。”我说。
陈畅紧紧抱住她的爷爷,我按了叫人铃。医生也极有准备,把心电图测量仪也一并推来。
医生把陈老先生从陈畅怀中强行剥出来。拉一拉心电图,已是一条直线,照照瞳孔。又过了一会儿,医生冷静地向我们宣布了死亡时间。
陈老先生为我们留下了一笔财富,一桩婚姻。
在陈老先生的追悼会上,陈畅迷恋的那位有家室的教授也来了,他叫陆渝生,头发有些花白,风度翩翩,有很深的面部轮廓,的确是那种看上去很有魅力的男子。
我一直半抱半挟着陈畅。陈畅由于悲痛过度,苍白,单薄,形同纸扎成的人偶,摇摇欲坠。
陆渝生走过来,心痛的表情毫不顾忌:“怎么瘦成这样?”
我冷冷地道:“成长必修课。”
他有些敌意地上下打量我:“你是……”
我向他伸出手,大力地握他:“该恭喜我们,我们快结婚了。”
陆渝生做梦也未想到在追悼会上听到这种“喜讯”,觉得不可思议,“你们,太过悲伤了吧……”
陈畅别转了头,无言以对,我将她头按在自己肩上:“您别不相信,届时请赏面来喝喜酒。”
陆渝生深情地对住陈畅:“小畅,你来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将陈畅一转,藏至身后:“她也老大不小了,作为恩师您也不希望她守一辈子空闺,以琴为伴吧?”我话中带刺,果然使陆渝生退缩了,他还不死心:“今天你太悲伤了,我只恨不能代替你,日后我们再细谈。”
我道:“日后您有什么话要同我妻子细谈的?她早已毕业了,不必再时时聆听您的谆谆教诲,就这样,陆教授。”
我看着陆渝生悻悻而去,畅快地呼出一口气。
“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对他?”背后的陈畅幽幽地问。
我冷冷道:“我是你丈夫。记得吗?”
“你又不爱我,难道只是为了爷爷?”她叹口气。
我道:“这已足够了。”
“是啊,足够了。”她将头抵在我后背,我略挺直了脊背。
生怕陈畅情绪不稳,我帮陈畅在乐团里请了假,并找了个保姆,在家陪伴她。
保姆向我报告:有个中年男人来找她,俩人关上房门一整天。
我说:“随他们去,陈畅若吸烟,喝酒以及其他伤害自己的行为一定记得告诉我。”
其他的,随他们。
结婚登记之后,我把陈畅侍弄整齐,常回父母家。
父母除了嗔怪我保密工作太好之外,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陈畅美丽,大方,谈吐有致,很有大嫂李颂蔷当年的风采。
是位艺术家,弹得一手好琴,母亲啧啧赞叹,一副心落定的无限安慰样。
陈畅反倒没料到我是这种家庭的子弟,满屋的医生护士,教授博士,父亲还是院长大人。
陈畅原想婚礼从简,旅行结婚算了。我却想大行操办。让父亲将筋筋络络上的头面人物全都请来。
“我想结识他们。这是尚好良机,这对我将来做事有利。”我说,“接下来是商人的时代,爸爸,一切都是生意。”
二哥道:“老三现在脑子多么清楚。”
大哥说:“是啊,以前事事一锅粥,现在变个人似地。”
新房安置在陈宅,我道:“等过一段时间,你去挑一所喜欢的再搬。”
陈畅不久前刚刚知道陈老先生留了很多财产给她,很是惊讶:“爷爷真是练金高手。怪不得你拿他的话当圣旨。”
我道:“你才了解他多少?陈献勤先生的一生多姿多彩,一言难尽。”
陈畅不作声。我道:“我会对你好的。”
这一句,太象是一句戏词,让我们都笑了出来。
陈畅问:“我是否可以动这笔钱?”
我道:“这本是你的钱。但若动股票最好先听取我的意见,省得变成废纸。”
她点点头。
我道:“钱再多,也有尽头,你节省一些花,否则将来在我面前没了出牌权。”
她苦笑一下:“你担心我盲目地把钱贴给陆渝生?”
我道:“你的钱,你决定。”
我同她之间,是一位过世的老人,一沓沓的钱,和一些似是而非的夫妻关系。
但,这又怎么样。
我亲自把请柬送到陆渝生家中。
他住在石库门房子里,但还算宽敞,房间收拾得整整洁洁,可见家有贤妻。陆渝生收了贴子,面色已十分难看。陆夫人从里间出来,笑容很亲切,谢了我沏了茶,硬留我坐。
“难得毕业那么久,还记得他。”陆夫人道,神情自然,并无他意,但陆渝生已将脸别转了过去。
“小畅因为太忙,有点感冒发烧,所以我只有代她来邀请,恩师一家一定要光临,否则我会觉遗憾。”我道。
“好的,一定。”陆夫人满口答应。
逗留片刻,我告辞了。陆渝生独自把我送出门,咬牙切齿地问:“你爱她吗?够爱她吗?”
我瞥了一眼,屋内的陆夫人,轻声反问他:“那么你呢?爱她吗?够爱了吗?”
结婚同爱得够不够,又有什么必然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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