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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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的心思,自然无法揣摩透彻。
身为行政村二把手,闻村长也就三十过半,据说是傈僳族有名的“外交官”,处事相当稳妥老道。
由此可见,眼下这“挟持”之举,不会仅仅是一时心血来潮。
——徒然想起了喜子时常挂嘴边咋呼的那句官腔:“咱当干部的,就是要为群众干点实事!”,不禁偷瞄了瞄前座上一脸严肃、黑瘦干练的闻村长,哑然失笑。
他,这也算“为民”不是?
……如果我在一早便被他相中并列入某方案的话,估计出不出杨轲这当子事,结果都将一样。
有了这般认知后,我倒也安之若泰。
只是这一路迂回颠簸得厉害,我又精神不济,首次尝到了晕车的苦头,晕晕乎乎吐得一塌糊涂,直到胃里没东西可吐,满嘴胆汁。
闻村长从上车就摇晃着脑袋打盹,这会儿被我“闹”清醒咯,直了直身子。
车里充满着馊酸的呕吐物气味,我摇下小半窗子,想透透气;一分钟不到,又摇了上去——高扬的泥渍溅进车里,差点沾我脸上。
前排两人态度平淡,一副见怪不怪,对呕吐物的气味表现出惊人的忍耐。似乎丝毫不介意,只不过先后麻木不仁地瞥了我一眼,便扭过头去,没了反应。
这种情况下,想睡觉也绝不可能睡得着。
压抑着不断翻涌于口中的酸涎,我强迫自己闭目静心,努力去思考些东西分分神,以减轻目前各大感官的极度难受。
杨轲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卷款潜逃,确实狠敲了我一记重锤。
某些事情,单看,毫无关联,可此时串起来,暴露的全是蛛丝马迹。
那天杨轲让小沈送报销单来,或多或少影响到我的情绪,一时烦躁,居然没仔细考虑他此后提到水土流失防治费的事情,其实颇有蹊跷:我经手的每笔帐款,他都清楚,象他这样间天跑水利局去找文件、等批复的,怎会疏忽到忘记提醒我办理此笔关系后继工作的关键性款项?还需要拖到人家张科长打电话来询问?
而且那天,我“恰巧”要买支票,又“恰巧”碰上暴怒难缠地袁老板脱不开身……
难道……他当时打算孤注一掷地利用我平日对他的信任,赌我在琐事缠身之际,会将财务章交给他独自去办理!?
我被自己的猜疑,惊出一身冷汗。
其后热心修整货运司机口中损坏地山路,是为了方便电站……还是为了方便他自己出逃顺畅?
装进手袋里的笔记本背后,或许还有没被我看到的打包好的物品……
是了,再过几天就是月初银行出对帐单的时间,所以,无论这几日发生什么,杨轲的潜逃迫在眉睫,事在必行,而且一切后路,都已暗中计划安排妥当。
暗自长长叹了口气,我最不能理解的是:他曾经一手揽权,有的是大把时机接触数千万巨款,为何非得趁这个时候动手脚、拉我垫背?
唉,说他良心被狗吃了吧,他在逃跑之前,却坚持返回电站将最后一名伤患安全送达医院……
人心,人性,琢磨不了,也无从琢磨。
路经两个小村寨,到达行政村时,差不多快四点了。
也不清楚从前的“看押犯”是如何对待的,我被“领”进了村政府大院。
雨罢乍晴,屋檐下几老太太、小姑娘身着藏青色民族服装凑一堆儿,纳布鞋。
我浑浑噩噩地跟随闻村长穿过大院。
初见新人,老太太们大多一眸子混浊的漠视,小姑娘们倒是两眼放光彩,盯我跟盯稀奇似的,个个掩嘴贴耳,窃窃私语外带轻声嬉笑——有几丫头掩嘴的手里还捏着青黑布底、绣满五颜六**案的鞋面,生怕人家瞧不见般举得老高。
进入后院,南面有几间平房,粉白墙壁上用绿油漆写了三个大字:招待所。
——看来我的待遇不错,可以住上村政府的招待所。
闻村长站院中央,吆喝了几声,立马,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头,跳出只牛犊大的圆脑袋黑狗。
突如其来的大家伙,脖子上拴着根手腕粗的铁链,相当不客气地对着我龇牙咧嘴,喉间发出类似警告的危险低鸣。
我好歹也是农民的儿子,打小野惯了,就一只上链子的大狗还真吓唬不了咱。
闻村长走过去,友好的拍了拍它脑壳,那大狗便缩回墙角——我这时才看清,链子一头是拴在最里间房内的,房门口暗处有个大草饼狗窝。
“戈力是后院里看院的,”闻村长边带我往走廊去,边意味不明地说:“听说这狗挺值钱的,你们汉人喊它作獒。”
……獒?!我一激灵,脊背扫凉风。
敢情刚见着的那大狗就是传说中能撕碎狼的猛兽?险啊,好在拴了根粗铁链,不然咱能不能站这儿,还真难说……
情不自禁回头,想仔细打量一下戈力,结果,那狗东西蜷成一团,留半截后腿给咱研究腿毛。
养只獒看家护院,多少让人感到惧意。
两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
“我说,闻村长,”看他一只脚跨进第三间客房的门槛,我终究沉不住气,冲他背影开口,“能不能让我给电站里头去个电话?怎么说,这好歹也得交代一声吧。”
“那个你放心,刚才开车的小哥这会儿应该已经在村长办公室报到了,”闻村长大踏步进房,金刀大马坐床沿边,“村长会跟你们站上打电话的。”
我站门里楞了一下,认命地点点头。
客房不大,收拾得挺干净。
水泥地石灰墙,门转角木架上整齐罗列着瓷花脸盆、一副口缸牙刷、新毛巾和舒肤佳香皂,水红条纹铺盖的单人床贴窗台下放置,床尾处摆着一套半新的朱漆桌椅,有点象学生用的那种,桌面长度大概也就七十来公分,上面搁着一红一绿两开水壶和一对洗得锃亮的瓷杯。
我拉出椅子,背倚着桌边坐下。
这一路硬挺着没敢松懈,其实身体不适早就显露出端倪。此时,**坐在椅子上,仍感觉整个人跌进棉花堆似的瘫软,脖子酸疼,头晕目眩。
闻村长起身给我倒了杯水,“楚会计这脸色不大好啊,要不要弄俩糖水鸡蛋镇镇心?”
我摆摆手,“没事,闻村长不必客气。”
“诶,你是个大好人,我心里有数。”闻村长笑笑,“其实,今天上午一到电站,就听说了楚会计冒大雨亲自跳下堤坝救出我们村民的事,感激得很哩。”
……话说,这人感激的方式倒特别,“押”自己地头上住着,还在门口拴只獒“护卫”!?
闻村长这时候突然表示亲切,令我大为迷惑。
“那是应该做的,应该做的。”我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胡乱应承。
“坦白说吧,请楚会计过来,并不是真想要你对村民们解释什么,唉,这天灾**的,你也没办法不是?”

果然……目的在于软禁扣押!
我微微一笑,神情淡定地看向他——他蹙眉深锁,把一副被迫无奈的表情演绎得十乘十。
“这几年,山里人想出去,山外人想进来,一时间修路的、凿山的、截流建水电站的,大批大批往我们这穷乡僻壤里挤……”他轻叹了一声,“原本是好事啊,让我们这些一年到头苦不了两个子儿的农民,多了挣钱的机会,还让孩子们也能走出大山,受教育、见世面。”
顿了顿,他抬眼瞄我;我正端起瓷杯,试着含了口滚烫的开水,涮涮余留秽味的唇齿。
两人目光甫一相遇,我朝他点头,示意自己在认真听。
“可……就这几年,你知道我们这小地方有过多少辛酸吗?”
同一个故事,经不同人表达出来的意思,会有所不同;与此相仿,同一个问题,从不同立场去剖析了解,所得出的结论往往天差地别。
早先袁老板讲过的一些事情,到闻村长这里,简直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版本。
开凿隧道需要用上炸药,危险系数极高。
最初,土石勘测不够精准,作业难度较大。于是,衍生了某次事故,被山石坍塌砸死活埋的村民多达十几人。施工方承包头眼瞅着出了大事,连夜携家眷外逃,从此石沉大海——至今派出所那帮吃干饭的,还没寻到其半点音信,放出话来说:八成是往缅甸、老挝那边跑境外了。
就这事,行政村和自然村村干部联合请命,找本地政府出面与承建的施工方协商索赔,不想施工方以承包方已拿走全部工程款,自己也是受害者为由,推委责任。
另一方面,由于遇难村民缺乏法律意识,在工地作业过程中,没有和承包方签订任何形式的劳务合同(更谈不上购买保险)——连哪怕一角纸片的证据都拿不出来,状告也无门。
此事到最后,因地方上害怕影响扩大,采取各方面隐瞒压制政策,竟不了了之——死伤者不但没得到赔偿,连工钱都讨不回来。
村民们开始闹事,皆系此事引发而起。
……当然,跟袁老板说的一样:闹事的结果直接导致工地不再雇佣当地村民,使得许多闲散劳动力失去了挣钱“致富”的大好时机。
面朝黄土背朝天了半辈子的朴质村民们,原本生活自足而平静;可如今,山沟沟里来了许多“有钱人”,指引他们有了物欲横流的认知,却又要将他们抛回原地——面对摸得着的花花绿绿钞票,搬几天石头比自己一年的收入还多……他们还可以做到视而不见,继续平静吗?
外来物质日益显著的冲击,引诱了人性中贪婪的一面。
挣钱的**早已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他们无法平静,于是,矛盾着竭力要求进入工地——也就有了袁老板所说的“政府介入,必须雇佣”。
所谓少数民族与汉族间的“矛盾纠葛”,压根就是物质欲求的激化——相信只要莫做到例如在回民面前吃猪肉的地步,多分一羹半羹的,众生依旧能和平共处。
恢复启用附近民工后,村民和施工方之间的关系起了微妙变化:双方都尽量保持安全距离,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新问题出现在去年某电站建设期间的一起伤亡事故。
面对责任担当,各方各执一词:施工方认为自己将土建承包出去了,应该就是承包方的责任;承包方不同意负担全责,提出施工方提供的图纸有误;施工方把图纸的设计方找来,要求设计方与承包方共同承担责任;设计方振振有辞,拿出其他已建电站图纸对照,指出施工方和承包方操作失误……如此一来,“踢皮球”的卸任方式拉开序幕,隐匿的矛盾再度激化。
最终,惹怒的村民们绑了工地里几名来不及撤退的领导,电站方面才被迫解决了赔偿问题。
这就是我的先例。
单纯地以对错来评判村民或施工方的行为,甚至政府、村干的行为,固然偏颇失实。
闻村长锁上房门前,说过一句:“还望理解。”
——是了,只能理解,理解大家实际上都在忧虑中惶惶不安罢了。
倒热水随便洗洗,我刚躺下,就听有人敲门。
摇摇晃晃起身,才想到门是由外面锁的,自己开不了。
一阵细碎的开锁声后,司机小哥走了进来,手里端着只圆托盘。
“我们村长给电站去过电话了,”小哥楞头楞脑地来了一句,手里忙活着将一个盛着熟苞谷、芋头、鸡蛋的陶土盆和一碗红豆汤放桌上,“你大哥叫转告你,安心住下。”
……这么说来,路行风此刻已经在电站举持大局了。
“哦,谢谢。”我淡淡点头,仿佛瞧见路行风运筹帷幄的自信笑容,真就徒然心安不少。
门被又锁上。
我瞥了眼桌面上纯天然绿色杂粮,胃口全无地逼迫自己进食。
灌下一杯温开水后,拿捏着后颈帮助缓解疼痛,才逐渐有了朦胧睡意。
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喉咙干渴得冒烟,眼皮沉重,眸底胀热——我清楚,自己在发烧。
意识清明地支起软绵绵的身体,下床。
房间里很暗,伸手不见五指。
摸到白炽灯的拉绳,一拉,昏黄如豆的灯光也无比刺眼。
鼻息灼热,我微喘着一口气喝下大杯开水,竟未感觉烫嘴;虚脱般无力地爬回被窝,我模糊地想着:这身子真他妈没用……
再次入睡,却始终不实沉。
一直在做梦,梦里头又明白自己在做梦。
感觉好象人是清醒的,知道告戒自己梦里全是乱七八糟地瞎扯,却记不清到底是些什么,又停止不了,只得漫长无止境地梦下去……
直到看清夏屿愤怒扭曲的脸和一挥而就打向我的拳头……我惊厥高呼……
夏屿的身影蓦地隐入黑暗,一只手伸向我,我莫名其妙地说了句:路行风,你个灾星!
那只低温的手便贴上我的面颊,令我火烫的肌肤一阵舒爽……
雾蔼迷蒙,感觉有冰凉柔软的东西覆我唇上,不过一触碰,立即消失……
我下意识舔了舔触碰过的地方,很快,那东西又覆了上来,接着迅速离开……
反复被那东西逗弄,实在郁闷,竟怎么也张不开眼,撇不开头,四肢麻痹。
我告戒自己:身在梦中……
那东西慢慢停在我唇上,完全吸附;紧接着,一条香滑柔韧的舌拨开唇瓣,钻进我口腔……
我吮吸甘甜,浑浑噩噩地冥思:哎呀,原来是春梦!……不对,不对,我在发烧,烧坏了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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