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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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铃声响起时,我趴湘妃榻上正睡得实沉--连着两天体力脑力的消耗,一安顿下来就乏的厉害。
二二糊糊地摸过手机,眯缝着眼刚要打个大哈欠,倏地瞧清了地儿,我边跳起来穿鞋,边压低嗓子对着话筒“喂”了声。
“耗子……”夏屿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洪亮。
“等等,”我捂着话筒,往漱洗间蹿,“我把门闩好。”
“你小子干啥在?鬼鬼祟祟的!”夏屿不悦,嗓门不自觉又大了一圈。
“偷人呐!”我有点恼火,没好气地堵他,“门不闩好,怎么偷?”
夏屿顿了几秒,继而低笑,“就你丫废话多。那啥,今儿上午刚买了个新机子,还心想你小子昨儿那口气肯定没消干净,犹豫半天,不敢打给你……”
“在家?”我截断他的话。
“恩,刚回来。”看来那女人把我的话带到了--他只要翻翻来电显示,就知道是我。
“哦,”我淡淡,“今儿我赶不回去了,我现在在富耘。”
“……还以为是窝车厢里说话不方便……”他嘀咕,忽而拔高音量,“你刚才说你在哪儿?富耘?你小子跑那儿干吗去?”
“昨儿忘了讲,我哥,咳,路行风在富耘出车祸住院了。”
“……哦,不严重吧?”
“已经脱险了,应该没啥问题。”
“那就好。”听得见他那边关门的声响,“我说,你家这两天还真招事儿嘿,你丫在外头也给我当心着点。”
“恩,知道了,”我懒懒应承,只手将打火机和烟盒掏出来,放大理石台面上,“点根烟先。”
“哦……”
似乎踌躇了会儿,夏屿斟酌着说:“昨儿吧,被漫漫一闹,酒劲缓了不少,我想了半宿,觉着有些话摊开咯比掖着好。”他突然压低嗓子,来一排溜云里雾里的说辞,“那啥,既然事儿已经发生了,就该好好想想法子是吧?……一下子做不到的话,应该尝试着去努力适应。当然,困难肯定会有的……拿结婚这事说吧,大坎儿不是?当然,这都怪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那个,当初你表现得太过理智,我还以为你已经接受了,但事实上,你总是在逃……”
“停,停,甭扯这个,扯点别的吧。”好不容易平静的心,不想被他搅得七零八落。
“又在逃不是?今儿我还就要把这些日子闹心的东西全撂出来!”夏屿有点亢奋,“明儿是新年,从明儿起,咱俩只提高兴的事儿。这会儿,管你爱不爱听都给我听着,不许挂我电话,更不许关机!”
我倚坐在浴缸沿上,精神不佳地搓了搓脸,颇无奈地说:“想说啥就说吧,别搞那么大动静。”
“我说……耗子,你变了。”一下子深沉起来的嗓音,令我不由地竖直了腰背,“以前,嘻嘻哈哈,天塌下来也就一鼻子灰的性子,如今老摆出一副打掉牙往肚子吞的憋屈样儿,我瞧着心疼。”他声音继续往下沉,“回想起来,这段日子最不容易的是你。虽说咱俩在一起好多年了,可真正算得上日子的,才刚开始……就算你不埋怨啥,咱这心里头还揣着兔子,老不安生……那个,你在听吗?”
“恩。”烟头从指间弹出,一击命中马桶——我听得是是而非。
“我不会讲话,不晓得咋表达。我是想说,咳,我老粗一个,做事没法子完全照顾到你的感受,你也别老跟我计较那些个有的没的。那啥,想着你憋气,我也不好受,咱俩犯不着互相折腾不是?”
“我说,”我打断他的唠叨,调了个靠肩膀的姿势,“你小子绕了半天舌头,我楞是没明白你啥意思。”
话一说完,那头沉默片刻,然后,听他重重叹气。
“你丫还高材生呢,啥水平这是?我的意思是说,以后有啥话挑明了说,有事一起想办法,别自个儿搁心里头闷着……咳,说起来,以前嘛,怪我不够坦白,啥也没和你商量……”
“等等,你小子想糊弄我?”胸口一窒,没料到他这么快就换了话音儿,我只得苦笑着言明:“你一开始不是想说这个,念叨了一大摞体贴的词儿,原本是想说,让我体谅你如今的处境,好好适应现实,接受你老婆,然后,好好继续做以前的楚航,因为我现在情绪善变,让你觉得难做难堪,还难受了……”
--明明不过是件算不得严重的“小”事,我却感觉整颗心塞满冰块似的,彻底寒透。
有些话点破了,只会徒增尴尬--手机两头安静得唯余彼此的呼吸。
从何时开始,我凡事以他为中心的生活模式成为了他的生活模式,他坦然受之,我亦习惯成自然。然而,在爱情面前逐渐显露出“无理取闹”本质的我,让一向习惯“温顺耗子”的他难以招架,无法适应了吧?
这么多年,我未曾考虑过计划、前程、理想,但目标明确:成为他所需要的,永远留守他身边。
就好比……
那年,他搂住我的肩膀,说了句:“咱不长进,不是还有你小子顶着吗?将来就你替我管钱得了。”
我兴致冲冲地报考了与他同城的财院--与复旦失之交臂。
又一年,他拎起我的箱子,说了句:“考啥子研哦,拿张纸还不是要混饭吃?不如跟我回县城吃香的喝辣的实在!”
我婉拒了导师的苦口婆心,义无返顾地回县城做酒店服务生。
至今,我依然没能为他做什么--毕业后,他因为沉迷网游,没空去他家工厂“实习”,绝食两天半,硬逼夏老爷子出钱开了间网吧……
他不知道:那年,或许只是有口无心的扯句玩笑,却轻易决定了我一生!
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或许卑微的存在价值,我溺水般挣扎,夏屿却笑了。
--十分清晰明朗的笑声,不再隐忍低沉,愉悦得令我想一脚踹飞他。
“没留意到嘿,你丫一肚子弯弯肠儿,还他妈越绕越远了,尽瞎扯淡不是?”他笑,感觉就忒虚假那种:“看来前儿个那态,敢情是咱白表了,你小子压根没放心上,这会儿居然想当然的胡乱琢磨,歪理讲得还一溜顺趟,跟咱真就一坨狗屎似的……”声音并无起伏,说出的话却一字一字敲击在我有些冷然的心坎上,钝锐的痛……

他说他表过态……
那双修长柔韧的腿牢牢缠上我的腰,薄茧的手轻捧我的脸,星眸璀璨……他说:我爱你!
“今儿你不打电话来,晚点我也会打给你,”他顿了顿,语气有些怅然,“有件事瞒你好些日子了,这不还没干成嘛,一下子不知道咋开口来着……”
我竖直耳朵。
“……开年后,我要去K市了。”
感觉耳朵有回音。
终于弄明白了他所说的“事儿已经发生了,就该好好想想法子;一下子做不到的话,应该尝试着去努力适应”是啥意思。我误以为他说的“事儿”是指他的婚姻——无法改变事实,于是,要求我去适应;其实,他指的是我们已经开始的爱情,还含含糊糊地打哑谜:他已经有了“办法”,但“一下子做不到”……
禅语中有“普”一说,本意是指“普通”,教义引伸为:由于某些存在太过平凡,所以日常生活中根本察觉不到,然而,却是这些细微平凡的逐渐渗入,才使得自身及相关的一切发生了变化。人往往不曾留意“普”变化的过程,一味执著于变化后的表象。假如表象喜人,会被认为理所当然,趋之若骛;一旦表象生恶(wu),便不能如实接受,不加深入了解,终因负面情绪的困扰,将思路局限于“恶”中,越发狭隘,导致迷失判断能力……
好比陷于猜忌中的我……
身心变化,“普”一般细微存在。
面对突如其来的甜蜜爱情遭遇困难之际,夏屿所展现的变化是积极的,而我却是一味消极。
--消极的结果,最终令自己遗忘了曾坚信不移的爱,沉溺于自己所暗示的表象,不安、猜疑、悲观,进而自我迷失,萎靡不振。
……羞愧难当。
夏屿的计划远比我考虑的要长久。
我不满现状,却未曾认真思考过如何改变;他从一开始,就敏锐地寻到了突破口:事业。
当然,问题本身不在我这里,我可以随遇而安,他不一样,他是太子爷,他注定要担当起整个家业、父母双亲。
所以,要摆脱父母的束缚,堂而皇之独立出去,最起码得有个冠冕堂皇、极具说服力的理由。
这个理由就是男人的事业,而事业的基础选在K市——夏家生意的主力战场之一。
夏屿此前提出帮家里做事,选定K市为培养优良接班人最佳历练地,有方面原因是我在那里;而后横生枝节的婚姻,令他更加坚决地摆出一副“趁年轻赚钱为重,儿女情长靠边站”的高姿态,以示浪子回头的信念不可动摇。
想来他家老爷子烧香酬神都来不及,自然满口答应。
心结一开,某人装痛心疾首:“就这点破事还绕半天弯子……为啥不一早告诉我?”还弄得咱痛苦半天、误会一场,这个性真他妈叫人不爽!
“啊……这会儿说了也是空话。原本寻思着到K市坐稳咯,下一封财务主管聘书给你小子,嘿嘿,来个惊喜……”
原来他还没忘记自己当年说过的话,某人暗自狂喜。
“后来咋又想着要说了?”
“那不,昨儿不小心触怒了您老人家,心里头有些放不下,琢磨着反正大不了挨刀子,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说明白咯痛快。”
“靠,昨儿你丫不是有意让漫漫闹吗?”
“咋会呐?……不过,嘿嘿,想着你丫为咱怄气,甭说,还他妈有点小高兴……”(有时候,他丫的神经有钢管粗,还是“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典型代表!)
某人一脑门黑线,正欲粗口,就听有人给脸上墙地埋怨:“耗子,你小子就晓得指责咱啥啥,凭心说,这些日子你有关心过我吗?”
……呃,他,他,他丫这话算不算是在撒娇?!
“你?能吃能睡,还要咱关心啥?”某人嘀咕。心虚暗忖:说真的,好象压根没问过他近况。
“唉,你丫恐怕连我网吧结束了都不知道……”
“关门了?啥时候的事?”
“……上个月底。”粗神经地溜嘴,“话说回来,以前开个店,是为了寻借口不去工厂,你不知道,我家老头子那当子成天整些个丫头片子放办公室里晃悠,捣鼓着给我筛对象,咳,过去了就不扯哈,现在嘛,想尽早熟悉家里的业务,没闲情管网吧的事了。”忍不住抱怨,“如今咱比上学那时候还吃苦耐劳,每天按时去老头子办公室报到,然后,逛逛车间,逛完了回来,靠椅子上开始背一大摞子主要产品介绍和客户资料,唉,真他妈一个头两个大!就我那记性,记点啥游戏装备还行,记这些……嘿嘿,就一CPU中木马,直接当机……”
“不过,一想到等我在K市发奋几个月站稳了脚,咱俩就可以,啊,弄个小窝,天天什么什么戏水的……(避免长针眼,此处省略夏屿同志幻想的N字色情描述)咱就浑身都来劲……”(某人:背书靠脑袋,你丫浑身来啥子劲?)
他忽而感慨,“米汤糊里泡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感到命运捏在别人手里的无力……耗子,你就等着瞧好了,咱一定要混出个明堂来,妈的,到时候要钱有钱,要关系有关系,要实力有实力,谁也不能阻止咱干啥……”
如果真能从手机这头钻过去,我会用力抱紧他,狠狠吻住他,然后告诉他:我很高兴他有这样的觉悟,可既然是两个人的事,应该由两个人共同努力。
可实际上,我仅仅是激动地说了一句话:“我等着。”
从漱洗间出来,整个人脱胎换骨般,那是看啥啥顺眼,干啥啥顺心,连医院病房里特有的消毒水味,都不怎么刺鼻难闻了。
晕晕乎乎地设想着以后甜美的二人世界,估计脸上不自觉笑得有点傻。当我不经意抬眼扫到病床上原本熟睡的某人时,某人正勾起优美的唇,一脸意味不明却颇有深度的微笑。
血“轰”地一下子涌上了脑门顶。我不照镜子也想象得出:咱这模样,跟关老爷子有得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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